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回憶(一)
  第59章 回憶(一)

    黎春九年初冬。

    簌簌的飄雪落滿了枯枝, 斜斜壓下來,清清冷冷的寒氣傾倒而下。

    廊下,幾個女使盤腿坐在蒲團上, 圍著小火爐,窸窸窣窣談笑著, 嘰嘰喳喳, 清脆宛轉。

    她們挑揀著草藥, 把成色好些的留下換錢,次一等的扔到小爐子裏,任熱氣翻湧而上。

    屋裏,傳來些細微的響動聲。

    “三小姐約莫醒了。”

    有個小丫頭聽見動靜,循聲往屋裏望望,果真看見個小姑娘斜斜歪歪從床上爬起來, 一時間有些慌亂, 連忙把頭上戴著的金絲步搖摘下來, 藏到袖口。

    旁的女使見著了,掩唇輕笑。

    “蠢丫頭,你怕個什麽勁兒,三小姐屋子裏頭的物件兒,你拿了也就拿了, 那小傻子還能同你計較不成。”

    小丫頭尷尬,紅了臉,訕訕道:“萬一三小姐同相爺告狀……”

    女使們目光相撞,又窸窸窣窣笑出聲:“相爺日理萬機, 怎麽會管後宅的事兒呢, 三小姐生性怯懦愚笨, 相爺慣來不喜她, 聽見她的名字都要蹙眉,怎會特意為她出頭。”

    那小丫頭這才放下心,心安理得把金絲步搖戴上。

    秦三小姐是長公子的嫡親妹妹,長公子叛出家門,卻依然沒忘了這個小妹妹,每月,雲州送來的金銀首飾都能堆成小山了。

    可惜,這些物件兒進不了三小姐的妝奩,多半在半道兒就被旁的小姐姨娘們分走了,剩下些成色不好的,也悉數被三小姐院裏伺候的女使們收入囊中。

    沒人覺得這事兒不妥。

    眾人都知道,秦三是個小傻子,生母早逝,又無長兄庇佑,相爺和如夫人也素來不喜她,府裏說得上話的貴人們一向當她不存在,從不過問。

    故而沒人把她當小主子,隻當個玩意兒養著,她吃得如何、穿得如何、開不開心都不打緊,隻要活著就行。

    有個年長些的女使瞥了屋內一眼,捏著湯勺攪了攪爐上的陶罐兒,把裏麵的草藥悉數攪和到一處。

    目光落在濃稠的藥汁上,女使被這苦味兒熏得眼睛疼,拿著巾帕遮住口鼻:“趕緊的,把這藥給三小姐端過去,讓她趕快喝了。”

    “她喝了藥,咱們也好進屋歇著,這天兒怎麽冷成這個模樣,凍人得緊。”

    有個圓臉兒小姑娘湊上去:“青荷姐姐,雲州前些時候送來些雲錦被褥,還在側院兒放著呢。”

    “雲錦的料子呢,一匹便價值千金。”她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壓抑不住心裏的激動,“這些被褥應當是被壓在底下了,並沒有被小姐們拿走。”

    青荷笑著看她一眼:“小丫頭眼睛尖得很。”

    *

    苦澀的藥汁被灌入口中,秦晚妝被嗆了一口,小手撐在地上,止不住地咳嗽,眼眶紅紅的,抽抽噎噎掉眼淚。

    方才女使姐姐喂她喝藥時,她不小心從床上掉下來了,她太矮了,小小一隻,又爬不上去,隻能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女使姐姐除了每日喂她喝藥,給她送飯,旁的時候都不大搭理她,哪怕她跑到她們麵前,她們也不搭理自己。

    她們隻是用一種憐憫的、高高在上的目光瞧著她,或者相視而笑,用餘光掃她一眼,高呼“哎呀,三小姐來了”、“嫡小姐來了”。

    秦小貓兒很不喜歡女使姐姐們說話時的腔調,每次被女使姐姐們瞧著,她都會羞愧得臉紅,後來秦晚妝就不敢再去找她們了。

    小貓兒覺得自己是個十分有自尊的好姑娘。

    她、她也是要顏麵的呀。

    既然女使姐姐們不歡喜她,那她也不必巴巴湊上去。

    隻是有時候,她趴在窗簷上,看著院子裏的女使姐姐們,偶爾會生出些難以言說的羨慕。

    女使姐姐們的衣裳都很漂亮,發上戴的首飾也跟花兒一樣好看,她想起灰撲撲的自己,情不自禁低下小腦袋,絞著手指,心裏總會湧出些落寞。

    她何時才能穿上漂亮衣裳呀。

    小貓兒坐在地上,小下巴擱在膝蓋上,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團,她有些冷,伸出小手想把床上的被褥扯下來。

