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心懷僥幸
  第84章 心懷僥幸

    那一日, 從卓氏廢宅離開之後,關河白駕著馬車送卓小星回去後,並沒有立刻回家。

    他將馬車停在一家客棧的門口, 要了一間上房,將車馬交給店家照料。

    他進了房間,等到天徹底黑了之後,又換上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 毫不引人注意地穿過幾排街道, 再次來到了白天離開的雅正堂側麵,借著夜色的隱蔽, 爬上了附近的一顆大樹。

    此際星月暗沉,院中別無燈火。在旁人眼中,如今的雅正堂不過是稷都城最尋常的一座宅院,但在夜視極佳的人眼中,這座靜悄悄的宅院暗中潛伏著無數的黑衣死士,他們一雙雙厲眼仿若鷹隼一般注視著外麵的一切。

    但凡有敵人意圖闖入救人, 很快就被這些梟鷹絞殺撲食。這些年來, 想進入雅正堂救人的又何止唐嘯月一個, 更多的人直接死在那裏,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這座看似安靜的書院,實乃稷都城最大的吃人窟。

    不知過了多久, 關河白終於下了大樹, 轉身回到了之前落腳的客棧。

    他回到房間, 正打算換身衣服睡覺, 忽然聞到房間裏傳來一陣極為香甜的異香。

    他頓覺不妙。

    “若聞異香, 必為異毒。”這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淺顯道理。

    他待要屏住呼吸, 暗夜裏忽然傳來一道破空之聲。一道長鞭瞬間絞住他的脖頸, 將他死死纏住。很快他便覺得肺裏的空氣無法進出,憋悶欲死。

    這時,那長鞭鬆了少許,他張嘴大聲呼吸,那香甜異香沿著鼻息侵入肺腑。

    可是此刻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中毒不一定會死,再不換氣他馬上就會死。

    數息之後,他發覺脖頸上的長鞭鬆開。房間內燈火驟燃,一名身著紫色裙裳的女子麵若寒霜,站在他麵前。

    她手上拿著一張畫像,對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質問道:“你就是昨晚進入風波獄劫獄之人?你是鳴沙寨的人?”

    她雖然是在問他,語氣卻是篤定無比。而她手上的那張畫像,在火光之下,更是纖毫畢現——畫上的男子雖然一半臉被黑巾掩住,可是另外一半消瘦細長,正是自己。

    關河白心中大駭,作為一個有著豐富經驗的密探,他非常清楚,像他這樣的人,一旦暴露,能自殺已經是最幸福的死法。

    這時才他發現,全身已經無法動彈,甚至就連咬舌自盡也無法做到。

    “你是怎麽找到我?”他掙紮著含糊開口。

    雖然他麵巾不小心被掀開,可那不過短短一瞬,那時正值暗夜,他的麵容也平凡無奇。就算北梁有心調查他,也絕無如此之快。

    紫衣女子道:“對其他人來說,你的臉的確毫不出奇。可是對我萼綠華來說,隻要我見過一次的人,隻要再次出現,我就有把握將他認出來——雖然陸瑤姬、辛可那幾個廢物認為你們可能隻是幾個小毛賊,不足為慮。可是我萼綠華要的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聽到萼綠華三個字,關河白心中一凜。

    這個名字在幾個月前並不聞名於江湖,可是在如今的稷都,隻要是有心人都知道這位琅嬛傳人已經是淮北王的盟友,將來更有可能是大梁的皇後。此女在江湖上以毒術聞名,自己落到她手中,隻怕難以善了。

    自己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可是如果對方的目的是卓小星——就算他有心隱瞞卓小星已經到了稷都的消息,也不敢保證自己在重刑之下,一定能守住秘密。

    他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關舵主一定在想如何能夠自殺,大可不必如此。”萼綠華語氣上揚,冰冷的聲音竟帶有一絲魅惑:“關舵主雖然過去是鳴沙寨的人,但我們也未必不能坐在同一條船上。我給關舵主用毒,也隻是不希望關舵主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

    對方的目的莫不是為了策反自己?那樣自己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最少能找機會自我了斷。關河白大腦飛速運轉,同時口中應道:“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萼綠華發出一聲輕笑:“你們鳴沙寨不過一時之盛,如今龜縮西北,尚在稷都留下不少暗探。我琅嬛千年傳承,又豈會遜色。在我畫出這張畫像的時候,你在我眼中便沒有秘密了。”

    “你名為關河白,本是稷都人士。八歲之時父母雙亡,拜入神刀門學藝,二十一歲時刀法小成,受到鳴沙寨所謂‘俠義’說辭的感召,加入鳴沙寨。九年之前,卓天來隕落落日關。鳴沙寨勢力退回西北,而你卻從西北進入稷都,成為鳴沙寨在稷都的分舵主,直接聽命於五寨主盛天颺,你說我說的對嗎?”

    關河白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對方既然和自己說那麽多,多半別有目的,自己不妨虛以委蛇。他正色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萼綠華道:“很簡單。唐嘯月入獄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想必這消息你早已傳回西北。傳聞中‘鳴沙七義’情誼甚篤,陸萬象、盛天颺絕沒有置結義兄弟生死於不顧的道理,你既然是鳴沙寨在稷都城的舵主,他們進城之後想必會與你聯係……”

    關河白心中一鬆,看來對方並不知道卓小星已經進城的事,目標仍然放在陸萬象與盛天颺身上。

    他麵色一寒,大義凜然道:“入我鳴沙寨,便是同路人。行我俠義道,生死何足論。我關河白既然落在你們北梁走狗的手上,要殺要剮悉聽尊意。但想讓我出賣陸寨主、盛寨主,絕無可能。”

    萼綠華嗤笑了一聲:“殺你不難,關舵主想必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不是求生,而是求死——”

    她湊得離他更近了些,冰冷的聲音幾乎貼著他的耳廓:“可是比求死更難的是傾盡全力也救不出想救的人……關舵主,我說的對嗎?”

