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隻聽玎玎鐺鐺一陣環佩亂響,說話人身未至,招先行,一道緋色綢帶凝了內勁破空而來,遊蛇般卷上柳湘亭的刀,聚力一拉。

    嗆啷,大刀脫手墜地。

    這下出其不意,柳湘亭一驚之下扭頭去看,隻見一名貌美絕倫的女子於半空拂袖而至,嫋娜綽約,勝似天仙。

    天仙粉麵含威,對他瞋目而視。

    柳湘亭不禁怔住,心想普天之下竟有如此傾城絕色,仰慕之意頓生,斂衽施禮:“在下柳湘亭,敢問姑娘芳名?”

    沈墟認得此女,方才曾見她於高台上一舞動四方,似乎是這藏秀樓的花魁姑娘。

    堂下為數不多還在逗留的看客們也都識得她,沈墟就又聽到原先那兩名錦衣公子議論起來,先是一人噗嗤樂了一聲。

    另一人不解:“你笑什麽?”

    “我笑姓柳的今日出行不利,家裏供著位母老虎,出門又撞上位母老虎,當真是與虎有緣!”

    “好啊你,竟敢說花姑娘是母老虎,當真是他娘的活膩了!”

    另一人模仿花意濃先前叫罵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兩人又都嘻嘻哈哈笑彎了腰。

    花意濃耳聽得此間聒噪,杏眼一轉瞟將過來,目光如電,沈墟身邊登時沒了聲息。

    沈墟抬眼,對上花意濃探究的目光,他靈台明淨,少有物羈,是以目光澄澈,渾不似俗世中人。花意濃不免多看了他兩眼,還著意瞧了瞧他按在劍上的手,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轉回眼睛,目光又落在那兩名慘死的藏秀樓姊妹身上,雙眉微蹙,麵上閃過痛色。

    “我不想知道你姓甚名誰,也不必告訴你我姓甚名誰,我隻問你,是不是你打殺了我這兩位好姐姐?”

    花意濃說話悠揚婉轉,如黃鶯出穀,蝕骨銷魂,如不是在興師問罪,柳湘亭倒想聽她說上個三天三夜。

    但此時處境尷尬,柳湘亭不想得罪美人結下梁子,隻好將前因後果和尚如何逼他出手他又如何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等等苦衷情由都說與她聽,說完,見花意濃一言不發,隻冷冷凝視他,心頭一突,又補充說落霞山莊改日定當上門賠禮,花重金給那兩名女子贖身裝殮。

    言下之意,人我買下了,生死就輪到我說了算,你快莫管了。

    三昧和尚在旁聽得冷笑連連。

    花意濃瞪他一眼,又轉回來凝視柳湘亭。

    柳湘亭被她瞧得心頭打鼓,不知這天仙還有哪裏不滿意,也梗著脖子望回去,兩人相對而視。

    須臾,花意濃轉出一個俏生生的笑來,嫵媚昳麗,不可逼視:“咦?你還杵在這裏等什麽?”

    柳湘亭不明其意:“我等什麽?”

    花意濃道:“自古以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還不自刎謝罪,是要本姑娘親自動手麽?”

    此話一出,那些與柳湘亭同來的扈從們就不甘示弱地維護起主子來。

    “不就是兩個低賤的娼妓嗎?有什麽了不得的了?”

    “小娘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睜開眼看看我們爺是誰!”

    “婦道人家快別耽誤正經事了,退下吧!”

    花意濃對他們的叫囂置若罔聞,雙袖一抖,兩把銀光閃閃的軟劍便即抖出,她執雙劍在手,柔聲道:“花娘我平生最恨糟踐女人的臭男人,你既然貪生怕死不肯自了,我也隻好勉為其難代勞了。”

    柳湘亭見她一名弱質女流,並不把她的威脅放在眼裏,但聽她咄咄相逼,也冷下臉子:“這是我與那賊和尚兩人間的恩怨,與旁人無關,我也不願與婦人一般見識,你快些走吧!”

