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王府
  第27章 王府

    湘王年輕時輝煌過,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鬧市裏擲千金換美人一笑,宮廷內走馬跨劍無人敢擋。

    如果不出意外, 他可以一直輝煌下去。

    可惜了。

    ……

    湘王伸手拂過畫卷,畫上是景和十三年眾皇子出遊圍獵的圖景, 粗糲的指尖摩挲過年少時的臉, 湘王身上的威嚴刹那間緩和下來, 嗬嗬笑笑。

    “瞧,這是京師的後街,每年遊街時都得從這條道上走。”

    他有些懷念。

    “那時候,兩邊都是人,先太子走在最前頭,他曆來得民心, 呼聲最高, 今上都不如他。”

    “可惜了, 福薄。”他嘟囔著,把畫軸卷起來,“有些人,你瞧著現在風頭無兩,說不準日後死得最慘。”

    “是。”福生笑得諂媚, 鼠眉鼠眼的,“先太子在底下睡著,孤零零的,還不如王爺有造化, 待世子爺娶了秦家小姐, 咱們王府便能如往常一般了。”

    湘王捋了捋胡須, 眼裏精光一閃, “還是委屈老二了,秦慵歸那小兒現下雖有潑天富貴,卻不知秦相還願不願意認他這個兒子,若是不認,估計還得多費些周折。”

    福生又道:“秦相可就這麽一個嫡公子,哪舍得真扔在外麵兒,王爺您就放一百個心吧,您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湘王笑罵:“老滑頭。”

    冷風順著窗子卷進來,湘王擺了擺手,“那樂師現下如何了?”

    福生為湘王取了氅衣,恭恭敬敬幫他披上了,垂首道:“咱們的人已經進了錦屏樓,待那樂師出現,定然把他捆了帶到王爺麵前。”

    他又道:“王爺何必把這種下賤貨色放在心上,髒了王爺的眼。”

    湘王哂笑,“本王隻是想瞧瞧,本王那好賢侄精挑細選挑出來的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他輕哼一聲,眸裏暗潮湧動,“你猜,若是那樂師被剜了招子、挑斷手筋,秦慵歸還願不願意要這樣的妹婿?”

    福生對上湘王陰冷的目光,會心一笑。

    “王爺高明。”

    *

    大雨滂沱。

    刀疤男人腰間挎著長刀,麵色陰狠,刀尖映著寒光,輕輕挑起一人的帷帽,看清楚帷帽下的臉好,啐了一口唾沫。

    “他娘的。”

    “你來瞧瞧,這個是不是太子。”

    眾人原本安靜如雞,刀疤男人話一出,眾人頭皮發麻,心裏約莫升起些悚然的好奇,略微抬頭,自以為十分隱蔽地瞥了一眼。

    隻見一群穿黑袍的人堵在帷帽少年桌前,手裏都提著刀,黑布麵罩敝臉,隔老遠都能感覺到他們渾身的殺氣。

    領頭的刀疤男人踹了身邊人一腳,麵色不耐,“趕緊的,磨磨蹭蹭,你是王八成的精?”

    他身邊的人嗬嗬笑,十分好脾氣。

    “什、什麽?”

    帷帽少年卻嚇得顫顫巍巍,欲哭無淚,“我、我不是……我就是來喝茶的,我怎麽可能是太子啊。”

    眾人噤若寒蟬。

    錦屏樓的新管事賠著笑:“大爺,您是不是來錯地方了,太子殿下是什麽人,錦屏樓又是什麽地方,這……”

    “錚——”

    刀猛地插到桌上。

    刀疤男人冷冷掃了管事一眼,不理他,提腳又踹了身邊人一腳,罵罵咧咧,“你他娘趕緊的,再磨蹭老子一刀砍死你。”

    好脾氣的人被踹了個踉蹌,捂著腰站起來,嗬嗬笑:“我也瞧不出啊,宮裏那位給的畫像丟了,但是聽說太子生得好,把生得好的全綁走不就完了。”

    刀疤男人沉默了。

    這他娘可真是個絕妙的好主意。

    頃刻,身邊人又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帷帽少年,笑著搖搖頭,“這個不行。”

    帷帽少年:“……”

    刀疤男人捏著刀柄把長刀旋了兩圈兒,抬眼看身邊笑得跟彌勒佛一樣的人,“哪個行?”

