第154章 魚目龍珠
  第154章 魚目龍珠

    金陵。正是百花喧妍之時, 禦花園中一株梨樹花朵滿枝、潔白勝雪。

    梨樹之下,有兩人正在下棋。其中一人身著金色龍袍,兩鬢霜白, 麵露病容,正是當今南周之主——嘉平帝李杭。

    另外一人做道士裝扮,白須白眉白發白裳,雖看起來已入耄耋之年, 然其麵容紅潤, 精神矍鑠,身子骨看起來倒是比身為天子的李杭還要康健一些。

    一局終了, 嘉平帝命人收了棋枰,換上早春的新茶,悠悠開口道:“一別經年,老神仙之棋力倒是比當年更上一層,朕自愧不如啊。”

    老道人捋須大笑道:“陛下久在深宮,操勞天下之事, 自然比不得山野中人清閑無事, 隻得手談為趣。老道猶記當年初遇陛下之時, 陛下亦是一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老道三戰未能一勝呢……”

    嘉平帝憶起當年舊事,笑道:“隻可惜時光荏苒, 朕已近暮年, 多病纏身, 未知生年有幾。倒是老神仙氣色紅潤, 看起來一如當年。”

    老道人歎息一聲, 道:“國事艱難, 陛下憂思太過。若是陛下能拋開一切, 好生將養病體,未必不能一葆永年。”

    嘉平帝知老道人隻是寬慰於他,如今南周與北梁正在鏖戰,他身為一國之君,想要拋下一切,又怎麽可能。他話題一轉道:“最近自東西前線各自傳回一封戰報,朕心中有疑,因此特地請老神仙下山,希望老神仙能一解朕心中迷惘。”他轉頭向一邊侍立的宮人道:“來人,將禦書房那兩封信取過來——”

    老道人微微一笑,擺擺手道:“不必了。山野之人雖不涉紅塵,但亦頗知天下事。淮南、襄陽兩處戰況,老道亦曾聞之。”

    “哦,不知老神仙如何視之呢?”

    老道人沉吟道:“廣陵王在淮南城困守兩月之久,萼綠華動用琅嬛勝地的火炮才得以破城,全城淪為一片焦土。廣陵王已經盡力,此戰怪不得他。”

    “那襄陽方向呢?”

    “竟陵王在兩個月之內建造二十艘艦船,借春天漲水之際,循漢水北上,大敗慕容青蓮大軍,更收服漢水之上被北梁占據的方城、雉縣等地,大壯我南周之聲勢,一掃朝野間因為淮南慘敗而生的沉鬱,當此之時,意義更顯重大。隻是——”老道人收住話頭,輕呷了一口香茶。

    嘉平帝道:“老神仙有何但書,直言便是。老神仙經曆文襄、顯聖、嘉平三朝,胸中所學貫通儒道釋三教,但有所言,朕願虛心受教。”

    這位嘉平帝口中學貫三教的老神仙,自然便是李放之師,被嘉平帝封為南周國師的仙都山清徵真人了。

    清徵真人放下茶杯,道:“自顯聖之亂後,我朝與北梁南北分治,分庭抗禮。江南之富庶繁華亦不下於北朝,滿朝上下收服舊土之誌亦殷殷切切,兩位王爺以尊貴之身,亦親身上馬征戰,為何卻始終無法戰勝北梁,陛下可曾細思其中原因?”

    嘉平帝心知這位睿智的老者心中早有答案,誠懇道:“朕不知其中緣由,望國師有以教我。”

    清徵真人道:“隻因我朝雖有收服舊土之誌,上下卻不能齊用一心。朝中百官多數支持廣陵王,而在民間鄉野,卻認為竟陵王值得追隨。東西二府多年相爭,臨戰之時並不能彼此配合,以致虛耗國力,戰況僵持,故不能早日收複失地、還於舊都。”

    嘉平帝握著茶杯的手輕輕一頓,沉吟道:“國師亦是勸我早立儲君?”

