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喉結輕輕聳動,他鬼使神差地抬手,覆上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一點一點貼合,直到嚴絲合縫,溫涼細膩的觸感逐漸充斥掌心。

    拇指扶住下頜,中指指根滑落至耳後,細細摩挲,摸到那層人.皮.麵具與皮膚薄薄一線的貼合處,沈墟忍不住感慨,這麵具做得如此精致,美觀,實在巧奪天工。

    玉盡歡真正的樣子,就藏在這麵具底下,隻要偷偷揭開,趁他醒前再安回去,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看一眼,就一眼……

    小小的執念化作一根柔軟的羽毛,搔著心頭肉,癢癢的,使人蠢蠢欲動,沈墟黝黑的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玉盡歡,薄光浮動,良久,他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他既已答應過玉盡歡,君子言而有信,豈能食言而肥?

    放在以前,他從不會生出此類苦惱,從不會暗生僥幸之心妄動投機取巧之念,師父說得對,執念一旦萌生,求而不得,許多原則就會被欲望的洪流裹挾,一退再退。

    如此一想,他腦中警鈴大作,正襟危坐,唯恐從此泥足深陷,但掌心裏的觸感實在過於強烈,震撼心魂,他初嚐此中青澀滋味,貪戀那一絲悸動,撤手撤得就慢了些。

    便在此時,一隻手靈蛇般躥上來,準確無誤地捏住他的手腕,將他抓了個現行。

    四目相撞。

    玉盡歡眉長眼倦,三分戒備,七分冷淡。

    沈墟白皙的臉頰很快浮上一抹淺淺的紅,他想後退,但他雙臂還圈著玉盡歡的身子,一動,勢必要將人丟開,那樣未免顯得太做賊心虛。

    “你何時,醒的?”他隻好硬著頭皮,故作淡定地替對方斂了斂敞開的衣襟,解釋起來磕磕巴巴,“別誤會,我剛好,在給你,換衣服。”

    玉盡歡看清是他,眼底冷色悄無聲息地化去,薄唇卷起,一開口,嗓音沙啞:“怎麽一夜沒見,你就成了個小結巴?”

    “哪,哪有。”沈墟眼神亂晃,將玉盡歡的頭從自己肩上挪開,騰地站起,“你換衣服,我出去。”

    “嗯?去哪?”玉盡歡作勢拉他,動作幅度略大了些,牽動傷勢,五髒六腑一陣攪動,他皺起眉頭,“嘶——”

    疼自然是疼的,但堂堂魔尊鳳隱,親手拗斷自個兒手指眼睛都帶不眨一下的狠角色,怎可能一點小小內傷就疼得呻/吟出聲?

    多半是裝的。

    也隻有騙騙沈墟這樣天真無邪的小白兔。

    這招屢試不爽。

    果然,沈小兔立馬乖乖坐了回來,平日裏總是略顯寡淡的小臉上此時漾滿關切之色:“你沒事吧?要不要緊?”

    玉盡歡懨懨一笑:“似乎暫時還死不了。”

    “嗯,三昧大師替你看過,說你的傷無礙性命,運功調養幾日就能好。”沈墟看他,欲言又止。

    玉盡歡唇色泛白,似是疼得緊,握住沈墟的手就不肯撒開:“你先扶我躺下。”

    “好。”

    沈墟找來靠墊,將他上半身墊高了,好讓他說話時舒坦些,過了會兒,又另端來一碗一早熬好的小米粥。

    小米粥甜糯綿香,黏稠軟爛,喝完,胃裏充盈,滿足感油然而生。

    玉盡歡吃飽喝足,如一頭慵懶的大貓,眯眼靠坐床頭,被伺候得渾身骨頭都酥了,頗為受用,心想這一掌,挨得值,找機會再多挨幾掌。

    沈墟在床邊陪他坐著,一直拿餘光偷覷,來來回回不知張了幾次嘴,每次話到嘴邊都咽回去,拇指也在不斷掐著食指指節,將那瘦長的指骨掐出道道紅痕。玉盡歡將他這副情態瞧在眼裏,腹中已猜了個七七八八,難得大發慈悲,主動替他把話說了出來。

    “三昧既然已經給我把過脈,自是也瞧出我病骨沉屙,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四個字鳳隱從小已聽了無數遍,耳朵裏都起了繭子,所以說來並不覺哪裏不對。

    沈墟卻渾身一震,驀地抬頭,一雙澄澈的眼睛直直望來,痛色一閃而過,低聲道:“原來你早已知曉。”

    玉盡歡眉心微動:“我的身體,我如何不知曉?”