    他話未說完,花意濃的軟劍已遞到咽喉,再近寸許,他立時斃命。

    柳湘亭駭了一跳,才知此女方才說話全非作假,她當真想要他以死謝罪!這下不可不重視,他矮身躲過劍尖,腳尖一挑挑起地上大刀,二人你來我往,兵刃交擊聲不絕於耳,這就打了起來。

    花意濃身穿七色霓裳羽衣,旋轉起來本就炫人耳目,再加上雙手使劍,劍法妖嬈繁複,變化迅疾,將自身破綻掩得極其嚴密。輝煌劍光已如此眩目,隻待敵方稍有疏忽,她又以袖中綢緞乍然出襲,那綢緞也算一門厲害的軟兵器,至柔至輕,上下翻飛,無孔不入,若不甚給它點中穴道,勝負立分。

    柳湘亭自入贅後,因根柢不足,隻將馳名武林的落霞刀法學了個花架子,平時恃強淩弱綽綽有餘,真與練家子打起來難免吃力,邊打邊暗自叫苦。

    他一沒想到花意濃當真與自己動手,二沒想到對方一介女流劍術竟如此精妙,這兩個沒想到已讓他失了先機,打不多時就節節敗退,到後來不得不滿堂遊走,狼狽四躥。

    花意濃在背後追得甚急,突然嬌喝一聲:“下來吧!”

    緋色綢緞從下疾射而出,絞上了柳湘亭的小腿。

    柳湘亭被綢緞死死纏住,掙脫不開,身形一晃,撲通一聲摔在地上,未及翻身坐起,隻聽腦後風聲強勁,花意濃雙劍劍柄上的紅穗子已然蕩到眼前!

    這下凶多吉少,一條命恐怕要交代在這裏!

    柳湘亭心下慘然,隻待閉眼等死,餘光卻瞥見門口一道淩厲身影急急掠來,大喜,高喊出聲:“娘子!”

    他這臨死前殺豬般的一嗓子倒把花意濃嚇了一跳,還以為他發了什麽狠招,勢到中途回身疾退,再去看時,柳湘亭仍躺在地上,身前卻已站定了一名素衣婦人。

    婦人單手提大刀,不施粉黛,濃眉朗目,一身勁裝,英姿颯爽。

    花意濃見之甚感親切,心想這位姐姐倒與世間尋常女子不同,必是位高風峻節的人物。

    方才聽這衣冠禽獸張嘴閉嘴什麽落霞山莊,哎呦,此女難不成是……

    當下盈盈行禮:“小妹花意濃,久慕驚寒姐姐芳名,當真是相見恨晚!”

    堂上形勢千變萬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墟又聽那兩名錦衣公子嘰嘰喳喳起來。

    “哎,你知道比遇到一隻母老虎更倒黴的事是什麽嗎?”

    “不知。”

    “笨!自然是一下子遇到了兩隻母老虎!嘿嘿,今日可有好戲瞧咯!”

    那相護柳湘亭的婦人自然就是他內人,落霞山莊莊主楚驚寒,此女非但個性渾似男人,連名字也毫無女氣。江湖中人也沒人把她當成個女的來看,當麵叫楚莊主,背後叫母老虎,向來切換自如。

    楚驚寒自不比丈夫草包,相對還了一禮:“這位想必就是淩霄宗高徒,驚鴻雙劍花姑娘了,幸會。”

    “姐姐客氣。”花意濃蛾眉一軒,指著柳湘亭道,“小妹剛剛聽這男人喚姐姐娘子,怎麽,他竟是姐姐夫君?”

    楚驚寒麵有愧色:“正是拙夫。”

    花意濃“啊”了一聲,半晌沒說話,隨後雙劍複又提起,對楚驚寒道:“姐姐聽小妹一句勸,良禽擇木而棲,好女擇夫而嫁。這等渣滓庸才,實非姐姐良配,不如趁早休了吧!你若不忍心,妹妹替你一劍結果了他,你也好另覓良緣!”

    她這話說出口真乃驚世之語,莫說世人寧毀十座廟不拆一樁婚,自古以來勸和不勸分,就是她這女休男的言論也是聞所未聞。

    沈墟不禁莞爾,隻覺這位花姑娘心直口快,倒與霓師姐有得一拚。想起殷霓,他眉間又籠上陰翳。

    花意濃說著,便真又挺劍來刺。

    “且慢!”楚驚寒提刀,隻輕輕一撥,就將她雙劍蕩了開,斂色道,“花姑娘,事有輕重緩急,拙夫有什麽事得罪了姑娘,稍後再議也不遲,眼下我兒命在旦夕,決計不能再拖了!”

    花意濃雙劍被蕩開,退後兩步,心頭微震。

    楚驚寒這一招看似輕描淡寫,刀劍交接處傳來的內力卻綿延不絕,直震她得虎口劇痛手臂酸麻,軟劍差點脫手,當下明白這是個下馬威。隻從這一擊,自己武功顯然不及對方,硬拚也是自取其辱,隻好暫時咽下一口氣,惡狠狠瞪了柳湘亭一眼。

    柳湘亭有自家娘子撐腰,登時底氣十足,對她的瞪視不做理會,爬起來附在楚驚寒耳邊一通嘀咕,此後就一直半步不離左右。

    旁人見他一副唯娘子馬首是瞻的樣子也多有鄙夷之色,他昂首闊步,隻作沒瞧見。

    楚驚寒遙遙望一眼寶兒軟榻,也沒上前探視,舉步就朝三昧和尚走去。

    三昧也知落霞刀的厲害,但他平生見過的大風大浪比旁人吃的鹽還多,也不懼她,粗聲道:“和尚就是不醫,你待怎的?”