    隻見這位彌勒佛仰了仰臉,指指鏤空的庭階。

    “那個好看,綁那個。”

    眾人紛紛側目。

    庭階上的人披著件緋紅長袍,神清骨秀,眉目清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閑閑淡淡掃過眾人,眸子裏似乎流轉著綺靡的無邊春色。

    他隨手將鬆鬆散散的垂腰長發綁起來,清瘦瓷白的手搭上旖旎的紅繩,輕輕一挽,紅繩垂下一截順風招搖。

    他的目光卻極其幹淨,像天山山巔最純粹的那一捧雪。

    刀疤男人想起京師眾人對太子的描述:天性純良,寬厚仁和,姿容端豔。

    刀疤男人當機立斷:“動手。”

    “嗡——”劍劃上長刀,發出刺耳的鳴響。

    “大膽,這可是湘王爺要的人。”一聲利喝。

    湘王府小廝穿著藍布麻衣,擋在鶴聲麵前。

    “湘王爺……”

    “湘王爺要一個樂師做什麽,難不成那位也有些特殊的癖好?”

    “嘖嘖嘖,世風日下。”

    “沒準是送給江三小姐的生辰禮?去年錦屏樓就往湘王府送了一個樂師。”

    樓裏響起窸窸窣窣的微弱聲音。

    刀疤男人行走江湖許多年,在門派裏地位不可謂不高,難得被這樣忤逆,熱血上頭,抽刀一斬,“他娘的,給老子砍!”

    場麵混亂不堪,藍布小廝拔劍對上黑衣人的長刀,利刃反射出泠泠的寒光,刀光劍影間,鶴聲垂眼看了看混亂無序的底層。

    “公子,我家王爺有請。”

    男人捋著山羊胡,眼裏閃著精光。

    鶴聲輕聲笑笑,指尖輕輕拂過闌幹,單手撐欄往下一躍,攏了攏袖,自後門慢悠悠走出去。

    指尖輕拈。

    鶴聲垂首低眉,瞧著灰白的粉末飄落。

    有意思。

    他側身輕輕瞥了眼跟下來的男人,意味不明:“諸君真有勇氣,孤佩服。”

    “什麽?”男人錯愕。

    鶴聲笑笑,輕輕拂衣。

    “咚——”

    一聲悶響。

    男人悄無聲息地倒下去。

    鶴聲隨手撿拾了把傘,對著雨衝幹淨上麵的血跡,展開紙傘撐著,閑閑散散,踩著雨往湘王府的方向走去。

    *

    福生帶上書房的門,“那樂師帶來了嗎?”

    小廝連忙垂首,恭敬道:“帶來了,現下在柴房關著。”

    福生望著院子裏瓢潑落地的雨,嗬嗬一笑,“幹得好,隻是,單單關柴房還不夠,對這樣妄圖違逆王爺的愚蠢狂妄之徒,就得剜了他們的眼睛,挑了手筋,讓他們這輩子都爬不起來。”

    陰狠的聲音落在雨幕裏,小廝心裏有些涼。

    福生斜斜睨了他一眼,悶聲一笑,又繼續說方才的樂師。

    “在泥地裏打滾兒的東西,就不該妄想往上走。”他似乎是有感而發,嘖了一聲,輕嗤,“下賤玩意兒。”

    “你覺得呢?”福生側頭睨他,神色倨傲。

    小廝張了張嘴,舌尖滾出一個字:“是。”

    他眉目低垂,一副謹小慎微的順從模樣,眸光卻渾濁。

    小廝想起方才見著的緋衣少年人。

    少年人眉眼含笑,輕輕側傘為他遮了會兒雨。

    “這兒是湘王府嗎?”少年人長身鶴立,似乎有些好奇,隨手拂過一條桃枝,雨水順著袖擺垂下來,他渾不在意地笑笑,仿佛看見了什麽好玩兒的玩意兒。

    “是。”他回答,“公子有事嗎?”

