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沈墟在馬車內專心解手指上纏繞的繃帶。

    無法,哪怕是天下第一劍客,在十根手指都被纏成胡蘿卜的情況下也是握不住劍的。

    馬車外,金刃劈空之聲絡繹不絕,間或夾雜著壯漢呼喝,以及楚寶兒的拍手叫好。

    沈墟透過上下翻飛的車簾,瞥見在五位扈從左右夾攻之下狼狽遊走的玉盡歡。

    這位玉公子行走江湖似乎隻靠一身不很出眾的輕功,沈墟不明白,他是怎麽在嘴那麽欠的情況下活到現在的?而且出門在外,為什麽要穿成那樣?

    怎麽說呢,遠遠望去,玉盡歡廣袖博帶,霜白一蓬,舞起來層疊翻浪,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如果可以忽略此起彼伏的裂帛之音的話。

    “哈哈哈哈哈,好!削他!專削他那身穿來臭美的衣服!戳上個百八十個大窟窿,戳成漁網拉去遊街!讓他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楚寶兒看人倒黴就高興,興致來了還吹起口哨。

    他那五位扈從為了討主子歡心,越發把手中闊刀揮得呼呼作響,刀刀瞄準了玉盡歡迎風飛舞的衣裳。

    “呲啦——呲啦——”

    隻見絹絲綢緞漫天飛舞,不一會兒,玉盡歡身上的外袍鬆垮垮地搭在身上,不是漁網,勝似漁網。

    眼看將要春光乍泄,馬車裏飛出一人。

    劍未出鞘,劍柄遞出,一名扈從被點穴倒地。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回過身來,抽劍出鞘,飛出的劍鞘當麵擊中一人鼻梁,鼻血濺出三尺,手中劍則唰唰兩下,反手分刺兩人脅下,精準得宛如背後長眼。隻聽“啊喲啊喲”,最後他凝立收勢,護在玉盡歡身前,挺劍斜送,直指最後一名扈從的咽喉。

    他從出麵到連敗五人,僅是瞬息間之事。

    玉盡歡大喜,望向沈墟的眼睛裏滿是仰慕之情:“沈兄弟你來救我啦!好俊的功夫!”

    沈墟不知道該回什麽,隻好抿起唇,保持沉默。

    楚寶兒今日了解到什麽叫樂極生悲世事無常,眼看對方一挑五揍得自己幾個手下毫無招架之力,當下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一頓手忙腳亂拍馬疾奔,逃跑還不忘扭頭撂下狠話:“你倆給小爺等著!”

    一騎絕塵。

    被丟下的五名扈從大眼瞪小眼。

    玉盡歡倒也沒難為他們,隻是將他們的全身衣物一一除去,再把衣服綁在大石頭上沉進了湖底。

    當然他沒有親自動手,而是從旁指揮他的馬車車夫。

    那名車夫一身漆黑,背著把銀色彎刀,表情很酷很凍人。

    沈墟覺得他不是一般的車夫。

    但玉盡歡說他是。還說出門在外,必須把車夫打扮得冷酷一點無情一點,別人才不敢輕易上前挑釁。

    沈墟還能說什麽。他隻能信了。

    兩人彼此互救一命,恩怨兩清,沈墟本來想就此分道揚鑣,但玉盡歡極力挽留,說要請他去城裏吃一頓好的以慰風塵。

    沈墟猶豫一下,答應了,因為他確實餓了。

    馬車裏,玉盡歡說他們兩人怎麽說也是過命的交情了,得重新認識一下。

    於是等到夜幕降臨,馬車駛入京城,再下車時,沈墟已經被過度的熱情壓垮了脊梁,被迫稱玉盡歡為玉兄。

    玉盡歡比他年長八歲,墟弟長墟弟短,喚得好不親熱。

    沈墟從未見過這樣自來熟的人,並一度懷疑江湖中人是不是都這樣,好在他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最初的不適過去後,迅速習慣了這一切。

    下了馬車,玉盡歡先去換了身衣裳,一樣的流雲廣袖,一樣的好大一蓬,隻不過這次換了個顏色。

    溫柔中帶著點矜傲的藕荷色,嫻靜淑雅。

    沈墟望著他,欲言又止,神色複雜。

    “怎麽樣,墟弟,在下是不是風流倜儻?”玉盡歡刷地展開又一柄新買的扇子,昂首闊步在沈墟麵前踱來踱去,宛如一隻開屏的孔雀精,滿臉寫著快誇我快誇我。

    沈墟麵無表情:“打起架來不方便。”

    “君子動口不動手,老是打架也不好。”玉盡歡收了扇子,在沈墟腦袋上輕點一下,眨眨眼睛笑道,“況且咱們待會兒要去吃飯的地方,很和氣,不用打架。”

    二人出了綢緞莊的門。

    門。

    描金漆朱的花門大開。

    燈火輝煌。

    京城第一妓院正值一天中生意最興隆的時候。

    一名衣服被扒光了的醉漢被兩位闊麵虯髯的打手架出藏秀樓,扔在長街上。醉漢鼻青臉腫,齜牙咧嘴,捂著胯.下二兩肉罵罵咧咧。

    往來行人見怪不怪,更有婦女嬸娘對準其頭臉大吐唾沫星子:“呸,沒錢還來藏秀樓騎娼馬,活該!”

