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沈墟盤腿坐在榻上,沒點燈。

    幽暗中,他什麽也沒做,隻半闔著眼睛發呆,點點淡漠的光芒自眼尾泄出,落在靜靜躺在桌上的不欺劍上。

    他在思考有關離開的事。

    這個念頭已在腦海中盤桓數日,根源在於自己,他對玉盡歡的想法似乎有些不對勁。

    到底哪裏不對勁呢?

    沈墟也說不上來,他隻覺得兩人見了麵會窘迫,窘迫的那個人還隻有自己。具體表現在,他不敢看玉盡歡的眼睛,會刻意回避對方投來的視線,也不願與對方發生過多的肢體接觸,就拿每日例行把脈來說,姓玉的隻是將兩根手指虛虛搭在他腕上,他都覺得如坐針氈,不得已而擺出一張上墳臉來。

    既然相處起來已別扭到這種程度……他緩緩撫上胸口,可為什麽一想到要走,他會覺得難過?

    他想不明白這種難過代表了什麽,也不願去深究。

    有些東西你隱隱察覺到那是什麽,但好像隻要不去牽引,不給它萌發的契機,它就會永遠這麽沉睡下去。

    沉睡中的夜。

    他終於還是走下榻,拿起了劍。

    打開房門的一刹那,他意外地刹住腳步——玉盡歡正負手立在他門前,看姿勢,也不知一動不動站了多久。

    夜風浮動,樹影婆娑,朦朧月光從他身後斜照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沈墟抿了抿唇,垂下的目光落在那道影子上,問:“你怎麽在這兒?”

    玉盡歡瞥了眼他手裏握著的劍,答非所問:“你要去哪兒?”

    沈墟握緊了劍鞘。

    玉盡歡眉心微動,他實在很聰明:“你要不告而別?”

    沈墟覺得這也沒什麽好遮掩的,大方承認:“我們反正遲早總是要分開走的。我不想驚動你,隻是因為不習慣分別的場麵。”

    他把話說得雲淡風輕,好像聚散離合,於他確乎不值一提。

    玉盡歡靜靜地望著他,沉默了好一陣,這時,走廊那頭呼啦啦湧來幾名顛顛撞撞的醉漢。

    走廊很窄,玉盡歡一伸手,握住沈墟手腕,將沈墟往自己身邊拉近,讓到一旁。

    醉漢們勾肩搭背,呼呼哈哈,與他倆擦肩而過。

    嘈雜聲走遠,這一隅就又靜了下來。

    兩人貼得很近,屬於玉盡歡的氣息瞬間灌滿了鼻腔。

    沈墟不自覺繃緊了身子,蹙眉抬頭,直直撞進玉盡歡望過來的眼裏。

    “你是不想連累我,還是單純不願與我同行?”玉盡歡終於逮到與他對視的機會,立刻纏住他遊魚般躲閃的目光。

    沈墟左顧右盼,避無可避,最後橫過刀鞘,將他推開,冷冷道:“說話就說話,不必離得這般近。”

    月下,他薄薄的耳尖掠起一層淡淡的緋色。

    玉盡歡輕嗤一聲,聽話地張開雙臂往後退,直退到脊背抵上廊柱,道:“這樣可以了?”

    沈墟看他一眼,垂首默立。

    他也覺得自己這樣子很像小孩子在鬧別扭。

    “我不碰你,你就不走了麽?”玉盡歡試探著問,語氣裏似乎帶著點無奈和退讓,“我不明白你為何執意要走。”

    “我也不明白你為何執意留我。”沈墟澄澈的目光射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之間……”

    玉盡歡搶道:“我們之間……難道不是朋友嗎?既是朋友,結伴同遊不是很正常嗎?”

    朋友……

    沈墟捏了捏手指骨節,偏開頭,不再看他:“不必,我喜歡一個人。”

    說完,轉身就走,大步流星,竟似沒有半分留戀。

    玉盡歡望著他決絕的背影,目光深長,終於歎口氣,使出殺手鐧:“你就這麽走了,難道不想為你師父報仇嗎?”

    沈墟心中一跳,頓住腳步,回過身:“你知道凶手是誰?”