    那聲音既冰冷又魅惑,如幽香沁入寒雪,帶著一股肅殺的寒意。

    聞言,關河白心神一震,氣息驟亂,他強自穩定心神:“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萼綠華咯咯笑了:“關舵主剛剛從雅正堂回來,又怎麽會不明白我的話。”

    “關舵主八歲流落江湖,幸得神刀門老門主收為義子,這才得以平安長大。前任神刀門門主關天易更是視關舵主猶如至親兄弟,可惜他命不長,三年前病故,隻可憐他唯一的兒子在稷都為質,甚至無法為父親舉哀送葬,而今神刀門也已後繼無人。”

    “關舵主在稷都城一呆就是九年,除了是盛天颺的安排,更重要的是繼續你想救出你那侄子吧……不過你比唐嘯月沉得住氣,這是一個優秀密探應有的品質。可你也知道,如今的鳴沙寨沒落,你們想救出唐嘯月都難,更遑論救出雅正堂的那個孩子——”

    關河白眉睫一顫,青灰色的瞳仁露出掙紮的痛苦神色來。

    燭火之下,萼綠華露出極為滿意的神情。

    人一旦開始掙紮,便會動搖。

    而一旦動搖,便會給對手可趁之機。

    她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那一雙鳳眸已斂去寒霜,浮現出一抹嫵媚的笑容,聲音也魅惑無比:“關舵主為鳴沙寨賣命多年,又得到了什麽,還不是連自己最親愛的侄兒也無法救出,什麽懲惡揚善、守望相助,不過虛言罷了。你隻要將你知道的消息告知我,我不但可以幫你解毒,還會幫你救出那個孩子……”

    在這琅嬛媚術之下,關河白的目光已變得徹底迷茫,他喘著粗氣道:“我不知道陸寨主與盛寨主如今在何處,但是有一個人到了稷都——”

    “誰?”

    “南周竟陵王。”

    ***

    風波獄門口。

    萼綠華望向關河白,臉上露出一絲殘酷的笑容:“關舵主,你的那位侄兒昨日已經被禮送出稷都,估計眼下已經回到神刀門,你們神刀門從此後繼有人。而你關河白,為北梁立下如此大功,今後自然不難受到嘉賞。如今四大聖使中的白虎使死在巴蜀,隻要你退出鳴沙寨,保證以後與鳴沙寨一刀兩段,我可向王爺舉薦你接任此職,不知關舵主意下如何呢?”

    關河白臉色猙獰。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因為扭曲而輕輕顫抖,牙齒咬碎了舌頭,流出汩汩鮮血。

    “妖女,我殺了你——”他嘶喊了一聲,大叫著朝萼綠華衝了過去。他手中樸刀虎虎生威,轉瞬之間就已攻到了萼綠華身前。

    萼綠華未料到他直接衝著自己而來,一時閃避未及,竟被長刀削斷幾縷頭發。可是在場聽命於北梁的江湖黑白兩道高手眾多,又豈容他放肆。轉瞬之間,他已被眾人合圍,他縱是再勇武,以一敵眾也漸漸不支,眼看就要死於刀劍之下——

    這時,李放手中軟劍如靈蛇一般穿過眾多兵器的夾縫之間,一抖一挑,已經將那些兵器隔開。

    卓小星刀氣接踵而至,罡風烈烈,瞬間在關河白周圍清出一塊空地。

    在這空當之間,關河白已經被李放拎了出來。

    關河白自以為必死無疑,見到救他的人竟是李放,不由失神。

    他一生忠義,未料一瞬掙紮,以致於被萼綠華破開心防,在神思混沌間被套出了本來決心死守的秘密。

    他原本已經察覺不妙,在李放計劃劫獄時本想反對,最終還是改變了主意。

    李放說的沒錯,世界上本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他多番打探消息,北梁確實將重兵布防在太廟,而風波獄守衛空虛,如今的局麵也是李放費勁千辛萬苦方才達成。如今離救人隻差臨門一腳,他實在無法說出反對的話。更重要的是,因為一瞬軟弱與遲疑,他實在沒有勇氣當麵承認自己違背諾言、出賣了竟陵王來到稷都的機密。

    他終究是抱著一絲僥幸。

    北梁縱然知道李放在稷都的消息,卻也未必知道他的目標在唐嘯月。畢竟以南周竟陵王的身份,若說他的目標在龍淵劍,也合情合理。等三人成功救出唐嘯月,他再坦誠此事,提醒竟陵王立刻離開稷都便是。

    就是這一絲僥幸,致使卓小星與李放一腳踏入北梁早已布好的陷阱。萼綠華在言語之中挑撥,使他無法自辯自贖,唯有灑去一泓碧血,方能證明自身清白。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救他的人會是李放——

    他喉頭微啞,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就聽到李放清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人一生總是難免會做錯事,也未必需要以死謝罪……今日的行動已經失敗了,我們先衝出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