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離五月初五隻剩十日,從京城前往琅琊城需走水路南下,沈墟初出劍閣沒見過什麽世麵,頭一回坐船就領教到了淩霄宗的有錢。

    花意濃挑了十位容貌武功俱佳的姐妹,特意包了一艘豪華遊船。此船名為“銷金舫”,通體漆黑,船頭塗成正紅色,舫上飛簷翹角,雕梁畫棟,金碧輝煌。船行江上,彩旗招展,飄帶飛舞,絲竹靡靡之音日夜不絕,一路張燈結彩順流而下。

    知道的明白她此行是來尋人晦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來恭賀新婚,攜伴巡遊。

    船行了幾日,玉盡歡就頹了幾日,整日裏要麽躲在艙裏睡覺,要麽躺在甲板上睡覺,要麽背靠沈墟睡覺,沒見有清醒的時候。

    有天沈墟終於忍不住,問他是不是暈船。

    玉盡歡白著一張臉,嗤地冷笑一聲,說怎麽可能,他玉盡歡從小就是在水裏泡大的。

    說完,他吐了。

    沈墟特別耿直,就問他既然在水裏泡大的怎麽上了船還會吐。

    玉盡歡肯定不得說他泡的是澡盆子裏的水,人站直了水麵了不起也隻到大腿那樣子,眼睛一轉就說他要辟穀,辟穀前得先裏裏外外倒騰幹淨,他不是吐,他是清理體內穢物。

    怎麽說,扯瞎話扯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沈墟盯著他看了一陣兒,信了,扭頭走了,並且發誓以後再也不把玉盡歡嘴裏說出的每一個字當真了。

    到第五日午間,遊船在渡口下錨靠岸,一行人下船,換了高頭大馬,一路馬不停蹄奔了三日,到第八日傍晚,才總算趕到琅琊城城牆底下。

    此行他們一撥人所懷心事各有不同。

    花意濃自是料定按照她淩霄宗前任宗主的性子,大婚當日勢必要來大鬧一場,所以特地帶了人手趕來相助,好不教她沅芷姐姐在氣勢上輸人半截。沈墟呢,則是在來賀名單上赫然見到了劍閣的大名,要知道,劍閣向來在這等江湖事務上是禮到人不到,不過分疏遠也不擅表親昵,這次派弟子親臨必有古怪,所以也來湊了這份熱鬧。至於玉盡歡為何也來了……沈墟覺得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太閑。

    待入了城,連跑幾家客店,都說客滿無房。

    眼看夜色愈濃,一行人分頭去找,終於在一家看起來破落冷清的客棧裏找到兩間可供落腳的上房,剛付了銀錢,忽聽外頭一陣馬蹄聲響,五匹馬急奔而至。

    “掌櫃的,給備兩間幹淨寬敞的上房。”一位身穿赤金色錦緞綢衫的少年公子朗聲喝道。

    掌櫃的搓手賠笑道:“喲,幾位爺來得真是不巧,就在剛剛,小店最後兩間房也住滿了,眼下實在騰不出地方來啦。小店寒酸,爺不如去街口那家同興大客棧瞧瞧,他們家店大,或許還有地兒。”

    “我們就是打那兒來的!都他娘的住滿了!”那少年袖子一抖,趾高氣昂地扔下一錠紋銀,“廢話少說,這些錢總夠了吧?你上去挨個兒敲門問問,有沒有人能給我們騰出兩間來。”

    掌櫃的麵有苦色:“當真對不住爺,這要放在平時,小的說什麽也給您們勻勻,但過兩天就是咱們少城主大婚不是?來小店落腳的都是要去賀喜的賓客,這些人都是些什麽來頭公子您想必也清楚……”

    “他們來賀喜,我就不是來賀喜的麽?”那少年揮動馬鞭,啪一聲抽在櫃台上,將櫃上的筆墨紙硯算盤珠兒全抽到了地上,叱道,“你怕得罪了樓上的,就不怕得罪小爺?告訴你,你得罪別人還有活路,得罪了小爺,哼哼……別廢話了,趕緊去騰房!”