    清徵真人搖頭道:“老道隻是關心當今局勢,淮南一敗,若是再失廬陽,則金陵危矣。若是任兩府繼續各自征戰,不能整合力量、齊心協力,隻怕廬陽很快便是下一個淮南……”

    嘉平帝愁眉緊鎖,歎息一聲道:“朕又何嚐不知東西兩府之爭,而此事事關我大周國祚,朕心中實難決斷。”

    清徵真人輕捋發須,悠悠道:“陛下心中所慮,大約是魚目混入龍珠,有礙皇家血統。”

    嘉平帝心中一震,手中茶杯墜落,滾燙的茶水灑了一地。

    清徵真人此言可謂直入帝心,李放雖並非自己親子,但此事是他心中之密,他也未曾告知第二人。可是望著清徵真人那一雙智慧的雙眼,思及李放亦是由眼前道人所撫養長大,此事諒也瞞不住他。

    嘉平帝猶疑道:“朕……”

    身為一國之主,他何嚐不知應當早立儲君,以安天下人之心。可是隨著兩個兒子之間的差別越來越大,他越來越難以決斷。李放縱然天縱奇才、性情仁善、頗得名望,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聖君,可終非他李氏血統。他能瞞得過天下人,卻偏偏瞞不過自己。而廣陵王李昶雖然並無李放那般耀眼,在東線進取不足,但並無太大的過錯,亦足以為守成之君。

    而且他是皇後所出嫡子,名正言順,更得士族支持,他也不想因此開罪士族。若說不好的地方,便是他與金陵謝家走得太近,若是繼位,怕是受謝家挾製過多。這也不是大問題,真有必要的話,在他龍殯歸天之前,自然會處理好謝家這個大麻煩。

    若是天下清平之時,他自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的親生兒子,可是當收複故土與皇室血統擺在同一架天枰之上,他實難衡量出誰輕誰重。也正是因此,他多年懷想,常常夜不能寐,以致憂思成疾。而此時,正是南周風雨飄搖、生死存亡之刻,卻再也不容他在此事上搖擺不定。

    清徵真人站起身來,憑欄遠望,透過金陵綿延的城池,極目向北道:“老道知道陛下心中難斷,若非當此國祚難續之時,老道亦不敢輕言。凡事須從兩麵來看,從李周血統來看,若舍嫡立長自然是魚目混珠。可是以天下蒼生計,仁聖之君與庸碌之主,孰者為魚目,孰者又是龍珠呢?”

    嘉平帝渾身巨震,起身下拜道:“謝老神仙賜教。”

    嘉平十年的春天,南周朝堂的局勢遽然生變。

    淮南失陷之後,嘉平帝命人將一直在仙都山將養餘年的國師清徵真人延請入朝。君臣一夕交談後,第二日早朝之時,嘉平帝在金殿之上正式提出立儲人選,正是最近在西線一路高歌猛進的皇長子竟陵王李放。

    陛下金口一開,滿堂轟動,而素來支持廣陵王的世家這幾日正因淮南城之失灰頭土臉,無力辯駁禦命。雖然有不少大臣提出立儲當立嫡,廣陵王身為皇後嫡子,比竟陵王更有資格繼承皇位,但皆被嘉平帝以廣陵王淮南戰敗、丟失國土、無資格承天受命為由駁回。有幾名言官以不合祖宗禮法為由,在金殿之上從唾沫橫飛到破口大罵,最後觸柱以死為諫,嘉平帝始終不為所動。

    冊封太子的文書當即便由專人送往襄陽,與文書一起發出的還有東宮專屬的印璽與旒冕。嘉平帝以現在正處戰時為由,命太子暫不必親自回京受封,直接享有太子的一應待遇。另頒下聖旨,命太子就封之後同時接掌東線廣陵軍與廬陽戰場的最高指揮權,整合力量,準備接下來的大戰。廣陵王李昶亦需尊太子號令。