    少年人似乎感慨了起來,“江鎮業那個老匹夫不是個東西,連帶著他手下的人也喪盡天良。”

    他聽得心驚膽顫,恍惚間聽見少年人帶笑的詢問:“想出去嗎?”

    “出去……”他喃喃。

    他打小就被賣入湘王府,做些灑掃漿洗的活計來過活。

    湘王府裏的管事們大多心狠手黑,從上麵兒積攢的火氣就發泄到他們這些打雜的身上,如他們這樣被賣進來的人一年到頭兒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負。

    他還從沒想過出去。

    原因無他。

    湘王府不放人。

    先前想著逃出去的被抓回來後,悉數被拖到院子裏當眾打死了。

    最近當眾打死的是與他一同掃地的一個人,那人也是被賣進來做活兒的,但是不知道何處得罪了福生,這位爺處處針對他,他不堪受欺負,找了個狗洞鑽出去,鑽到一半兒被拖回來。

    他之後倒再沒見過那人,隻聽說柴房裏流出的血染紅了院子。

    恍恍惚惚間,他對上少年人綺麗漂亮的眸子,他隨手折了條桃枝,輕輕拂過他的手臂,手臂上帶傷,是先前落葉未掃幹淨時管事抽的,少年人微微揚眉,把桃枝放到他手心。

    “待會兒有人闖進來,不必攔,你隻須去告訴江鎮業,他要找的樂師來了。”

    “等王府起了亂子,就逃出去罷。”

    那是個很漂亮的少年人。

    他想。

    他幾乎在瞬間想起了秦家那位小姐,那是個天真單純的,她來湘王府時,似乎也為自己撐過傘。

    秦家主的掌上明珠小小一隻,站在石樁上,雙手撐著油紙傘,眉眼間瞧著有些小驕傲,“我見過你呢,你總在這裏掃落葉。”

    他握緊了掃帚,低著頭。

    小姑娘卻睜著亮晶晶的眸子:“那、那你能不能同我說一說,柏葉和鬆針有什麽不同,我、我不知道,可是林哥哥明日就要考我了……”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人。

    “公子與秦家小姐,很相稱的。”他說。

    少年人怔忪了一會兒,似乎很開心,倏爾笑起來,笑得眉眼彎彎,嗓音清冷如瓊花碎玉,“去告訴江鎮業,孤來了,孤保你不死。”

    寒風,殘花,大雨滂沱。

    小廝眨眨眼睛,如夢初醒。

    “在我麵前也敢走神,膽子不小。”他對上福生陰冷如毒蛇的目光。

    小廝臉色一白,連忙跪下,“爺、爺您恕罪。”

    “走吧,去瞧瞧。”福生道。

    小廝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半晌低著頭在前麵領路,“是。”

    福生皺眉,“怎麽學的規矩,滾後麵兒去。”

    小廝連忙往後站。

    刀光一閃,一把鋥亮的長刀插入木門,順勢顫了幾顫。

    福生臉色刷得一下白了,隨手把小廝抓到身前擋著,“大膽,何人膽敢謀害王爺!”

    遠處響起和氣的笑聲。

    “湘王府私藏太子,全殺了就行了,嗬嗬。”

    “別生氣,不值當,嗬嗬。”

    “他娘的,趕緊給老子找!”

    “……”

    “有刺客——”

    “保護王爺——”

    兵荒馬亂。

    江鎮業提劍站在廊下,不怒自威,“放肆!”

