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胡說
  第62章 胡說

    “近日事務繁雜, 大人操勞了。”老太監走在林岱岫身邊,彎著腰,慈眉善目的, 言語十分恭敬客氣。

    林岱岫換了身渥丹長袍,縐紗曳地, 他步子懶散, 漫不經心走在玉階上, 抬手接了幾顆雪粒子,垂眸看著它們一點點消融,化為冰冰涼涼的雪水。

    聽著老太監的話,他溫聲笑笑,輕拈細雪,閑閑散散開口:“公公抬舉了, 為君上盡忠, 本就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何談操勞。”

    “大人說的是。”

    老太監聽著,連連頷首,他在宮中待了這麽些年,見了形形色色不少人,如林晴山這般的, 還是頭一回見。

    他想起先前殿試時的場麵。

    眾學子皆著素白襴衫,畢恭畢敬立於殿外以俟天子,唯有林晴山姍姍來遲,行姿疏淡, 長發未束, 著絳紅長袍。

    天子路過, 問:“林卿何不整衣冠。”

    林晴山倚著闌幹, 瞧見天子方才站直了,俯身作了個長揖,笑:“宿醉酒醒忘了時辰,聞說陛下寬仁不拘禮,故敢披襟散發以麵聖人。”

    天子也笑,又問:“何故著紅袍。”

    林晴山怔忪半晌,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溫聲答天子的話:“狀元慣來著紅袍。”

    朝臣驚嘩,天子卻撫掌而笑,親點林晴山為甲第,自此,林晴山成了當之無愧的三元榜首,登金殿,拜少師,平步青雲,前程無量。

    老太監有時會想,林晴山披發紅衣上金殿,當真是他說的那些理由麽,說不準他去酒樓吃了個飯,半道兒上忽然想起來自個兒還得去考個殿試,撂下木箸便來了。

    “公公。”

    林岱岫含笑喊他。

    老太監這才回過神,嗬嗬笑:“老奴失了魂了,大人有什麽指示,盡管吩咐老奴。”

    林岱岫輕輕頷首,閑閑散散往殿內走,又將方才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嗓音溫煦:“我那小妹妹身子不好,性子卻很活潑,若是她又跑到雪地裏打滾兒了,公公切記吩咐旁人將她拉回來;她若等得無聊睡著了,便為她備些涼茶,省的她醒來鬧騰……”

    林岱岫想了想,又道:“她若是鬧著要出門,倒也不必拘這她,隨那祖宗去。”

    老太監聽著,心下訝異,笑得慈祥:“難得見少師大人對旁人如此上心,貴府小姐有您這樣的兄長,實在是大幸。”

    林岱岫怔了半晌,倏爾輕笑:“但願如此。”

    *

    秦小貓兒從未見過如此巍峨壯闊的宮牆。

    朱紅垣牆綿延不絕,屹立在蒼茫大雪中,肅穆莊嚴,琉璃瓦上壓了厚厚一層雪,純粹的銀白下,流轉著清透的瑰光。

    她仰著小腦袋,一動不動瞧著朱牆,有些新奇,又湊近了去瞧瞧,伸出小爪子拍拍朱紅的牆身,冰冰涼涼的,融化的雪水順著指尖流下來,她捧起小手,輕輕哈了一口氣,連忙往邊上挪了幾步。

    哎呀,不行。

    她要被凍住的呀。

    朱牆雖華奢,卻冷得刺骨,秦晚妝便不再好奇,離得遠遠兒的,低著小腦袋,走在宮道上,想去找太子哥哥的院子。

    她小小一隻,步子很慢,走路卻十分認真嚴謹,走兩步還得低下小腦袋,仔細瞧一瞧地上的的雪,非得把每一步踩實了,才肯往前挪一挪。

    秦晚妝披著白絨狐裘,渾身都是純粹幹淨的白,與雪地融為一處,愈發像塊軟軟糯糯的瑩白小甜糕。

    這小甜糕乖乖巧巧踩著雪,兢兢業業的,看見雪化了,就往前蹦一步,眉眼彎起,露出尖尖的小牙,很得意的小模樣。

    早些年,她一直被拘在秦府那方寸大的小院兒裏,鮮少瞧見外麵的風景,故而現下看見什麽都能玩兒得趣味。

    洋洋灑灑的雪粒子飄下來,清清肅肅的。

    秦小貓兒蹦蹦跳跳的,仰頭瞧了瞧,動作突然停下來,雪粒子落到長發上,很快融成濕漉漉的雪水,順著脖頸打濕衣衫,她有些冷,伸出小手想把發上的雪撥開,可是她發覺,長發上已經落滿了雪。

    她扭了扭小腦袋,往四周瞧了瞧,卻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處。

    秦小貓兒有些不高興,又實在冷,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猛地察覺,她的小腿幾乎要凍得僵直了。

    她找了個簷角,在下麵坐著,縮在白絨狐裘裏,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團,小下巴擱在膝蓋上,半闔著眼,打了個小哈欠,她想歇一歇再走。

    恍恍惚惚間,她聽見清脆的響音。

    “你是誰,你為何會在這兒。”

    嗓音略帶稚嫩,秦晚妝有些好奇,睜開眼,仰起小腦袋,循著聲音去瞧,見著個身著錦服的小少年。

    他手裏拿著馬鞭,揚著下巴,神色倨傲:“你為何會在披霞殿外,你也同那些不受寵的皇子公主一樣,是來討好母妃的嗎?”