    “天下能打敗風不及的人可不多,攏共就那麽幾個,一隻手就能數過來。”玉盡歡緩步跟上來,“但能空手奪去風不及的不欺劍,並在背後刺中他心口的人,除了摘星手裘潮生,我想不出還有誰能有這樣的能耐。”

    沈墟聽得皺眉:“你怎知我師父是背後中劍而死?”這細節未免也太詳盡了?

    玉盡歡笑得有幾分得意:“我自然有我的門路。”

    沈墟注視著他,聯係此前種種事跡,覺得姓玉的好像真的很有本事,忽然道:“西門凝煙曾說,你在江湖上有個稱號,叫千麵郎君。”

    玉盡歡心頭頓生不妙,笑容僵在臉上,心說來了來了,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果然,隻聽沈墟質疑道:“你這張臉也隻是張麵具對不對?”

    玉盡歡摸摸鼻子,訕訕道:“想不到你還挺機靈。”

    沈墟想了想,問:“你本人……是不是生得很醜?”

    玉盡歡:“……?”

    沈墟越想越覺得是,內心已經蓋棺定論:“不然也無需天天用麵具遮著。”

    玉盡歡喉口一哽:“嘶——倒,倒也不醜。”

    天底下,敢說他醜,還很醜的,沈墟可能是獨一份。而他竟然沒就地將人一掌給斃了,也是他近日來修身養性的成果了。

    聽他否認,沈墟的眼睛似乎亮了亮:“那……我能看看你的樣子嗎?”

    玉盡歡已然猜到他心中所想,搖頭:“不能,你看了我的臉,滿足了好奇心,就會毫不猶豫地撇下我,然後自己去找裘潮生。”

    沈墟嘟囔:“我不看你的臉,也會撇下你,自己去找裘潮生。”

    嗬,男人的本質果然都是始亂終棄。

    玉盡歡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了我這張臉的人,隻有兩種下場,你是想死呢,還是想永遠留在我身邊?”

    沈墟表示他兩種下場都不太想選。

    他選擇不看。

    兩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拉扯,樓下傳來咋咋呼呼的喊叫,指名道姓的:“沈墟你給小爺滾出來!”

    沈墟與玉盡歡相視一眼,兩個頭四個大。

    沈墟歎氣:“他怎麽又來了?”

    玉盡歡二重歎:“還是你太心軟,打得不夠狠。”

    兩人前後下樓,對上這幾日一日三頓頓頓不落前來討打的楚寶兒,彼此都頗感心累。

    “又是你啊賴寶兒。”玉盡歡倚在欄杆上,語氣很欠揍,而且他給人取外號總是那麽有靈性,使人發笑,“你也真夠賴皮的,今天這都第四回 了,就是給你陪練喂招,都陪累了,能不能消停點兒?”

    楚寶兒連日來上門挑戰,次次都被打回,輸了不說,沈墟也不下重手,每次都繳了他兵刃點到即止。楚寶兒氣死了,他那些刀都鑲金帶玉的好嗎?光是刀穗子就值不少錢,很貴的!說繳了就繳了!他家雖然有錢,但落霞山莊的銀子都是大風刮來的嗎?他娘平時可摳了壓根不給他零花錢的好嗎?

    氣歸氣,他技不如人也沒臉討回,而且他也是個很有原則的人,說好了一天來打三回架,就絕不打第四回 ,趾高氣昂地哼道:“不是我要找你,是西門伯伯要找你!”

    西門晝?

    沈墟放下抱臂的手,站直身子。

    隻見一群身穿銀白衫子的弟子從門口魚貫而入,個個麵容肅穆腳步輕盈,一下子擠滿了這個破落小客棧。

    西門晝最後被三名親傳弟子簇擁著步入,那日他被沅芷重傷,麵上猶有病色,對沈墟略一拱手,開門見山道:“沈少俠,在下前來相詢小女下落,還望閣下告知。”

    沈墟張嘴欲答,玉盡歡扇子刷地一張,阻住了他的話音,同時給他使了個眼色。

    “西門門主。”玉盡歡代他回道,“令愛與裴三俠雙宿雙飛,早已走遠了,我們也不知他二人去往何處。”

    西門晝怫然不悅:“一派胡言!什麽雙宿雙飛?凝煙是赫連家未過門的媳婦,與那不肖逆徒裴毓有何幹係?你休要空口白牙汙我女兒名節!”

