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隔牆之耳
  第39章 隔牆之耳

    李空花苦笑道:“這便要從你的祖父說起了。自景帝始, 曆代李周帝室皆知卓家的重要性,既要用著,又要防著。這其中唯有一策, 便是‘用以重恩’,一方麵許以嫡公主,令掌握一方兵權,足見帝室待卓氏之豐厚。可是也是因此, 卓家世代為駙馬, 並無一人納妾。公主雖然能為卓氏生下嫡子,但是所生子女常有癡傻殘疾之人, 卓氏宗門既然人丁不興,往往別無宗族姻親,便隻能依靠帝室而存。可是皇上對卓氏越是親重,卓氏便愈是遭人嫉恨。稍有小事,便有人彈劾。可是無論朝中重臣如何忠言直諫,皇上待卓氏之心始終不改。甚至有諫臣在宮門觸柱身亡, 也從未稍降恩寵。到我父皇之時, 此策已用得爐火純青, 一方麵,卓氏為別的勳貴排擠,另一方麵受皇帝大恩。遇上國難之時, 又怎能逡巡不前。當年柔然大舉入侵, 你的祖父卓銘亦如卓家先祖一般, 帶著禦賜的龍淵劍, 奉命北征……他本是卓氏一門最幸運之人, 承平數十年, 安心在京城做了數十年的駙馬爺, 可是彼時他已病重,又如何能成事,分明是教他以死報皇室大恩……卓天來雖然惱恨父親,可是卓銘對他畢竟有生養之恩,當兒子的又怎能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去死,更何況是如此慘烈的死法……”

    “後來的事,你應該也聽說過。卓天來承接龍淵劍,率軍大敗柔然與魔教聯軍。也不知他如何與朝廷談判周旋,皇室收回了侯府世襲罔替的爵位,改封他為涼州都護,領柱國大將軍。這柄龍淵劍他亦從此留在身邊,再未交還皇室……你母親去世之後,我父親欲將十三公主作為續弦嫁給卓天來,再次為卓天來所拒,李周皇室與卓氏之間的矛盾再無轉圜。也正是因此,皇室為了製衡卓家,放任幽州慕容氏逐漸坐大,釀成後來一係列的悲劇。”

    卓小星心中驚異,早已說不出一句話來。李空花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似是憐惜又似悲憫:“說到這裏,想必你也想到了。以你父親的能力,若是他在最後關頭,願意以自己的血獻祭,開啟龍淵劍的封印,便可獲得無法匹敵的力量,足以斬殺一切來敵。可是他沒有這麽做,反而自斷龍淵劍。他寧願已身隕落,也不願卓氏一門因龍淵劍而起的悲劇再次延續下去。你的父親這麽做,隻是不希望你有一天麵臨這樣的選擇……”

    卓小星呆坐在地上,淚水不可抑製的湧出。她在這一刻恍然驚覺,想起那些被她深埋於心的關於父親的記憶。

    在她的記憶中,父親是很少笑的,他總是眉頭深鎖,即使是在她乖巧聽話時也不曾舒眉一笑。沒有人的時候,他總是喜歡一個人摸摸看著那把劍。幼年的卓小星對這把劍格外親近,可是每次她想偷偷摸一下都會引來父親的斥責,再後來,父親幹脆禁止她接觸一切的兵器。

    卓小星恍惚憶起,在他最後一次離開涼州城的前一晚,她見到父親仰望最高處的星空,喃喃道:“將門的宿命,希望到卓天來一身終結,再與我卓家後人毫無牽涉。”可惜她一直不懂,父親深鎖的眉宇間背負著這許多無法言說的往事。

    原來,父親至死始終掛念的都是自己。可是她還沒來得及了解自己的父親,便參商兩隔,再也不見。

    她的心一半像是著了火,熱得發燙,另外一半卻仿若沉在冰窖裏,冷的仿佛忘記了跳動。李空花悲憫的聲音再次響起:“現在,知道了真相的你,還要修複這把給卓家帶來厄運與詛咒的龍淵劍嗎?”

    卓小星整個人無法抑製的顫抖起來,吐出一口鮮血,一股極為暴烈的真氣自心竅之中湧出,迅速流向全身。她麵色潮紅,但是很快就黯淡了下去,整個人也向後倒去。

    李空花大吃一驚,卓小星因為滯鬱過度竟然導致體內真氣失控——她與生俱來的先天炎毒導致三焦受損,不可大喜,亦不可大悲,否則便有生命危險。後來又修行剛烈霸道的生殺刀氣,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將炎毒化為已用,但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體內炎氣的暴烈。此刻她驟聞父親死亡的真相,心情激蕩之下竟導致這股暴烈的真氣失去控製,若是無法將之化消,恐怕輕則全身癱瘓,重則經脈爆裂而亡。

    李空花隻怪自己方才亦沉湎在哀痛之中,竟然忽視了卓小星的狀況。

    此刻後悔也是無用,她急向卓小星胸前膻中穴探去。

    可是有一人竟然比她更快,雙手疾如飛電,轉瞬之間已連封卓小星膻中、中庭、玉堂、紫宮、華蓋、璿璣六處大穴。接著右手貼上她後背命門穴,一股中正平和的真氣源源不斷自他掌上湧入卓小星體內。很快,卓小星體內暴烈的真氣在引導下逐漸回到經脈之中,臉上的潮紅也慢慢褪去,隻是人仍然昏迷不醒。

    李空花看著來人讚歎道:“早就聽聞須彌無相功乃是無量寺了禪大師獨創聖功,於療愈內傷之道頗有獨到之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李放輕輕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起身行禮道:“師父早已離開無量寺,如今也不叫了禪大師,而是由佛向道,道號清徵真人。”他又道:“先前在山穀,承閣主相救,李放在此致謝。”