    昂——

    不認識,而且很凶。

    秦晚妝有些害怕,她悄悄往邊上挪了挪,她雖聽不明白這人說的話,卻也能感受到他的輕蔑,有些不開心。

    小貓兒的聲音悶悶的,想跟這人講道理:“我隻是在這兒歇一歇呀,等我歇好了,我就走啦,我為何要討好你的母妃,我都不認識她。”

    “哼——”

    那人輕哼一聲,疾言厲色道:“撒謊,天底下哪有人在雪地裏歇的,你就是想討好母妃,卻進不去披霞殿罷了。”

    他看著角落裏蜷縮的小姑娘,莫名笑了,握著馬鞭走過來,俯下身子,輕輕挑起小姑娘的下巴,居高臨下道:“你真髒,比披霞殿裏的阿貓阿狗還要髒,母妃討厭肮髒的東西,若是她見到你,一定會殺了你的。”

    秦晚妝仰著小腦袋,怔怔愣愣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反駁,眼眶紅紅的,抽抽嗒嗒又想掉眼淚:“胡、胡說……”

    “你胡說——”

    雪水打濕了長發,混著清淚,順著精致瓷白的小臉兒劃下來,她的嗓音顫抖著。

    那人似乎鮮少被忤逆,聽見駁斥的說辭就惱羞成怒,氣得耳尖通紅,他擰著眉頭,揚起馬鞭重重甩下,冷戾的破空聲砸下來,小貓兒被嚇得闔上眼睛。

    “砰——”

    刀鞘落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恍恍惚惚間,秦晚妝聽見小少年的鬼哭狼嚎,有人踏著碎雪而來,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殿下,是個姑娘。”

    斯斯啞啞的聲音,像是刀尖劃過青銅器般刺耳難聞。

    秦小貓兒縮在角落裏,慢慢睜開眼,指尖顫抖,遠遠地,她瞧見了她的太子哥哥。

    江鶴聲單手撐著紙傘,一身素白,長發照例用金絲發帶綁著,清瘦的指尖搭在梨木傘柄上,他對上小貓兒的純稚目光,有些疑惑,溫聲笑了笑。

    他隨手把開了鞘的銀刃遞給小太監,斯斯文文的,垂眸,看著地上滿臉憤恨的小少年,微微蹙眉,有些不虞:“小六,你過於放肆了。”

    六皇子的胳膊被刀鞘砸紅了一大片,他倒在地上,捂著傷痕,艱難從地上爬起來,咬牙切齒的:“皇兄,你竟然為了路邊冒出的野貓野狗,打你的同胞兄弟!”

    “不。”

    江鶴聲偏頭輕輕咳了聲,手握拳抵著唇角,麵色有些蒼白,他的目光垂落在雪地上,聽見六皇子的話,淡淡開口。

    “你就是打了。”

    六皇子猛地抬頭,似乎覺得江鶴聲說了句十分荒謬的話,他掀開袖擺,給江鶴聲看胳膊上紅腫的傷痕:“江鶴聲,眾人提起你無不讚你溫儒斯文、堪稱君子,他們都被你蒙騙了,你心狠手辣,冷血無情,你連同胞兄弟都舍得下手。”

    江鶴聲聞言,輕聲笑了,似乎聽見了什麽好笑的話,他看著六皇子:“孤的意思是,不是野貓野狗。”

    “至於孤心狠手辣,冷血無情,你說的很是。”大雪洋洋灑灑的,斜著落到江鶴聲的素白長衣上,沾濕了他的衣擺。

    他又笑,嗓音不急不徐:“來人,六皇子直呼太子名諱,以下犯上,依宮律,杖三十;六皇子欺壓無辜,依宮律,禁閉半月,帶走罷。”

    六皇子睜大了眼:“皇兄,你——”

    江鶴聲卻不理他,他身上落了雪,雪水打濕了衣襟,他受不得寒,偏頭又去咳嗽。

    少年人身姿清瘦,臉上帶了些蒼白的病色,他想起簷下縮著的小姑娘,抬頭瞧了一眼,隨手點了個宮人:“帶她去安置罷,冬日冷肅,別著涼了。”

