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蝶虛夢衍
  第20章 蝶虛夢衍

    世間百兵,若以武學而論,最易練者為弓箭,最難練的也是弓箭。弓箭作為軍中常備武器,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夠使用,可是在武學大宗師眼中,卻不過是末流。當世之上,唯有一人能以弓術進入九品之上的境界。

    那個唯一的例外,便是柔然第一宗師,弓神百裏不生。傳聞百裏不生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得到了百年之前的弓術大家朱明留下的一套心法“百發百中”,這才得以進入入神境。傳說這套心法可在百裏之內鎖定敵人氣機,九品之內,隻要被鎖定便是必死之局。所以有著“弓神過處,百裏無生”的美名。

    江秋楓艱難的抬起頭,見到李夢白臉色倉惶地向他奔過來,大聲喊道:“師兄……”

    他露出一絲苦笑,將手中的羽箭拔了下來:“我沒事……”

    剛才雖是他有生以來最凶險的時刻,但對方不知為何,並未使出全力,中箭的位置也並非要害。

    他抬頭望向大堂的某個所在,朗聲道:“想不到竟然會在此地遇到傳說中的弓神百裏不生,更想不到前輩早已突破入神境,前輩也是為了龍淵劍而來嗎?”

    大堂之上,眾人目光聚焦的所在,緩緩走出一個人影。

    此人一身褐色麻衣,外麵裹著一套野獸毛皮做成的外裝,一雙獵靴,身背弓箭,看著就像這綿延的蜀山中最尋常的一個獵戶。在客棧中大部分人恐慌離地開前堂之後,安坐的他很是紮眼,因此卓小星也早就就注意到了他,以為此人不過山中的普通獵戶,並未放在心上,沒想到此人一出手就重創了剛剛奪得龍淵劍的劍閣弟子江秋楓。

    蜀山劍閣貴為天下三大劍宗之一,江秋楓作為得到掌門親令帶回龍淵劍的弟子,自然不是泛泛之輩。可是親見弓神百裏不生,還是讓他大為吃驚。

    弓神百裏不生不僅是柔然第一宗師,更是柔然大汗欽封的禦前大將軍,他竟然孤身一人出現在了蜀中腹地。陸瑤姬與辛可臉色俱是一變,柔然大將軍橫跨北粱國土來到蜀中,他們事先竟然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如果是這樣,龍淵劍之爭勢必再增變數。

    百裏不生緩緩走上前去,將掉落在地上的龍淵劍撿起:“回去告訴李空花,龍淵劍我取走了。如果想要回來,就讓她到親自到柔然來取。”

    李夢白嬌叱一聲:“休想——”她身上驀然發出強烈殺氣,一身白衣翩然若舞,手中長劍化做連串寒芒朝百裏不生刺去!她這一招是蜀山劍法中極為高妙的一招“連峰去天不盈尺”,可是百裏不生虛指一彈,發出一道無形箭意,李夢白隻感覺持劍的右手一麻,長劍已然脫手。

    江秋楓歎了一口氣道:“李師妹退下吧,既然是百裏不生前輩親自出手,想來閣主與幾位長老也不會怪罪於我們。”

    他看向百裏不生,冷冰冰地道:“多謝前輩手下留情,晚輩自會回山將前輩所言轉告閣主。但是前輩隻身一人前來,就想帶走龍淵劍,是欺我中原武林無人嗎?”

    他未提北梁與南周,而是用了中原這個詞。無論對於北梁還是南周,對方不過是內患,柔然卻是外族。如果讓百裏不生得到龍淵劍,他日柔然鐵騎借勢南下,誰都不會願意看到的。

    謝王臣、陸瑤姬與辛可聽了此言,眼神皆是微微一動。

    百裏不生冷哼一聲,置若罔聞,大踏步朝外走去。

    “不能讓龍淵劍落入柔然人手中——”沐青蓮大喊一聲,已經率先攻了上去。他曆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將龍淵劍送至此地,又怎能容忍被百裏不生帶走。

    卓小星猶豫片刻,身如靈蝶,驚鴻刀招再出,擋在百裏不生麵前。

    兩人一前一後,夾攻百裏不生,百裏不生重眉一擰,露出不悅之色,雙手撚指,無形箭意呼之欲出。卓小星與沐青蓮心中皆是一凜,暗自防備——

    恰在此時,辛可雙掌掌心赤紅如火,狠狠的遙空印向了那百裏不生的後心。

    陸瑤姬琵琶弦動,如海嘯,似驚雷,仿若千軍萬馬,而謝王臣瑤琴再起,卻並非之前和悅的徵音,而是錚凜的角聲。琵琶聲如洪雷,瑤琴聲如烈雨,相互交映,更催屋外的狂風疾雨,一同向百裏不生襲去。

    不久之前尚在敵對的兩撥人,竟然在霎那之間聯手對敵,配合起來雖然略有生疏,但也頗見威力。

    除了卓小星與沐青蓮,其餘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百裏不生不敢大意,轉眼弓弦已然上手,三箭連珠,分別襲向陸瑤姬、辛可、謝王臣三人,這一箭威勢並不如當初射傷江秋楓的一箭,三人身形一閃,羽箭已是擦身而過,可是琵琶與琴聲合奏卻為之一滯。