    手伸到一半卻頓住了,她想了想,被褥也很薄,再者,若是被褥髒了,還要洗一洗,冬日裏的水這樣涼,她要凍住的呀。

    秦晚妝打了個小哈欠,揉了揉眼睛,她喝了藥,又忍不住想睡覺,可是她從床上掉下來了,現下爬不上去。

    她想到床上睡覺。

    秦晚妝迷迷糊糊得想。

    “你想做什麽。”

    溫溫柔柔的聲音,如庭階玉樹般。

    小貓兒聽見有人說話,這才發覺自己先前把心中所想都說出來了,很有禮貌地回答:“我想去床上睡覺呀。”

    這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秦晚妝覺得陌生,同時又有些好奇,從地上爬起來,循著聲音,吧嗒吧嗒跑到窗邊兒,趴在窗簷上,瞧見個清清雅雅的青年人。

    青年人穿著身水綠長袍,袖擺處勾著銀絲流紋,行姿疏淡,帶著些清貴氣,他對上小貓兒好奇的目光,屈指輕輕叩了叩窗簷。

    “你是秦家的三小姐麽。”

    青年人笑著問。

    “是呀。”秦晚妝嬌聲嬌氣的,眸光幹淨又純粹,帶了些顯而易見的開心。

    她還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哥哥呢。

    從前爹爹回家時,她擠在人群中遙遙看過一眼,那時她覺得,爹爹已經是她瞧見過最好看的男子了,然而這個哥哥比爹爹還要好看許多許多呢。

    “哥哥,你生得真好看。”小貓兒整個人掛在窗簷上,眸光晶亮晶亮的,忍不住讚揚。

    青年人闔上玉骨扇,在掌心輕輕敲了敲,看著小貓兒,似笑非笑:“好孩子,你說得很是,我也這麽覺得。”

    “……”

    奇奇怪怪的哥哥。

    小貓兒啞了一陣,不知道該怎麽答話了,歪了歪小腦袋,又問他:“你、你是誰呀,怎麽會來我的院子,你迷路了麽?”

    “大姐姐和二姐姐的院子在西邊兒,二哥哥的院子在南邊兒,你若要找他們,我可以帶你去噠。”

    小姑娘擔心這個好看的哥哥找不著路,從窗簷上翻過來,急急忙忙的,翻到一半兒卻卡住了,小臉兒燒紅。

    她有些不好意思,細聲細語的,“哥哥,你、你等一等我,我待會兒就下來了。”

    小貓兒的個子很矮,掛在窗簷上懸著的樣子實在可憐,她膽子小,又不敢跳下來,一點一點的,伸著小腿往下探,一派認真謹慎的小模樣。

    青年人瞧著這小貓兒翻出來了,才笑著俯身,給她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皺,不經意間翻出褶皺裏破爛的布料,眸光裏染了些清寒,再抬眼時,又是溫溫柔柔的模樣。

    他慢條斯理答小貓兒的話:“我姓林,字晴山,同你長兄是多年知交,受他所托,特意來照看你。”

    “好孩子,同我走罷。”

    林岱岫把玉骨扇遞給小貓兒,輕笑:“你那長兄催得急,我也來不及為姑娘挑些合適的物什,唯有骨扇一把,贈與姑娘,惟願姑娘歡心。”

    秦小貓兒灰撲撲的小手捏著骨扇,歡喜得不得了,細細端詳了許久,又忍不住蹭上去貼一貼,長睫撲閃撲閃的,她有些害羞,聲音很低,尾音卻綿長:“我歡心呀,我自然歡心的,謝、謝謝林哥哥。”

    她長那麽大,還是頭一回收到旁人送她的手信呢。

    先前,哥哥姐姐們總能收到爹爹姨娘帶給他們的小玩意兒,她卻從沒有得到過,現下,她也是收到過手信的人啦。

    玉骨扇上落了層薄薄的雪,愈發瑩白清透。

    小貓兒捧著骨扇,迷迷糊糊的,直到白紗帷幔蓋住小腦袋,她才清醒過來,有些疑惑:“林哥哥,你要帶我到何處去呀。”

    “自然是去我的府邸。”