    宮婢連連應是。

    秦晚妝縮在角落裏,瞧著遠處眾星捧月一樣的太子哥哥,他好像病了,那雙漂亮的清透眸子裏總帶著些混沌,他站得有些懶散,時不時偏頭去咳嗽,闔著眼,有些倦怠。

    風姿清雅的小少年隨手點了個宮婢,唇角微張,仔細同她交代著什麽,然後,秦小貓兒就瞧見宮婢姐姐慢慢走過來,拿著傘,幫她擋了風雪,柔聲笑:“你是哪個宮裏當差的?我送你回去。”

    秦晚妝蜷縮成小小一隻,看了看江鶴聲,又去瞧宮婢姐姐,嗓音軟軟糯糯的,尾音綿長,帶著數不清的委屈:“我、我就是來找太子哥哥的呀。”

    宮婢有些錯愕,下意識駁斥:“放肆,殿下是何等尊貴的人。”

    江鶴聲聽到小貓兒的話,眸子裏染上些疑惑,他抬頭,對上小貓兒懵懵懂懂的目光。

    小姑娘在雪地裏坐著,身上的衣裳都被打濕了,滿臉清淚,十分狼狽的小模樣,她瞧著自己,吧嗒吧嗒開始掉眼淚。

    小少年有些無措,偏頭去看了小太監一眼,小太監也正迷茫,他輕歎一口氣,走到小貓兒身邊,淡淡對宮婢道:“退下罷。”

    漫天的飄雪落下來,清清肅肅的。

    江鶴聲傾傘,長發鬆鬆散散垂墜而下,遮住了烏黑的鴉睫,小少年卻渾不在意,俯身為秦晚妝擋住風雪,把她頭上的雪粒子拂下,輕輕唔了一聲:“孤與姑娘先前認識麽。”

    他看著小貓兒滿臉清淚的模樣,有些頭疼,闔了闔眼,記憶中支離破碎的往事似乎在慢慢複蘇,他想了想,卻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他近來應當是病了,總是不記事。

    江鶴聲冰涼的指尖撫上小姑娘的眉眼,他屈膝跪坐下來,和秦晚妝平視,嗓音清清潤潤的:“姑娘瞧著眼熟,孤先前大抵見過你。”

    “你叫什麽名字。”

    江鶴聲笑著問。

    清清冷冷的氣息縈繞在宮牆角,是記憶中熟悉的清茶冷香。秦小貓兒想扯扯太子哥哥的衣角,去蹭一蹭,可是太子哥哥似乎記不得她了。

    “太子哥哥,你忘記我了麽?”

    秦小貓兒突然變得十分委屈,抽抽噎噎的,埋著小腦袋,不想去瞧江鶴聲,嗓音悶悶的,帶著哭腔:“可是我還記得太子哥哥,我今日特意來找太子哥哥呢。”

    “唔。”

    江鶴聲近日意識昏昏沉沉的,實在記不起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歉疚,他輕輕哄著秦晚妝:“孤近來不大記事,容孤想一想,等孤記起了,再與姑娘交代,好不好。”

    秦小貓兒的嗓音溫溫軟軟的:“太子哥哥先前幫我抄了書,還給了我酥酪吃,你當真記不得了麽。”

    江鶴聲身上落了雪,雪水打濕衣裳,他卻不甚在意,認真瞧著小姑娘,聽到這話,他想了想,意識有些昏沉,溫聲笑笑:“孤再想一想。”

    秦晚妝仰著小腦袋,連哭也忘記了,她瞧著溫潤矝雅的小少年,對上那雙溫柔得能包容萬物的漂亮眸子。

    遙不可及,像天上的月亮。

    秦小貓兒頭一回發覺。

    ——她與太子哥哥之間的距離原來這樣遠。

    秦小貓兒抹幹眼淚,壓下心裏的委屈,她想起林哥哥先前同她說的話,林哥哥說,不能讓旁人知道,她是秦府的三小姐,若是有人問起,便胡謅一個名兒。

    於是,小貓兒乖乖巧巧的,答江鶴聲先前的問題:“我叫阿橋。”

    她想見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待她這樣好,是除了林哥哥外,待她第二好的人,他幫自個兒抄書,還給她酥酪吃,她很歡喜太子哥哥,想時時刻刻見著他。

    於是,秦晚妝輕輕扯了扯江鶴聲的衣擺,抬頭瞧著他,細聲細氣的,帶著微微的顫抖:“太子哥哥,我冷,你能把我撿回家麽。”

    江鶴聲本想著,派人去查查哪個宮走失了隻叫阿橋的小髒貓,再遣人將她送回去,然而這小髒貓軟乎乎的,瞧著是懵懵懂懂的模樣,他的心倏爾就化了。

    他啞然失笑,輕輕頷首道:“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