    就在這一瞬的空當,百裏不生躍出十數步,此時已是暗夜,伸手不見五指,一旦讓他離開,以蜀中的十萬大山,想要再找到必將是難上加難。

    眾人疾步追上,陸瑤姬更是琵琶聲動,舞步回旋,天魔之舞再起。

    身邊卻響起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妙啊妙,沒想到能一日見到兩次這名動天下的十六天魔舞,就讓老道會一會你……”

    竟然是魔教的捉鬼道人,他的眼眸裏閃過一道詭異的紫光,邪祟無比。拂塵輕掃,袍袖飛揚,仿若一隻黑色的蝙蝠,正隨著陸瑤姬起舞。邪異道人與華美的舞女以一種極為詭異的姿態對舞。

    與此同時,漫天的暗器向辛可襲去,辛可慣用掌法,並無兵刃可以阻落暗器,不過好在他身材矮小,仿若一個肉球一般就地一滾,已然避過大部分的暗器。

    捉鬼道人與唐無心分別攔住陸瑤姬與辛可兩人,萼綠華與沈嬛嬛已然不知去向。方才情勢一片混亂,竟然也無人注意到她們。

    沐青蓮沉聲道:“不好,柔然早與魔教勾結……千萬不能讓他們離開……”

    沒有了陸瑤姬的阻礙,謝王臣的瑤琴之聲亦失去作用。百裏不生踏出數步,又將卓小星等人甩出一段距離,轉眼就要消失在山道之上。

    此時,山中的雨卻突然停下了,緩緩升起陣陣濃霧,那濃霧白茫茫一片,將所有人都淹沒了。除了腳下所踩的實地,什麽人看不到,感覺不到。有人試著點起火折子,可是這火折子很快便被霧氣沁濕,幾息間便熄滅了。

    在一片濃霧之中,卓小星聽到沐青蓮的焦急的喊聲:“卓姑娘,你在哪裏?”

    卓小星聽見沐青蓮的聲音,卻並未見到人影。她從懷中掏出一顆乳白色的石頭,輕輕撚指,指尖竟然凝起橘黃色的火焰,她將這團火焰慢慢注入石頭之中,很快石頭便散發出璀璨的亮光,這亮光緩緩衝開了周身的迷霧,隻見沐青蓮正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四處張望著。

    “沐公子,我在這裏。”

    沐青蓮看到她,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急忙向她這邊奔來。

    卓小星遙望遠方那似乎將一切都蓋住的濃霧,憂心忡忡道:“這陣霧這麽大,百裏不生若是帶著龍淵劍離開,隻怕再難追尋……”

    沐青蓮搖頭道:“不,這陣大霧來得蹊蹺,隻怕百裏不生未必能如願離開。夜間起霧,山道危險,我們還是想辦法先回到客棧中去,追查龍淵劍之事等天亮再說。”

    卓小星點點頭,身處於這樣的夜霧之中,更何況剛剛落雨的山道泥濘不堪,再熟悉地形的向導都難以走出。任那百裏不生武功再高,隻怕也不敢在山中冒險。

    沐青蓮看到卓小星手中的夜明珠,臉上露出訝然之色:“這顆夜明珠,不是在涼州城的時候就已經被毀了嗎?”他記得非常清楚,那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當時從房間墜落,砸的粉碎,沒想到此刻竟然會又出現在卓小星的手上。

    卓小星嘴唇微微抿起一絲神秘的微笑:“這一顆並不是之前的那一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箱。”

    沐青蓮目瞪口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可是價值連城之物,要是有整整一箱,豈不是富可敵國。可是他聽聞中州大俠卓天來素來樸素,並不愛財,難道傳言有誤,卓大俠除了曾是江湖第一大俠,還是一個隱形的富豪?

    卓小星見他錯愕的表情,知道他恐怕想岔了,莞爾一笑道:“沐公子切勿誤會,其實那並不是夜明珠,而是沙漠中一種普通的石頭罷了。”

    “石頭?”

    卓小星微微一笑,從懷中拿出一塊白色的石頭,石頭通體潔白,打磨得光滑渾圓。卓小星輕輕將石頭放在掌心之中,過了一會石頭竟然發出了仿若夜明珠一樣璀璨的光輝。

    “我自幼體質特殊,再加上所學的生殺刀法也是一種極陽極烈的刀法。有一次,我在沙漠撿石頭玩,無意中發現這種白色的石頭。我將自身的極陽真氣輸入其中,便可以發出如夜明珠一樣明亮的光,夜間照明是極好不過。”

    “喏,給你。”卓小星將手中明珠輕輕一拋,沐青蓮接在手裏,隻覺得這石頭質地圓潤細膩,觸手生溫,似乎還能聞到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不禁心中微微一蕩,脫口而出道:“想不到這門武功竟還能這麽用——”

