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好人
  第29章 好人

    鶴聲頓住, 茫然不知所措,依著那小貓兒的話乖乖站好了,怔愣著抬起頭, 望屏風上畫著的狸奴繞花圖,眨了眨眼睛。

    “你是何人?”

    “你作甚要與我定親?”

    “我可討厭你了。”

    小姑娘的話軟綿綿的, 嬌聲嬌氣, 此時像隻凶狠的小奶貓兒, 憤懣地拍了拍桌,就像粉撲撲的小爪子踩在地上一樣,沒什麽力道,但到底還是凶唧唧的。

    話是軟軟的,落在鶴聲心頭卻很重,幾乎要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站在原地, 張了張嘴, 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什麽話, 垂下頭,扯下衣袖遮住方才沾了血的手。

    心裏湧出巨大的失落感,酸澀的苦楚密密麻麻爬遍四肢百骸,如蟲蟻般鑽入骨骼。

    為什麽呢。

    先前分明不是這樣的。

    有風吹過,寂靜無聲。

    好哇, 不理她。

    無禮,好生無禮!

    無禮至極!

    氣死啦。

    秦晚妝憤懣地掏出紙筆,抓住狼毫在紙上重重寫下幾個斜斜歪歪的大字:茲有壞人一個,口啞心盲, 粗鄙無禮!

    她輕輕抖了抖宣紙。

    她預備寫下滿滿一頁罪狀, 拿去給阿兄講道理, 教他看看他挑出來的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可是講證據、懂道理的好孩子。

    “哼——”

    小姑娘坐在軟榻上, 咬咬筆尖,眉眼彎彎。

    十分得意的小樣子。

    她又道:“我已有歡喜的人了,我日後要和他在一處的,縱然阿兄給你我訂了親,但我卻是不認的。”

    “我不認,便沒人能讓我嫁人!”

    “你給我識相點,去找阿兄退親,我就不和你計較。”

    “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

    秦晚妝神色莊重,擰著眉頭,說到一半卡殼了,滯楞著仰頭看稻玉:“如若不然……”

    呀,該怎麽說呀。

    她想不出說辭了。

    氣死啦。

    秦晚妝氣得把狼毫一摔。

    “你歡喜什麽人。”略帶沙啞的嗓音。

    ——活像很多天沒有休息好一樣。

    鶴聲猛地抬頭,眼尾帶了點紅,他咬著牙,語氣顫抖,像沉入海底行將溺死的人,絕望地渴求著最後一絲空氣。

    “你歡喜什麽人……”他喃喃。

    你歡喜什麽人啊。

    我都那麽努力了,為什麽你不願意再看看我呢。

    為什麽我總是留不住你。

    我到底要怎樣才能留住你。

    指尖按上腰間的短刀,鶴聲慢慢彎起五指,握住刀鞘,有些失神,像是實在沒什麽辦法了。

    他得把人殺了。

    無論秦晚妝歡喜的是個什麽人,是江曲荊,還是其他的阿貓阿狗,他都得把人殺了。

    他想。

    對,把人殺了。

    殺了就好了。

    秦晚妝是他的好姑娘,隻能是他。

    誰都不能來搶。

    綿綿軟軟的聲音飄在風裏,那小貓兒想起她的漂亮哥哥就高興:“我歡喜的人自然是天下第一好,你可萬分都比不上呢。”

    “他生得好看,性子也良善,待我更是天下第一等的溫柔,他是頂頂好的人呢,任何人瞧見都會歡喜的。”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會說話一樣。”小姑娘回憶著,“他穿白衣裳特別好看呢,就跟天上的神仙下凡一樣。”

    “總之,他比你好很多很多。”小姑娘張開手比劃,“比你好非常多,比雲觀山上的樹還多,比洗梧江的江水還多。”

    “我可歡喜他了,你才比不上他。”

    “你是壞人,他卻是天下第一好人!”