    李放乃嘉平帝之子,算起來與李空花同輩,兩人本為堂姐弟。可是他卻隻稱呼“閣主”,行的卻是以晚輩見長輩的跪拜之禮。

    李空花並未以為異,微微頷首,受了此禮,輕輕一歎:“起來吧。你到這裏多久了?”以她的功力,其實早已發現屋外有人偷聽,因是李放,也並未阻止。她一生癡情錯付,自回到蜀山,雖未出家,卻也一心從道,再無旁騖。

    但她一生癡情,又如何看不出自家這同宗的小堂弟看向卓小星時那眼底的一腔柔情。燎原之火當止於未萌之時,卓李兩家的悲劇不該再次上演。是以她並未阻止李放在外偷聽,便是希望他知難而退。

    李放站起身來,答道:“昨日承蒙閣主相救,今日特來致謝。不料正好聽到閣主與卓姑娘分說舊事,李放一時好奇,便一時駐足。想來閣主早已知情,隻是此事說起來與我李家也頗有關係,既然閣主未說不允,李放便覥顏做那隔牆之耳了……”他竟將聽牆角說得如此光明正大,清新脫俗。

    李空花暗歎此子果然機敏無雙,原來早知道自己特意允他在一側旁聽。既然如此,想必他已明白自己的深意。她頷首道:“那你想必知道我這麽做的原因了。”

    出乎意料地,李放搖搖頭,“請恕李放愚鈍,不明白閣主所言何意。”

    李空花看向他的眼神變得少有的嚴厲起來,一股磅礴的威壓凜然而生,鬥室之內無風自涼。自九年前在稷都大敗而歸,李空花在蜀山多年潛修,其修為早已自入神突破洞微境,已是當世少見的高手。這股來自絕頂高手的威壓足以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是李放卻仿佛毫無所覺,自始自終都是麵目真誠地看著她。許久之後,李空花歎了一口氣:“你走吧,好自為之。”

    李放卻再次跪了下來:“李放鬥膽,請閣主讓我帶走龍淵劍。”

    李空花聲音已然帶了怒氣:“放肆,我可不知道此劍原屬於你。”

    李放道:“此劍是我委托謝王臣保管,亦是他私揣我的意思,將此劍送到蜀山劍閣尋找修好的契機。”

    “哦?難道不是你想將此劍修好嗎?”

    李放臉上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道:“修複龍淵劍確實是我本意,但是我現在後悔了,我若是早點知道這其中的故事,我在得到這把劍的時候,便會將它埋到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讓卓小星有見到它的機會。”

    李空花聞言一怔,她低歎了一口氣,聲音也軟了下來:“你在擔心她。你怕她會做出修複龍淵劍的選擇。”

    李放點頭道:“當年卓將軍隕落之事撲朔迷離,但是大抵是與慕容傲有關。這丫頭一心報仇,在青泥驛站以身設局,想將當年參與此事之人盡數引出。現在看來,魔教、柔然、琅嬛勝地、生死樓,十大罪者等恐怕都牽涉其中。我心憂她報仇不成,行了極端,做出不可挽回之事。閣主既然心念當年舊情,對卓家後人百般關懷,便不該讓此劍繼續存於世上。”

    李空花不置可否,反問道:“那你呢,南周竟陵王,你與卓家毫無關係,又為何如此關心卓家的後人。”

    男子跪立的身脊挺立,清透的雙眸微微抬起,目光堅定:“這是我的事。就不勞閣主過問了。”

    “你——”即使李空花這些年早已收斂脾性,不動聲色,此刻也不由得生起氣來。自北周亡國之後,她本已對李周皇室死了心,隻一心向道,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身精進之上,不願再與江南偏安的王朝來往。是以她坐在龍椅之上的那位族叔幾番派人來信,希望她能利用蜀山劍閣在巴蜀的影響力,稍微壓製這些年越發不安分的川西都護王昊蒼,她都從未理睬。所以竟陵王李放來訪,她並未以堂姐的身份與他相見。李放果然也隻字未提兩人的關係,隻是依江湖上的輩分,對她執外門弟子的禮節。但是這樣也讓她無法以長姐的身份勸說他改變主意。既然是外門的師長,又如何能插手旁門弟子的私事。

    她稍捺怒火,冷聲道:“很好。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能接我一劍,龍淵劍可以任由你帶走。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告訴你另外一件事。”

    “什麽事?”

    “當年的融血計劃雖然卓家付出偌大犧牲,但並非毫無作用。在你父親這一代,融血計劃便已經功成。你看……”李空花一邊說著,一邊劃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鮮血從她的手上剛一滴入龍淵劍斷劍之上,便已消失不見,那白色的斷劍瞬間轉為赤紅之色,劍身跳動起來,發出一聲嘶啞又蒼涼的劍鳴,仿佛在渴求更多的鮮血。李空花輕指一彈,劍身重新歸於寂止,赤紅之色亦漸漸消退,仿若一切從未發生過。

    她的聲音縹緲如幻,卻充滿誘惑:“隻要能修好這把劍,你便有機會駕馭龍淵劍裏恐怖的力量。六合八荒,無人再是你的敵手。你想做的事都能完成,你的理想都可以實現,太子之位亦是垂手可得。你真甘心就此放棄嗎?”

    李放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然後他站了起來,挺拔的身姿仿若中庭玉樹。他輕輕後退了數步,直退入小樓之外的欄杆前,方才站定:“請閣主出劍。”

    他的一襲黑衣拓入蜀山奇峻險絕的群峰之中,仿若一隻天地失歸的飛鳥,分明無可憑峙,卻無端生出一種藐天蔑地的孤勇來。

    人生天地間,誰又不是遠行之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