    林岱岫的嗓音清清潤潤,牽著小貓兒慢慢往外走。

    秦晚妝自打有記憶起,就鮮少看見外麵的風景,這一方小小的院子幾乎是她的全部天地,因而對院外的模樣有許多隱秘的好奇,一聽見林岱岫的話,她顯而易見得開心起來。

    沒一會兒,小姑娘突然想起了什麽,又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兒巴巴地垂下小腦袋,扯了扯林岱岫的袖擺,聲音低低的:“可是、可是青荷姐姐她們不讓我出院子。”

    “姐姐們說,我若是出去被旁人瞧見了,會給爹爹丟臉。”小姑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女使們的話是什麽意思,也鮮少見著她的爹爹,但她隱隱約約有些概念,爹爹是生養她的人,給了她活路,讓爹爹丟臉是一件很不應當的事。

    林岱岫皺了皺眉,懶懶掃了眼廊下昏睡成一堆的女使們,笑得清冷,指尖輕輕挑起白紗帷幔,捏了捏小姑娘軟乎乎的小臉兒,哄她:“她們胡說。”

    “好孩子,不要理會這些瘋話,三小姐這麽乖巧,生在秦府,也當是秦府的福氣,如何會丟人呢。”

    “當真、當真麽。”

    秦晚妝的聲音低低的,心裏有小花兒在開,先前,她聽見最多的稱呼,無外乎什麽“喪門星”、“小傻子”,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誇她呐,小貓兒有些害羞,耳尖紅紅的,伸出小手把帷幔扒拉下來,自個兒躲著悄悄開心。

    林岱岫淡淡道:“自然。”

    他領著小貓兒,走過女使們昏睡的地方,冷冷掃了一眼,忽而注意到什麽,俯身,撿拾起一隻金絲步搖。

    步搖上鑲著上等的珍珠,映著落落的飄雪,閃著泠泠清光,林岱岫一瞧,便知是商行裏的物件兒,清清潤潤的眸子裏,劃過一絲淡漠。

    “哢嚓——”的聲音響在雪地上,他把步搖掐斷了,隨手扔到院子裏,斷成兩截的步搖沾了塵灰,不複往日鮮亮。

    “林哥哥,怎麽了呀。”

    小姑娘有些好奇,扭過小腦袋想瞧一瞧。

    林岱岫扯了扯小貓兒的頭發,把她扯回來,撿起梁柱邊橫著的素白紙傘,撐開了,把小貓兒攏進去:“無事,走罷。”

    天色灰沉沉的。

    秦小貓兒伸出小手,摸摸身上柔軟的鶴氅,有些開心。

    這種衣裳她從前也穿過的,隻是大多都灰撲撲的,並不合身,鮮少有這麽好看、這麽舒服的。

    她仰起小腦袋,問林岱岫:“林哥哥,你為何有這麽好看的衣裳呀,你平常也穿這些麽。”

    林岱岫失笑:“這是你長兄為你備的。”

    據說,秦湫為了給他這小妹妹做些合身的衣裳,特意雇了許許多多這個年齡的小姑娘,讓她們試了許多回,才得出個大致的身量,吩咐繡坊開始製衣。

    但現下想一想,往日送來的綾羅綢緞也多半到不了小姑娘手裏,大多都喂給了秦府那幾個庶女或是表小姐。

    實在荒唐。

    林岱岫心裏輕諷,突然聽見小姑娘綿綿軟軟的聲音:“長兄也會為我備衣裳麽,長兄是什麽人呀,我先前從未見過他。”

    秦晚妝走在雪地上,難得沒感到寒涼,她有些愧疚,低著小腦袋,小臉兒紅紅的。

    原來、原來長兄竟是個好人麽。

    長兄似乎很早就離家了,自打她有記憶以來,有關長兄的概念實在很稀薄,稀薄得幾乎記不起他的模樣。

    先前總有人說,爹爹厭惡她,是因為厭惡長公子,連帶著也不願瞧見她這個長公子的嫡親妹妹,為此,她還討厭過長兄很長一段時日。

    卻不曾想,原來長兄還會為她備衣裳。

    那、那長兄定然是個好人了。

    是她錯怪他了。

    林岱岫抿了抿唇,瞧著愧疚得幾乎要把自己埋進雪地裏的小團子,輕歎一口氣:“他是天底下最疼愛你的人,你日後能見著他的。”

    相府雖然守衛森嚴,但小姑娘的院子邊兒向來人跡罕至,又有相白在前麵遮掩,林岱岫很輕鬆就把秦晚妝領回了林府。

    他倚著門廊,遠遠瞧著小貓兒彎著眉眼,在軟被裏翻了好一陣兒,眉眼間露出些清淺笑意,他吩咐婢女吹了燈,又叫人多加了些炭火,才攏袖慢慢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