    卓小星微微一笑,道:“陸三叔說天下武功本無善惡之分,隻要持心以正,皆可濟世救人。我想過了,等我將來報了仇,就開個小店,賣這種會發光的石頭,這樣大家就不用擔心晚上看不見了。”

    他隻怔愣了片刻,卓小星已經向前走出一段距離,遙遙看去,一身紅衣的少女仿若騰雲駕霧的仙女,似乎下一刻便會淩太虛而去。

    遠方客棧的燈火在濃霧熒熒明滅,仿若天上瓊樓一角,他隨即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並肩行出偌久,可是那山驛卻仿佛始終在前麵不遠之處。兩人對視一眼,暗暗心驚,自百裏不生離開,眾人追出不過百步左右,以兩人的輕功,不過是數息可至,可是如今兩人已經走了不短的時間,那山驛卻始終不遠不近。

    沐青蓮驀地抓住卓小星的手:“停下,不可再向前一步……”

    卓小星低頭一看,才發現兩人所在之處竟然是一處懸崖,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疑惑地看著沐青蓮:“這是怎麽一回事?”

    沐青蓮微微皺眉:“這霧有古怪,不像是天然所致,倒像是一種術法。”

    “術法?”

    “我曾看過一本記載,說百年之前淮陰王李秀喜道術,兼好巫術,府中食客三千,一半是道士,一半是巫人。一日讀《南華》,讀到‘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忽爾拊掌大笑,悟得一種奇詭道術,淮陰王謂之‘蝶虛夢衍’。一旦陷入此術法之中,人便很難分清自己所經曆是真實還是虛幻,就仿若陷入一場最真實的夢境之中,我們所見的一切,並不一定是真實的……”

    “那我們應該怎麽辦?”

    “淮陰王李秀一生無嗣,唯有一名女兒,聽說嫁入金陵謝家。如我所料無誤,這‘蝶虛夢衍’的主人應該正是謝家那位將來的掌門人。”他微微頓了頓:“廣陵王李昶既然派了他前來接應龍淵劍,必然有所憑仗。這奇詭道術的真正目標應該是百裏無生,你我隻要靜立在此,安全應可無虞。就算萬一有事……有我在,定會保卓姑娘平安……”

    他話音剛落,兩人便聽到風中傳來一聲輕笑:“沐少俠果然廣博機敏,情深意重,兩位請依循琴聲而行,便可脫出陣法。”

    隨即,薄霧中果然響起一陣空靈的琴聲。沐青蓮臉色一紅,知道自己剛才所言已盡被謝王臣聽去。不過在這樣的濃霧之中,哪怕是相距咫尺,也無法看清彼此的表情。

    琴聲忽遠忽近,但總算有跡可循。彈琴人既彈且歌,卓小星仔細聽了一陣,那歌唱的是:

    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於焉逍遙?

    皎皎白駒,食我場藿。縶之維之,以永今夕。所謂伊人,於焉嘉客?

    ……

    卓小星幼年也曾習得詩書,知道這是《詩經》中的《白駒》,是主人殷勤留客之意。看來這琴聲的主人並不想讓客人離開,隻是這暗夜的歌聲又是為誰而詠呢?是百裏不生,還是這些突然闖入這僻壤山驛的不速之客?

    兩人循著琴聲而行,不久果然重新回到了客棧之中。客棧依然是燈影繁繁,早已不複方才的喧囂。蜀山劍閣的那對師兄妹都被百裏不生所傷,兩人正偎依著包紮傷口。門口一直趴著的酒鬼似乎也略微清醒了,又招呼店小二搬來數壇好酒,慢慢地啜飲著。不知為何,沐青蓮經過他身邊時,隱隱有一種很不舒服的被針對感覺。那種感覺介於審視與敵意之間,讓他忍不住多朝對方看了兩眼。可是等他朝對方看過去的時候,那種感覺忽又消失了,那醉鬼仍然旁若無人的喝著酒。那位綠衣的小姑娘和他的爺爺許是無處可去,仍在坐在離門口最近的那張桌子邊上,桌上的茶水想必已冷,兩人也沒有喚人過來換過的意思,老者低頭打著盹,小女孩呆呆地望著那湧淚的燈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唐嘯月看到他們進來,忙朝他們招手,他手上的功夫不錯,輕功卻算不上出色,是以方才並沒有追出去。

    三人站在門口,那琴聲歌聲猶然未停,仿佛正是從二樓的某處傳來,想來那位謝王臣應該在二樓的雅閣之上,隻是那歌聲如泣如訴,情真意切,在空曠寂寥的暗夜聽來頗有不合時宜的感覺:

    皎皎白駒,賁然來思。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慎爾優遊,勉爾遁思。

    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

    ……

    卓小星與沐青蓮對望一眼,謝王臣以“蝶虛夢衍”之術留客,那位箭術已然登峰造極的柔然大宗師真的會留下嗎?

    這時,門外忽而傳來一道冷淡的嗓音:“我本蠻人,不識漢音。謝公子一番心意,隻怕是對牛彈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