    沈墟正上樓,聽這蠻橫的嗓音頗有些熟悉,就扭頭去看,與那公子哥打了個照麵。

    少年瞧見了他,登時就如火上澆了油,瞪大的眼睛裏劈裏啪啦著起了火。

    “是你!”他怒喝一聲,刷地抽出腰間長刀,瞧他那陣仗,像是立馬就要衝上來拚命。

    沈墟抱臂等著,等了許久,也沒等到第一招。

    此時在外人眼中,這兩人像貓兒遇上大狗,一個齜牙咧嘴毛發直豎,弓起腰嘶嘶哈哈地一通造勢,一個麵無表情,冷淡到近乎冷酷,眼睛裏甚至還有點困惑,嗯?我跟他什麽仇什麽怨?

    “嘖,冤家路窄。”玉盡歡還特喜歡逗這隻貓,玉骨扇輕搖,“怎麽這傻小子也來了?”

    原來這富貴公子哥就是落霞山莊大難不死的小少爺楚寶兒。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一下子還撞見倆。

    楚寶兒肺都要氣炸了,但還記著先前吃過的虧,甚至還懂得活學活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傻小子罵誰!”

    玉盡歡畢竟是行走江湖全靠嘴上功夫的人才,當下回說:“傻小子罵他乖孫子!”

    莫名其妙多了個爺的楚寶兒:“……”

    低下頭以手掩唇,疑似壓不住嘴角上揚的沈墟:“……”

    楚寶兒畢竟年紀小,年少氣盛得很,說不過就要打,手中寶刀剛要舉起,他身邊一左一右兩位中年扈從衝上來就把人給架住了。

    隻聽一人道:“少爺,你忘了莊主臨行前交代你什麽了?別動不動就與人拔刀相向結下梁子!”

    另一人道:“這是莊主頭一回交代給您的差事,您不是要借此證明自己可以獨當一麵嗎?千萬沉住氣嘍,莫再搞出幺蛾子來!”

    楚寶兒胸膛起伏,怒氣翻湧不能止息,咬牙切齒道:“但此人砍了我娘親一條手臂,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左邊架著他的人就問:“您打得過他嗎?”

    楚寶兒惡狠狠瞪著沈墟,腮邊鼓起咬肌,沉默不語。

    右邊架著他的人又問:“您打不過他,就要被他打死,莊主剛送走夫君,緊跟著又要送走您,您忍心嗎?”

    楚寶兒閉目良久,放下了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少爺莫傷心,咱們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還是去別家吧。”

    兩人一番遊說,楚寶兒失魂落魄點點頭,收刀入鞘,退出了店門。

    沈墟聽了他們的對話,十分困惑,問玉盡歡:“為什麽他們說是我砍了楚驚寒的手臂?明明是她中了三昧和尚的毒針,為免毒發身亡斷臂自保。”

    玉盡歡瞧他一臉天真無邪,也不知該如何解釋,隻好道:“江湖原就如此,有的事你沒做,他們偏說你做了,有的事你真做了,他們反而找來好多借口硬說你沒做。做沒做的其實不重要,隻看怎樣說對他們有利罷了。”

    他這話說的繞來繞去,沈墟不懂,蹙眉道:“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做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要真是我做的,我也不賴。要不是我做的,我也不能讓他們輕易就把罪名安在我頭上。”