    楚驚寒拄刀而立,問:“為何不醫?”

    三昧道:“和尚發了毒誓,不救鴆羽牽機引所傷之人!”

    楚驚寒問:“你向誰發的誓?”

    三昧道:“和尚不能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楚驚寒微微一笑,“眼下嵐姑人已在落霞山莊。”

    三昧雙目一凜,仔細觀察楚驚寒臉色,將信將疑:“楚莊主還是莫要誆和尚!”

    “我誆你幹什麽?”楚驚寒道,“原本我們既找到了令妹,也不用來勞煩大師,隻是令妹脾氣古怪,說什麽身上從來隻帶毒藥不帶解藥,因此我們才不得已前來叨擾。”

    她這麽一說,三昧就信了七八分,隻因嵐姑確實從來隻懂得下毒不懂解毒,且她執意毒殺之人都是該死之人,所以身上從不帶解藥,以免給了對方死裏逃生的機會。嵐姑這個小秘密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可見她確實落在了楚驚寒手裏。

    “令妹眼下吃好喝好平安無事,隻不過她四方遊曆無拘無束慣了,也不願多耗在莊裏……”楚驚寒拖長了調子,威脅之意不言自明,“大師,我兒雖頑劣,但本性不壞,還請大師再給他一次機會,今後我夫妻倆必嚴加管教,再不放他在外惹是生非。”

    三昧憂心嵐姑,正自驚疑不定,花意濃搶上前來,插口道:“和尚,我兩位姐姐因你而死,你待怎說?”

    三昧經她一提醒,一拍腦門:“是了,楚莊主,你要我救你兒子,也不是不可以,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和尚我從來不白白救人。”

    楚驚寒望了他二人兩眼,略一沉吟,問:“你要什麽?”

    “和尚要的也簡單。”三昧手指地上兩名女屍,“這二位苦命的女施主皆命喪你夫君之手,今日姓柳的不償命,和尚對不住兩位佳人亡魂,也對不住這位花施主,從此和尚都沒臉活在這世上啦,還管什麽妹子的安危?”

    耳聽他要一命換一命,柳湘亭大怒:“賊禿驢心腸歹毒,這是要我家破人亡才幹休!”

    花意濃冷眼覷向楚驚寒,嬌聲道:“姐姐,你要救兒子,還是要保這草包丈夫?”

    “娘子!”柳湘亭見楚驚寒沉默不語,以為她當真在思量二者選其一,又驚又怒,“你該不會……”

    楚驚寒長歎一聲,揚手打斷他,眼睛仍盯著三昧:“今日不幸鬧出人命,拙夫自難辭其咎,這樣吧,我願自斷一臂保全他性命,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舉座嘩然。

    不說別的,楚莊主的一條手臂可比柳湘亭的命值錢多了,她甘願為夫君做到這個份兒上,可見夫妻情深愛篤,旁人不可臆測。

    三昧和尚卻不承這個情,搖頭道:“從來因果業報,自作自受,不由他人。且眾生平等,楚莊主的一條手臂,便抵得上這地上的兩條人命,抵得了柳湘亭的命麽?你是瞧不上這兩位女施主,還是瞧不起你自己的夫君?”

    和尚說得倒也不錯。

    沈墟與堂下眾人一樣,都覺得眼下情形頗為兩難,也不知楚莊主要如何抉擇。

    楚驚寒沉默半晌,問:“當真沒有轉圜的餘地?”

    三昧決絕道:“沒有。”

    “好。”楚驚寒轉身,麵向柳湘亭。

    柳湘亭自是這世上最了解自家娘子的人,正是因為了解,麵部已止不住地抽搐:“驚寒你……”

    隻聽“噗呲”一聲,長刀沒入腹中。

    柳湘亭的表情轉為極大的恐懼。

    “你怪我麽?”楚驚寒心頭酸楚,落下淚來,幽幽道,“唉,你怪我也沒法子。”

    柳湘亭起先麵目猙獰,後來逐漸平靜,最後嘴唇翕張,顫聲說了句什麽。

    楚驚寒附耳去聽,微微一怔,道:“嗯,兩情若在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放心去吧,我會待寶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