    刀疤男人跨刀,單腳踩著福生,福生仰倒在地上臉色蒼白,“他娘的,趕緊把太子給老子交出來!老子親眼瞧見他進了這兒,你當老子瞎不成。”

    彌勒佛笑眯眯地出來勸架:“湘王爺,快讓太子殿下出來吧,別傷了和氣。”

    江曲荊匆匆忙忙踩入院落,“幾位俠士大概記錯了,湘王府並無太子殿下蹤跡……”

    “放他娘的狗屁!”刀疤男人眼見著這個瘦弱的小書生走進來,覺得自己的威嚴被挑釁了,“老子不瞎!”

    ……

    “哢噠——”

    幽黑的屋子裏,木箱上的機關彈開。

    裏麵擺了三株九活節。

    鶴聲一一取出來,用錦帕包好,遞到小廝手裏。

    小廝恭敬道:“殿下,外麵已經打起來了。”

    方才他趁亂溜出來,特意沿著少年人的蹤跡去尋,才找到這裏。

    鶴聲眉目散淡,“孤聽見了。”

    他隨手在周邊的架托上撿了把短刀,慢悠悠地往出口走去。

    大雨瓢潑,池裏的錦鯉紛紛浮上水麵,一簇一簇的吐著泡泡。

    小廝幫鶴聲撐著傘,鶴聲站在橋上,靜靜端詳了會兒,又從邊上的青梅樹上扯了幾顆果子丟進去。

    遠處兵戈聲陣陣,近處遊魚戲水。

    不知過了多久,鶴聲才開口道:“走罷,去看看有意思的。”

    態度隨意得仿佛真的隻是去看一場戲。

    鶴聲踏入院落,似乎給慘淡破敗的荒園添上了一抹穠醴的緋紅,他的目光隨意掃過地上橫七豎八的死屍,倏爾展顏,眉眼裏似有晨星碎落。

    江鎮業靠著柱子,大口大口喘粗氣,臂膀處鮮血汩汩而流,他看見鶴聲的那一刹,一種久違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江曲荊臉色青白,咬牙:“你是什麽人……”

    幾乎是同時,刀疤男人的眼睛亮起來。

    “你就是那個三萬兩!”

    貴妃娘娘差人在江湖上放了懸賞,賞金三萬兩黃金,要當朝太子江鶴聲的人頭。

    刀疤男人身上沾了不少血,行動卻很便捷,舌尖抵了抵犬齒,血腥氣四溢,他粗獷一笑:“太子,老子找你很久了。”

    寒光一閃。

    江鶴聲折下桃枝,微微仰身,尖銳的觸感如鞭撻斧鑿般,甩上刀疤男人的脖頸,“刷——”鮮血刹那流下。

    那一瞬間,他幾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再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半跪在地上,刀尖插地,渾身酥軟。

    “咣當——”

    刀落地的聲音。

    少年人立於桃花樹下,原本清澈漂亮的眸子這時染上一絲詭異的穠醴,像是無邊荒塚上吹過的春風。

    他看著眾人,目光散淡,似乎什麽都裝不下,他倏爾輕聲笑笑,慢條斯理甩了甩桃枝上的血跡。

    走過江曲荊時,少年人輕輕拂袖,緋紅衣袍卷起,灼灼盛放的桃花掩上江曲荊的胸膛,清顴瓷白的指尖叩上桃花瓣。

    “嗒——”

    桃枝穿身而過,鮮血淋漓。

    小廝眼見著在他眼裏尊貴如斯的世子爺如一張白紙,輕飄飄得倒在泥濘的土地上,臉上帶著極端的錯愕。

    湘王睚眥欲裂,“大膽!”

    “你在幹什麽!”

    少年人漫不經心掃了一眼江曲荊倒下的身影,有些遺憾似的,“放心,他現下還死不了。”

    花瓣被風卷起。

    鶴聲懶懶抬眼看了看湘王,眉眼彎彎,語氣輕快,像浸在毒酒裏的蜜糖,“皇叔,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