    玉盡歡搖著扇子輕瞥他一眼,笑了笑,沒說話。

    空房有且僅有兩間,自然是花意濃姐妹們一間,沈墟與玉盡歡兩個大男人一間,好在房間甚是寬敞,姐姐們雖然人多,打地鋪也能睡得下。

    房內隻有一張雕花大床,沈墟讓養尊處優的玉盡歡睡了,自己抱來鋪蓋卷鋪在地上。

    連日來舟車勞頓,好容易躺下睡個安穩覺。

    夜深人靜,卻隻聽玉盡歡在床上輾轉反側,弄得床板吱嘎作響,直折騰到淩晨,他忽然想一出是一出,坐起來,說要洗澡。

    沈墟自然不去理他,捂起耳朵。

    玉盡歡下了床,從他身上跨過,兀自叫了店小二打水進來,一通稀裏嘩啦叮當哐啷,沈墟被吵得睡意全無,心頭火起,爬起來就想把人從水裏撈出來再不留情麵地丟出去。

    結果剛一拉開屏風,就看見玉盡歡合衣泡在熱水裏,雙臂架在桶沿,仰麵……睡著了?

    定睛看了一陣,真的睡著了。

    沈墟還沒見過穿著衣服泡澡的,不禁苦笑,又見玉盡歡呼吸綿長睡得很沉,眼下青黑一片,想來也是累極了,剛入水就昏睡過去,以至於衣服都沒來得及脫。

    不知為何,眼前荒誕的情景讓沈墟胸腔內的怒火登時熄了,他搖頭歎了口氣,所以這家夥到底為什麽三更半夜要洗澡!這般睡著了,待會兒水冷了,寒氣入體,豈不又要病了?

    當真是個矯揉造作的煩人精!

    他默默瞪視了玉盡歡片刻,而後搬來一張凳子,守在浴桶旁,想著先不忙把人叫醒,待他睡得一陣兒。然而剛坐下沒多久,他發覺原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忽然不冒氣了。

    此時剛過五月,天氣轉熱,按理說熱水不會涼得這麽快。

    沈墟心下起疑,探手去試水溫,不試不知道,一試之下,桶裏的水竟然冷如千年冰潭底下的寒水!寒意如針紮,密密麻麻,砭骨入髓,沈墟隻是指尖撩了一下就禁不住牙齒打顫。

    他心下大駭,連忙轉手去探玉盡歡額頭。

    額頭一片冰冷,往下,臉頰也是冷的,再往下,脖頸也是冷的,渾身上下竟像寒冬裏堆出來的雪人一般!

    沒多久,洗澡水又開始冒氣了,隻不過這回冒的不是熱氣,而是森森冷氣!

    尋常人這樣凍上半柱香的時間,不死也得凍成殘廢。

    “玉兄!玉盡歡!喂!”沈墟憂心不已,拍臉喚人,“你快醒醒,不能再這麽泡下去了,再泡下去得出事……”

    話沒說完,玉盡歡渾身氣機忽然一凜,睡眼倏張,冷然目光直射而來。

    那目光比這水還要冷,比刀子還利。

    沈墟怔住,方才那一瞬,他似乎感覺到層層疊疊的殺機鋪天蓋地地湧來,壓得他一時竟屏住了呼吸,不自覺退了半步。

    然而這隻是一瞬間的事,殺機倏然迸濺四散,又倏然消弭於無形,張馳收放之自如,非世間一等高手難以施為,沈墟不禁懷疑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錯覺。

    “你……”沈墟盯住玉盡歡的眼睛,像是想從裏麵捕捉到一絲蛛絲馬跡,“你方才……”

    那雙眼睛又恢複了慵懶的常態,笑吟吟地望向他,眉骨微抬:“我方才?”

    “像是變了一個人。”沈墟沉吟著,作出最貼切的形容,“剛剛你的眼神讓我以為,你想殺我。”

    “哦?是嗎?”玉盡歡眼裏波光流轉,最後轉出一絲熟悉的惡意來,“墟弟,這麽說吧,任何人在驚覺有人在偷看自己洗澡時都會想要殺人的。”

    沈墟一聽這語氣,暗道不好,姓玉的又要使壞,忙把身子後仰想要遠離,然而後頸驀地一緊,玉盡歡已長臂攬過。

    噗通一聲,他大頭朝下就被按進了浴桶。

    作者有話要說:玉盡歡:沒騙你,本尊真的從小在水裏泡大的,不泡會死的那種。(狗頭.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