    莫看那醉漢此時一副任人宰割的慫樣,隻要穿上衣服,也是一門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此時被涼風一吹,酒醒三分臊意回籠,他立馬吹胡子叉腰扯著嗓子大喊一句“花意濃你給爺等著!”,完了再瞪兩眼精壯的打手。打是不能打的,就算打得過也不能打。

    江湖上混的都知道,從來沒人能在淩霄宗的地盤上占便宜。

    大堂內,絲竹靡靡,環佩玎璫,水袖翻飛。

    花客們都在等著。等得難免有些焦急。

    今夜十五。

    一個特殊的十五。

    每年三月十五,藏秀樓的花魁都會於高台上當眾獻舞。

    這花魁,自然就是淩霄仙子花意濃。

    這舞,就是她那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驚鴻劍舞。

    “北有佳人淩霄花,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為睹名妓風采,各地的風流脂粉客不惜遠道而來,一擲千金,就為購得今夜看台下的一席風水寶地。

    亥時已過。輕風吹拂,月升中天。高台下人頭攢動。

    小廝唱罷,連綿絲竹聲漸歇。人人睜大了眼睛,屏息以待。

    鼓聲起。

    初緩,漸急,後如春雷滾滾萬馬奔騰。

    恢弘磅礴之際,一道明亮如裂帛的琵琶音錚地切進,恍若刀槍齊鳴,銀瓶乍破,鐵騎突進。

    所有人的血都沸騰起來。

    此時風更輕,月更圓了。

    倏地,樂聲頓休,萬籟俱寂。淒絕簫聲伴著一陣凜然異香幽幽飄轉,“嗖”,皎皎月色下,一條緋色綢緞自頭頂滑翔而過,輕綢上傲立著一名霓裳女子,手執雙劍,束高冠,步搖明滅,如神女下凡。

    那張臉隻略施粉黛,眉心一枚梅花鈿,卻已足夠傾國傾城,千嬌百媚,媚而生威。

    眾人隻覺眼前掠過一片燦爛輝煌的雲霞,轉眼間那絕世佳人已如夭矯飛燕落在高台,雙袖參差,舉劍凝眄。

    簫聲慢慢低沉下去,低而不斷,連綿不絕,更添蕩氣回腸之意。低至無處再低,鼓聲又起,琵琶嘈切。

    霎時間劍光輝煌,踏著鼓點,應著琵琶,如匹練、如飛虹、如流星!緋綢勁舞,颯颯生風!

    珠纓星宿搖,炫轉風回雪。

    台下無人不看得癡了。

    除了沈墟。

    他正襟危坐,扭頭看向笑得很不正經的玉盡歡,再次確認道:“你帶我來……逛妓院?”

    玉盡歡正醉臥美人榻,屈腿合著節拍哼曲兒,斜眼瞟來:“怎麽,你不喜歡?”

    沈墟抿緊了唇,清淩淩的眼睛裏浮現慍色。

    “怪哉,世上沒有男人不愛這千嬌百媚溫柔鄉,墟弟也不必見外,看中了哪位姐兒就直說,哥哥我雖然武功不濟,銀錢卻多得花也花不完,你行行好,今晚就幫著哥哥銷散點兒。”玉盡歡一把扇子在指尖轉成了花,言笑晏晏,端的是一副風流浪蕩子的模樣。

    沈墟似乎已經隱忍到極限,霍然而起,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大步離開。

    玉盡歡瞧著他憤然離席,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台上花意濃一舞畢,他隨手撿了果盤裏一顆荔枝,剝了皮,揉捏著把玩,淋漓汁水沾染手指,他玩了許久,到底也沒有吃,重又扔進盤裏。

    “尊主。”黑暗裏淡出一人,是易容成車夫的蒼冥。

    “信兒都放出去了吧?”玉盡歡扯過絹布,緩緩擦拭手指,他問這句話時嗓音已變了。

    真正精通易容術的人,連聲音也能偽裝得天.衣無縫。

    “放出去了。”蒼冥回道,“眼下人已經到了藏秀樓。”

    “既已到了,我們就快些下去,省得錯過了好戲。”玉盡歡起身,理了理衣袖,忽而指著自己的臉,用鳳隱的聲音笑問,“阿冥,是玉盡歡好看,還是鳳隱好看?”

    蒼冥:“……”

    作者有話要說:蒼冥:送命題,要不起。

    “北有佳人淩霄花,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改自杜甫《劍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