    小貓兒嬌聲嬌氣的,想起她的漂亮哥哥,眼睛又亮晶晶的,像是發現深藏海底的珍珠一樣,滿心歡喜,滿心期待。

    “嘭——”

    短刀落地的聲音。

    鶴聲怔怔站在原地,發現自己連握刀的勇氣都沒有,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他腦海一片空白,看著屏風上的畫樣。

    他聽著小貓兒語氣裏的歡愉,想著秦晚妝喜歡的那個人,料想那也是個幹淨又溫柔的少年君子,同秦晚妝一樣,不染纖塵地長大,被所有人愛護著,一點醃臢都不沾。

    即使心裏有一萬個不願意,但是秦晚妝喜歡他。

    既然他的好姑娘喜歡,那人也必定是個善良的人,有千百種好的模樣。

    不像他,躲在陰影裏,像陰溝裏的老鼠,終日與肮髒作伴,他的臣屬懼怕他,他的敵人仇恨他,他的親人厭惡他。

    連他幹幹淨淨放在心頭的姑娘也不要他了。

    鶴聲承認。

    他嫉妒。

    他嫉妒得快瘋了。

    可是我那麽喜歡你啊。

    我求神拜佛數十載才能再次來到你身邊。

    為什麽又是這樣。

    上輩子是江曲荊,這輩子又是旁人。

    你總是不願意看看我。

    鶴聲失神地站在屏風外,舌尖有些發苦,他艱難道:“可是我也是個好人……”

    我曾經也是個很好的人啊。

    我曾經也如你歡喜的人般幹淨耀眼。

    你能不能再看看我啊。

    算我求你了,秦往往。

    “我也是個好人,我可以做個好人。”他兩步作一步,倉皇地走到屏風邊,踉蹌了一下,手不知安放在何處,他的言語混亂無序,聲線沙啞得可怕,“我不比他差,你相信我……你能不能試著歡喜我一下,我也很好的……”

    我也可以像他一樣,做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做天下第一等的君子,我可以把自己變得幹幹淨淨,你能不能再看看我,我求求你了,你再看我一眼吧……

    你再看我一眼吧。

    他在心裏哀求。

    晝光把少年人的影子拉長。

    鶴聲站在屏風外,慢慢跪坐下來,絕望地縮成一團,漂亮的眸子被手掩住,指縫流出滾燙的淚水。

    為什麽啊。

    你為什麽突然就喜歡上旁人了。

    他想起先前帶她進廟的日子,心像被石頭壓住一樣,巨大的恐慌感襲上心頭,他幾乎不能呼吸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讓你發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求求你了,秦往往,你再看我一眼吧。

    秦晚妝被嚇了一跳,爪子按在軟榻上,輕輕抓了抓,茫然地看著稻玉,眨了眨晶亮的眼睛。

    壞、壞人怎麽了呀。

    她都沒開始欺負他呢。

    他還要她試著歡喜他。

    可是她喜歡漂亮哥哥呀。

    真是奇怪。

    她都說了自己喜歡漂亮哥哥了。

    她、她才不要可憐壞人呢。

    如果沒有他,自己就可以娶漂亮哥哥了。

    秦晚妝從地上撿起狼毫,又寫:壞人古古怪怪,是個愛哭鬼。

    秦晚妝眼珠子滴溜溜轉,想起自己帶來的蒸山茶和欺負壞人的宏大計劃,下定決心,抬著小下巴道:“這樣吧,你把那些山茶都吃了,我就考慮少討厭你一點。”

    鶴聲抬起頭。

    怔忪著望著桌上的山茶,僵硬地抓起脫水的花瓣,雙目無神,清白漂亮的手撕著幹枯的花瓣,一點一點放進唇齒間,他慢慢咀嚼著,垂著目光。

    整個人像是埋在陰影裏。

    咦。

    秦晚妝好奇地從屏風後探出小腦袋。

    鶴聲生得實在很漂亮,臉色帶著病態的蒼白,眼尾發紅,晶瑩的淚珠順著側臉劃下,映著泠泠的清光,襯得少年人的麵容穠醴又瑰麗。

    他跪坐在地,幹枯的花瓣順著清瘦的手腕滑下來,落在地上,漂亮得好像能開花。

    他的目光輕輕垂落在地。

    秦晚妝腦海炸了。

    怎麽、怎麽是漂亮哥哥。

    阿兄不是說不許她同漂亮哥哥定親嗎?

    小貓兒呆呆的,下意識把滿是墨跡的宣紙塞到嘴裏,嚼吧嚼吧,咕嚕一聲,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