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觀蓮節?

    沈墟站在原地,看人人臉上喜笑顏開,好像正在操辦什麽天大的喜事,他頭一次生出一種渴望來,渴望融入,渴望沾染一些市井煙火。

    這種渴望其實是基於羨慕,他漸漸意識到,當個尋常百姓似乎好過江湖兒女,不用鑽研武學,不用提心吊膽,一生遠離刀光劍影,平安順遂,哪怕偶有跌宕,也不至於上升到身家性命,父母妻兒。

    江湖是什麽?與他們何幹?

    他呆呆地想著,竹簽子挑起一塊糖藕,糖藕粉嫩晶瑩,沾著蜂蜜和玫瑰花瓣,聞起來清甜芳馥,然而還沒來得及送進嘴裏,就被玉盡歡半道截了胡。

    “這琅琊城的觀蓮節向來是東陸一大盛事,方才那小販說的觀音塘,碧波千頃,綠意滔天,每逢仲夏青葉翠蓋,荷花漸次盛開,清麗非凡,實乃人間一大奇景。”玉盡歡風流倜儻,緩搖折扇,腮幫子鼓起一個小包。

    沈墟低頭注視著空蕩蕩的竹簽。

    玉盡歡吃完一個,自然而然握上沈墟的手,就著他手裏的竹簽又去戳藕:“怎麽,想去看看?”

    沈墟很誠實地點頭,並且把端著糖藕盤盒的手挪遠。

    一點一點,越挪越遠。

    玉盡歡終於夠不到,涼颼颼睨一眼,假裝無事發生,訕訕鬆手:“想去就快些走,磨磨蹭蹭。”

    沈墟卷起唇角,看著某人討不到食氣急敗壞還要強裝體麵的背影,真的很想笑。

    嗯,能得玉盡歡青眼相看,看來這藕確實不錯。

    一路被人潮裹挾著,往觀音塘走。

    為了報複沈墟,玉盡歡沿街買了無數點心吃食,茯苓軟糕,琥珀糖,澄沙團子,洞庭橘,後來手裏實在拿不下,直接雇了個腳夫,用扁擔挑著兩個大簍子在後頭跟著,遊到興起時,也不僅限於吃食了。琅琊城本就不設宵禁,夜市火熱,又逢一年一度的觀蓮節,貨攤上賣什麽的都有,玉盡歡見獵心喜,珍奇古玩,細畫絹扇,看上就買,甚至還湊熱鬧玩了一把關撲。

    這關撲本就是一種民間賭博,雙方以一種貨物談好價格,設賭定輸贏。

    如買方贏,則貨物歸買方而不必付錢;如賣方贏,則買方付錢且得不到貨物。

    沈墟起先連關撲是什麽都不知道,他不過是多看了那盞琉璃蓮花燈幾眼,就被貨郎拉住了,一頓遊說,沈墟盛情難卻,隨口問了句價錢幾何,貨郎說若郎君運氣好就白送。

    天下哪有白送的道理?

    沈墟再傻,也知道白給的東西不能要,轉身就要走。

    結果沒走成,因為玉盡歡站定了。

    他也看上了那盞流光溢彩的琉璃燈。

    沈墟當時就預感到,完了,要被宰。

    貨郎定價三兩紋銀,擲骰子比大小,贏了白送,輸了給錢。

    對於一盞燈來說,這就是天價。三兩紋銀夠普通老百姓半個月的口糧。

    沈墟兩眼一黑:“玉兄,要不咱……”溜吧?

    玉盡歡金口一開:“十兩。”

    沈墟閉嘴:“……”

    他瘋了。

    “十兩?”貨郎也覺得他瘋了,“這位郎君,這……隻是一盞蓮花燈,雖說是琉璃做的,燒製技藝高妙,但……”

    “廢話少說。”玉盡歡嫌他囉嗦,丟下銀錠子,“十兩,我贏了燈歸我,你贏了,錢給你,燈還歸我。”

    貨郎兩眼放光,覺得眼前站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散發著自信光輝的大肥羊。

    以一搏十的買賣誰不做呢?

    何況還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好好好,既然郎君願意加注,小人奉陪到底。”貨郎笑眯眯掏出骰子盅來。

    比完大小,沈墟抱著價值十兩的蓮花燈,氣呼呼走在堤上。

    夕陽臨照,煙波浩渺,暮靄斜陳,近處遊人如織,衣香鬢影,遠處蓮葉接天,紅霞映水。湖上畫舫盡開,頭尾相接,有若浮橋,歌歡簫鼓之聲,振動遠近,荷風靡香,動人心旌。

    “你怎麽看起來不大高興?”玉盡歡納悶。

    沈墟麵無表情:“我很高興。”

    十兩換回一個燈,誰敢不高興?

    玉盡歡不信:“那你笑一個。”

    沈墟:“……”

    他沒笑,玉盡歡笑了,低沉的笑音就響在耳邊,很近,直穿過耳膜,往人心裏鑽。

    沈墟的耳根又不爭氣地紅了。

    “那貨郎在骰子上做了手腳。”沈墟忍不住道,“再來多少回,你也贏不了。”

    “我知道。”玉盡歡道。

    沈墟:“你知道?”

    知道還充冤大頭?是嫌頭不夠大嗎?

    玉盡歡被他一本正經生氣的樣子逗樂了,手癢,想捏臉,好歹忍住了,輕咳一聲:“你不是喜歡這燈嗎?”

    “喜歡是喜歡……”沈墟話說一半,打住,蹙眉,“你是因為我喜歡才跟他玩關撲的?”