    他自幼身患隱疾,是從娘胎裏帶來的寒毒,寒毒侵體,致使全身經脈受損,天生不宜習武,大夫甚至斷言他活不過舞勺之年,等他頑強活過束發,又說他撐不到弱冠,而他不光苟延殘喘至今,還強行逆天改命,後又以經脈逆轉之法自創神功,神功進益一日千裏,鳳來劍法揚名天下,雖每隔一段時日,神功就會反噬自身,又兼寒毒齊發,疊加之苦如萬箭穿心,肝腸寸斷。常人一次也無法忍受的痛楚,他鳳隱已熬了二十年,隻因他橫豎都是必死之命格,所以他無所顧忌,勢要比常人活得更輝煌,更絢爛,才不枉世上走一遭。

    這些年他走得一往無前,囂張跋扈,從未想過停步駐留,也從未想過回頭,隻因來時的路上,無人等候。

    眼下卻有了這樣一個人。

    此人揣著顆滾燙的真心,期期艾艾。

    “我知你身有隱疾,卻不知你病得這樣重。”沈墟垂落視線,眼睫輕顫,“你看起來也不像個病重之人,總是嘻嘻笑笑,胡作非為。”

    他的情緒低落得過於明顯,玉盡歡平生最不喜憂傷愁苦的氛圍,伸手過去掐了一把他的臉,取笑道:“你這什麽表情?倒像是我明日就要入土了。”

    “你若明日入土,我便陪你到明日。”沈墟揚起臉來,語氣裏有種別樣的鄭重。

    玉盡歡挑眉:“那若我能撐到後日呢?”

    沈墟:“我便陪你到後日。”

    玉盡歡笑了,笑意未達眼底,眸光閃爍:“那若我明日也不死,後日也不死,一拖拖個三年五載呢?”

    沈墟垂下頭,後衣領處露出一截嶙峋頸骨,沉默片刻,低聲道:“隻要你不趕我走,我……”

    話未說完,屋外有人大聲喧嘩。

    沈墟玉盡歡對視一眼,各自都有大夢初醒之感。曖昧流動,織成一張大網,將二人攏入其中。

    轉眼間,外間喧嘩就變成乒乒乓乓的打鬥。

    “是三昧大師回來了。”沈墟扭過臉,匆匆起身。

    玉盡歡不肯放過:“你的話還沒說完。”

    沈墟背對他,抿起唇,脊梁骨繃得筆直。

    “罷了。”玉盡歡莞爾,也不強求,側耳聽了聽,道:“與三昧起爭執的,像是一名女子?”

    “是嵐姑。”沈墟回答。

    嵐姑……宇文嵐?

    玉盡歡眼底斂一道精光,他昨夜確實昏了一段時間,以至於不知嵐姑被三昧帶了出來,更不知,此人竟然沒死。

    秦塵絕向來做事狠絕,寧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個,斷無可能出如此紕漏。此中必然另有隱情。

    當務之急,昨夜與秦塵絕在屋外的一番交談牽涉甚廣,不知是否被這嵐姑聽了去?

    正思慮著,那廂沈墟已從牆上解了劍,趕去勸架。

    等他出門,玉盡歡信手披上外袍,不疾不徐地下了地,推開那扇朝向院子的軒窗。

    窗外,三昧和尚蹲在高高的棗樹上,模樣甚是滑稽,而他那比母大蟲還凶的親妹子正叉著腰在樹下破口大罵。

    “誰讓你多管閑事拐我出來?一年到頭瞧不見人影,一來就壞我好事,我前輩子造了什麽孽,怎生有你這樣的倒黴哥哥!你快給我下來!多大的人了,還老往樹上跑,你是屬貓的還是屬鳥的?”

    和尚被罵得狗血淋頭,連聲叫屈:“哥哥不是擔心你的安危,特地找來,救你出火坑的嗎?”