    早朝結束之後,孟皇後得聞消息,在宮中苦苦哀求嘉平帝收回成命,涕淚橫流。素來敬重皇後的嘉平帝竟不發一言,等到皇後哭得昏死過去之後,才命宮人將皇後送回宮休息。

    黃昏時分,謝家那位年逾七十,已經多年不曾離開謝宅一步的老爺子謝儼乘著一輛轎子,離開謝宅,親自進宮麵聖。

    然而尚未等他開口,嘉平帝便痛心道:“謝老,朕長念初入金陵之時,謝家對朕有擁立之功,可是謝老也不能以此為憑恃,盡幹一些掘我大周牆角的勾當吧——”

    謝儼心中一個咯噔,顫巍巍地便要下跪告罪。

    嘉平帝冷冷冰地道:“下跪便免了,而這幾本賬冊謝老應該好好看看。”說完便扔過來幾本冊子。

    謝儼將冊子拾起來一看,登時冷汗直流。這本冊子一一記載著這些年謝家以經商為名,向北梁走私朝廷名目禁止的鐵礦、武器、甲胄、藥材等物資,詳細到每一筆物資多少、交易於何何時何地、經手人是誰、獲利多少都有記錄,而時間最早已是三年之前。

    嘉平帝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謝老您自己說說,朕若是將這些東西交付有司審理,你謝氏該當何罪啊?”

    謝儼惶恐不已,嘉平帝三年之前便已發現謝家向北梁走私朝堂違禁之物,可是卻秘而不宣,甚至也未曾出言敲打,放任自流。以謝家藏天下之富的體量,走私的金額如今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足夠將他謝家的祖墳刨開再抄斬一遍。

    他撲騰一聲跪下,咚咚咚磕了無數個響頭,嚎哭道:“臣有罪,謝家有罪,求陛下開恩啊……臣,臣願意……願意支持竟陵王……”

    嘉平帝既然在書房單獨召見他,又在儲君新立的當下,謝儼心知肚明嘉平帝的心思,便是要他舍棄廣陵王,轉而支持竟陵王。謝家本是世家大族中支持廣陵王的魁首,在廣陵王淮南大敗的背景下,若是一向支持他的謝家也改弦更張,這些世家大族自然再也生不出別的心思。雖然這些年在廣陵王身上的投資算是從此打了水漂,但總比謝家被連根拔起要好得多。

    嘉平帝微微一笑,將他扶起,道:“謝老是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否則謝家也不可能有如今的財富與地位。謝家支持廣陵王朕不放心,謝家支持竟陵王朕同樣不能放心。不過看在謝老當年對朕有擁立之功的份上,亦看在襄陽那二十艘戰艦的份上,朕不會抄沒謝家。明日卯時之前,朕若能聽到謝老仙去與廣陵王府少傅謝之棠將回金陵守孝一年的消息,朕可以承諾保全謝氏家族,絕不會再牽連一人。”

    嘉平帝分明是命他回家自盡。

    聖口一開,便是金科玉律。

    執掌謝家數十年的謝老太爺瞬間形容枯槁,如同已死之人,唯有一雙冷厲的眼,凝視著禦座之上的天子,頹然道:“我原以為我當年隻是扶持了一隻病貓在這九五之位上,沒想到陛下竟是一隻病虎。這一局,我謝儼輸得心服口服。”

    謝儼入宮僅僅半個時辰之後便出宮回到謝家,第二日清早,謝宅傳來消息,執掌江南第一財閥將近五十年的謝氏掌門人謝儼死在家中,臨終之前遺命在廬陽軍中的謝之棠回家主持喪禮,並在金陵守孝滿一年方可出京。

    傳說中,這位謝老爺子臨終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便是太過聰明,凡我後輩子孫,需以我為戒。”

    作者有話說:

    作為封建帝王來說,自己有親生兒子是絕不可能立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做太子的,但本書畢竟是一本虛構的小說,而且南方防線麵臨巨大壓力,嘉平帝在帝統和收複故土、保全南周兩者之間最終選擇了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