    “若是聽他的,隻賭三兩,咱們沒了錢,也得不到燈。”玉盡歡道,“我想要燈,那就得找到一個即使我輸了也能讓他心甘情願交出燈的兩全之法。”

    “重金誘之。”沈墟恍然。

    玉盡歡頷首:“現在懂了吧?我買的不是一個燈,還是他今夜的謀財之物。”

    沈墟:“但十兩還是貴了些,你也不必……”

    “千金難買心頭好,錢財乃身外之物,你也不必替我心疼。”玉盡歡打斷他,調侃道,“哪一日若我死了,錢還沒花完,你才真的要心疼我。”

    “是嗎?”沈墟淡淡道,“我怎麽覺得,相比之下對你來說,錢花完了人還沒死的境況更慘呢?”

    玉盡歡無可反駁:“嘖,墟墟,我發現你變了。”

    沈墟:“變了?”

    “變得伶牙俐齒了。”玉盡歡倒轉扇柄敲了敲他的腦袋,“走吧。”

    沈墟:“走去哪兒?”

    玉盡歡:“此處人多眼雜,過於喧鬧,我們自去泛舟布筵,賞月觀蓮,豈不清靜?”

    二人於是租了一條烏篷船。

    撩簾進去時,船艙裏已備好薄酒與小菜。

    剛坐好,艄公拎了一壺熱茶進來:“兩位客官晚好,今日觀蓮節,這是船家特地贈送的‘嚇煞人香’,二位慢飲。”

    “嚇煞人香?”沈墟覺得這名字有趣,接過細瓷茶壺,揭開壺蓋,撲鼻一陣清香,幽濃甘醇,歎道,“果然香煞人!”

    低頭,隻見壺中湯色碧綠清澈,茶葉蜷曲,銀綠隱翠,茸毛披覆,將茶倒入碗中,抿一口,滿口清香,舌底生津。

    “此乃碧螺春。”玉盡歡道,“出自碧螺峰上,又卷曲似螺,所以得此名。隻不過人們慣愛叫它嚇煞人香,因它香氣襲人。你愛喝,就慢慢嚐,喝完再沏,隻不過飲茶能提神,當心夜裏睡不著。”

    “你酒量不好,也莫貪杯。”沈墟放下茶,掃一眼幾上酒壺。

    上回玉盡歡一杯倒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沈墟心有餘悸,怕再被他認錯按在榻上輕薄一回。

    玉盡歡知道他在擔心什麽,笑而不語。

    烏篷船離了岸,一搖一晃地往湖心駛去,笙歌漸遠,自雕花小窗望去,滿眼皆是半人高的荷花、大如油紙傘的蓮葉、浮萍、蘆葦、茭白,縱橫交錯,鋪滿水路,沈墟自幼長在懸鏡峰上,從未見過此等水榭湖景,頗為新奇,在裏邊待不住,徑自出了船艙,坐在船頭。

    玉盡歡也隨他出來,臂彎裏多了一把烏木瑤琴。

    琴是方才在集市上買的,玉盡歡一邊嫌棄它成色不好,一邊又覺得琴身的鳳穿牡丹圖雕得雍容傳神,很符合他的身份。有錢人買東西一般不看缺點,他隻需要一個買它的理由,不管這個理由有多中看不中用,隻要找得出來,就已足夠。

    “你要彈琴?”沈墟抬頭問。

    玉盡歡走到他身旁,席地而坐,置琴於腿上,隨手撩撥一記琴弦,問:“你有什麽想聽的曲子麽?”

    “我想聽什麽你便彈什麽嗎?”沈墟扭頭,盯著他被夕陽餘暉映亮的側臉。

    玉盡歡嗯了一聲。

    “好。”沈墟道,“那便彈一首——鳳求凰。”

    玉盡歡撫在琴弦上的手微微一頓,不動聲色:“怎的想聽這個?”

    沈墟背著光,臉上神情看不分明:“你若不願,換一個也無妨……”

    話未說完,琴聲已動。

    鳳求凰一曲,熾烈旖旎,深摯纏綿,訴盡繾綣衷腸,思慕之苦。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兮,求其凰。

    琴浪一層一層遞進,錚然爆發,似喁喁私語終於轉成高聲吟頌,捅破了那一層脆薄的窗戶紙。

    沈墟心潮湧動,舉步踏入船艙,拔劍而出。

    劍可掠陣殺敵,也可起舞悅佳人。

    日已落,月上梢頭,荷香浮動。

    他隨樂而舞,刺撩劈砍,配合心法輕功,閃轉騰挪,淩波踏浪,身法幹淨淩厲又不失抑揚頓挫之美感,連招時行雲流水,破定時飄逸靈動,七分劍氣滌蕩,三分閑雅瀟灑,風致嫣然,清華絕俗,如月下謫仙。

    船尾艄公已看得癡了,不知不覺停了手中的槳。

    烏篷船漂浮在湖心。

    時光在此地靜止。

    玉盡歡撫琴。

    沈墟舞劍。

    隻聽琴聲漸緩,如低聲喃喃,一腔青澀情愫無處抒發,隻能說給自己聽。

    “鐺——”

    一聲金石裂帛之音。

    琴弦毫無征兆斷了一根。

    一曲鳳求凰,終未奏到曲終人散時。

    沈墟收手執劍,自夜空中緩緩落下,足尖輕點荷葉,瑩白月華流照在他身上,他立在玉盡歡麵前的湖麵上,垂眸望來。

    “你沒彈完。”沈墟微喘,眼裏裝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琴弦不是自己斷的,是內力震斷的。

    他看見了。

    沈墟鼓起勇氣,目光追尋著玉盡歡的,聲音低啞:“為何……”

    他想知道答案,又不想。

    他已猜到答案不會如他所盼。

    空氣沉寂了幾息,玉盡歡終於抬眸與他對視,薄唇輕啟,嗓音比這清冷月華還冷。

    他道:“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鳳狗,你會後悔!聽見了嗎?你廢後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