    “什麽火坑?哪來的火坑?”嵐姑麵色鐵青,“我那是自願跳的火坑!”

    “什麽?”三昧神色一凜,跳下樹來,一根手指指著嵐姑,顯是動了怒,“你再說一遍,你自願什麽?”

    嵐姑不甘示弱:“我說,我就是要留在裘潮生那廝身邊……”

    “啪!”三昧未等她說完,就惡狠狠甩了她一記耳光。

    嵐姑的右臉頰迅速腫起,冷笑:“好啊,賊禿驢敢打我!”

    這一巴掌下去,兩人又動起手來。

    他倆動手,整個院子都跟著一起遭殃,樹倒棚飛,缸破瓦裂,連草皮都連根鏟起,塵土飛揚,所過之處,皆成不毛之地。

    沈墟實在看不下去,躍入院中,一人送了一指,定在原地。

    “兩位前輩年紀加在一起都快過百了,有話好好說,何至於此!”沈墟特地沒點啞穴,還將兩人搬起,放坐在一起,麵對著麵,“得罪了,有什麽矛盾,敞開了說,正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

    嵐姑:“閉嘴!”

    三昧:“小孩兒一邊兒待著去!”

    沈墟:“……”

    “他一邊兒待著去誰給我們解穴啊笨禿驢!”嵐姑翻起白眼。

    三昧氣結:“技不如人就憋著!江湖兒女豈能委曲求全!”

    “好啊你,拐著彎兒地罵我呢!”

    身子動不了,火就沒地兒撒,兩人對罵了一陣罵得都沒啥新詞兒了,口也幹了,終於相對冷靜了些。

    過了一會兒,嵐姑嫌棄道:“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眼睛呢?耳朵呢?誰幹的?”

    提到這個,三昧就火不打一處來:“還不是因為有你這個活了大半輩子都不讓人省心的妹妹!”

    於是他將楚寶兒中鴆羽牽機引,楚驚寒遷怒於他的事兒粗略講了一遍。

    “這毒不是我下的啊。”嵐姑辯解,“什麽楚寶兒,什麽楚驚寒,我聽也沒聽說過。”

    三昧此前就猜出此事八成是有人栽贓嫁禍,疑道:“但這鴆羽牽機引,世上除了你毒寡婦,還有幾人配得出?”

    嵐姑不屑道:“隻要得了配方,找齊藥材,想配也不難,剛巧,我的毒經大典不久前被偷了。”

    “被偷了?!”三昧差點把僅剩的一隻眼珠瞪出眼眶,“你不是說把它藏在了一處萬無一失的地方嗎?”

    嵐姑訕訕一笑:“這世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當然也就沒有什麽萬無一失的藏寶地,說萬無一失,隻有你這樣的傻子才信。”

    三昧氣得心血都要嘔出來了:“那你知道是誰偷的嗎?咱們去搶回來!毒經大典是我宇文家的傳家之寶,豈容他人染指?”

    嵐姑:“不知道。”

    “……”三昧轉過眼珠,瞪向沈墟,“沈公子你給我把穴道解開,和尚今天要清理門戶。”

    沈墟勸慰:“大師消消氣,令妹也不是有意遺失,要怪就怪那偷盜之人,怪不得她。”

    三昧哼一聲,強咽下一口氣,又問嵐姑:“那你為何又要去找裘潮生?難道你忘了,妹婿當年就是死於摘星手!此仇不共戴天,你如今卻說什麽,自願跳進火坑?我瞧你是越活越回去,豬油蒙了心!”

    “忘?如何會忘?此仇誰忘了我也不可能忘!”嵐姑激動起來,她容顏已老,瞧不出半分年輕時候嬌俏的模樣,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隻有幹癟鬆弛的皮膚,和刻骨蝕心的恨意,“本來我去找他,就是想與他同歸於盡!但!但!”

    三昧擰眉:“但?”

    “但我見到了阿翎!”嵐姑咬緊牙關,眼眶霎時紅了,陰鷙扭曲的臉上露出最後一點溫情,“那個挨千刀的狗殺才,搶了我的寶貝阿翎,還把她偷偷養大,讓她認賊作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