    玉盡歡漫不經心地搖著玉扇:“他二人兩情相悅,原是美事一樁,那赫連錦如今屍骨已寒,門主又何必再執著於這份親事?”

    西門晝道:“赫連錦是生是死有什麽打緊?凝煙既已許給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她就是赫連家名正言順的媳婦,這點千真萬確,豈能更改?快說,凝煙現在藏身何處?”

    沈墟聽不下去了,斥道:“事已至此,你竟然還要抓她回來給赫連家做寡婦?她到底是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西門晝遭他質問,麵色鐵青,眼中閃過痛色,一時說不出話來。

    “唉,沈少俠有所不知,女兒當然是親生的,門主自然也是心疼女兒的。”隻聽玉盡歡悠悠道,“隻不過,扶搖門自五年前失了販賣私鹽的特權,後又接連失了水路鏢局兩檔大生意,如今是人丁稀少,風雨飄搖,門主原也是想想借女兒的親事攀附上琅琊城,借赫連氏的勢力與財力挽狂瀾於既倒,沒成想竟發生了這種慘事,他心裏也苦得很呐。不過,女婿既沒了,幸而赫連家還在,親家還有得做,這種時候,舍卻愛女一人之幸福,換得整個門派的興旺,也算得上是丟卒保車顧全大局了,不必對他苛責太過。”

    聽他這般在眾多門徒麵前公然奚落諷刺,西門晝的臉色由青轉紅,紅得漲紫,全身發抖。

    “師父!別跟他廢話了!我們一起把他捉回去,嚴刑拷打,不怕他不說的!”“鍾靈毓秀”中的劉鍾刷地刺出一杆紅纓槍來,威風凜凜。

    沈墟斜睨他一眼,並不搭理,淡淡道:“門主想複興門派,也有旁的路可走,何必非要犧牲西門姑娘的終生幸福?別說在下當真不知令愛下落,就算知曉,我也不會告訴你的。”

    “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又懂什麽?!”西門晝忍無可忍,暴喝出聲,“二位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勿怪在下沒有以禮相待了!”

    他手臂一揚,門下銀衣弟子瞬間將樓梯與出口圍了個水泄不通,更有手執弓箭者在外蓄勢待發,看衣飾模樣,應是琅琊城守衛。

    “沈少俠武功高強,在下有傷在身自是無緣領教,但眼下我們已將這客棧圍成個鐵桶,哪怕是魔頭鳳隱來了,也插翅難逃!沈少俠,你要識趣,就莫要再死鴨子嘴硬了,從實招來吧!”

    看樣子,西門晝似是認定了能從沈墟嘴裏套出西門凝煙的下落。

    沈墟與不講道理的人無話可說,拇指輕輕一撥,不欺劍劍鋒出鞘半尺,他有意無意地擋在玉盡歡身前。

    隻聽玉盡歡在輕嘲:“這也能提到鳳隱,你們這些正派人士可真是時時刻刻都把這號魔頭放在心上呢。”

    沈墟見他一派從容,覺得他可能是還沒意識到此刻已是存亡之秋,低聲提醒道:“待會兒若是打起來,你就往庭中跑,庭中有棵枇杷樹,樹很高,枝椏伸到牆外,你使輕功上去,沿著樹杈翻牆逃出,若是遇上弓箭手……”

    玉盡歡看他一眼:“那你呢?”

    沈墟道:“不用擔心我,我比你厲害。”

    “你隻有一個。”玉盡歡伸出一根修長手指,指了指沈墟,又指向手持各種兵刃圍攏過來的扶搖門徒,“他們卻有一群,一群,這麽一眼晃過去,少說也有二十七八個,你再比我厲害,也很難安然無恙地逃出吧?”

    沈墟:“……”原來你知道。

    “那你有什麽更好的脫身之計嗎?”沈墟問。

    “沒有。”玉盡歡兩個字答得異常幹脆。

    沈墟:“……”

    “但好兄弟就該同生共死。”玉盡歡盈盈笑著,風流瀟灑地闔起玉扇,一掀袍底轉過腳跟,與他背對背而立,“要走一起走,可不能把你落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放心啦,他倆還能甜好幾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