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時至破曉,天微明,劍閣弟子大多尚未起身,沈墟到得草廬才發覺時辰尚早,未免唐突。

    四下清寂,院內海棠鬧春風,香霧空蒙。

    沈墟按捺著內心欣喜,恭恭敬敬守在門外,隻等師父起身,就麵告喜訊。

    眼睛尚未完全複明,朦朧中,忽見廊下躺著一團白絨絨物事,猜是踏雪,他心下奇怪,往日裏踏雪一見到他便蹭過來低叫求摸,今日怎麽一動不動?

    難道是身子不適?

    掐指一算,踏雪少說也有十歲高齡了,保不齊有些小病小痛以往沒注意到。沈墟不放心,走近探看。

    一如往常,他伸手去摸老貓額頭,踏雪沒反應,轉而去撓頸子,卻摸了一手黏膩,還道是踏雪頑皮去哪裏沾了一身髒東西,翻掌一看,駭然失色,指腹上卻是一片猩紅血跡。

    “踏雪!”沈墟忙將老貓翻過身來,隻見貓兒身底的軟毛已全被鮮血染紅,一道猙獰的傷口橫貫肚皮。

    從血的凝固程度來看,顯是剛咽氣沒多久。

    驚駭之下,沈墟來不及思考便霍然起身,奔向草廬,拉開竹門衝了進去。

    隻聽裏間傳來“噗通”一聲異響,沈墟加快腳步狂奔而至,劇烈喘息中,隻見房內熏香繚繞,窗扉洞開,有人影俯趴在麵前地上,後心插著一柄漆黑的劍。

    “師……師父!”沈墟大驚之下,聲帶顫動,撲過去將人扶起,慌亂中不知該做些什麽,啞聲道,“這是怎麽了?不欺,不欺劍怎麽會……是誰……”

    風不及尚有一口氣在,口中不斷有血沫湧出,他摸索著握住沈墟的手,嘴唇無聲翕張。

    沈墟拚命想看清他現在臉上神情,眼前卻不知為何起了一層霧氣,加上穴道尚未完全衝開,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聚焦,不多時,臉上忽感涼意,已是濕了一片。

    “師父,有什麽話等你好了再說不遲,我這就給你運功療傷。”他握緊風不及的手,當下潛運內息,源源不斷地輸送起內力,但這些內力卻都如泥牛入海,一進入風不及體內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沈墟咬牙,不間斷地發力嚐試。

    試了一次又一次,掌心的汗讓他快要抓不住師父的手。

    風不及勉力抽回手,阻攔道:“我經脈已毀……別,別再白費力氣,墟……墟兒,你聽為師說。”

    沈墟強穩聲線,俯身貼近:“師父您說,弟子聽著。”

    風不及濁眼倏睜,爆出一道精光,緩緩道:“從今日起,不欺和……和劍閣……就交給你啦,你,唉,為師以後再不能護你,你一個人,一個人要好好兒的。”

    說完,眼內光芒逐漸熄滅。

    “弟子,弟子何德何能……”沈墟嘶聲哽咽。

    他從小不愛笑,也不愛哭,其實隻是因為未到狂喜境,所以不笑,未到傷心處,所以不哭。喜怒哀樂都需力氣,他已經把所有力氣都花在了活下去與守護這兩件事上。

    可今日,他卻沒能守住他要護的人。

    懷裏的人已沒了聲息,漸漸也沒了溫度。

    沈墟很小的時候就在堆滿屍體的廢墟裏領悟了死生,他一度以為這些陰霾已離他很遠,如今,它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一樣殘酷,一樣決絕,一樣撕心裂肺。

    他拔出不欺劍,給風不及擦淨臉上汙血,整理好淩亂的衣衫,然後抱著遺體怔怔地坐了很久。

    他忽然想起他的媽媽,他根本已記不清那個女人的容貌,但他卻一直記得,最後她的身體很冷,比冰塊還冷。他也曾像現在這樣緊緊抱著她,依偎著她,盡全力去捂熱她,她卻終究沒有醒來。

    師父也不會再醒來。

    他們永遠,永遠地離開了。

    這就是死。

    而自己永遠,永遠也不能再見到他們了。

    這就是生。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隱隱有腳步聲傳來,逐漸,嘈雜的人聲紛至遝來,沈墟覺得很吵,很煩,他抬起眼,看見劍閣的弟子們圍著他站成一個圈,也看見了一排排明晃晃的劍尖。

    劍尖指著他。

    劍光晃得他眼疼。

    大悲大慟之後,他有些麻木,遲鈍的大腦根本反應不過來眼下的情形。

    他張了張嘴,想告訴師兄們,師父沒了。

    卻聽見常洵在激動不已地大吼大叫,他頭痛欲裂,凝神去聽,隻捕捉到一些意味不明的字眼。

    什麽“大逆不道”,什麽“欺師滅祖”,什麽“權欲熏心”。

    他困惑地蹙起眉頭,殊不知,他此時渾身是血,麵無表情,手握不欺劍,腳邊躺著師尊遺體,此情此景,實在令人無法不心生誤會。

    更有常洵等人,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借題發揮起來越發興致勃勃。

    聽了一陣,沈墟總算明白過來,原來他們以為他沈墟弑師。

    他覺得可笑,於是冷冷笑了一聲。

    眾人皆被他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常洵怒喝:“禽獸不如的東西,你還笑得出來,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沈墟道:“我沒瘋。”

    “沒瘋你犯下弑師這等駭人聽聞的歹事?”

    “我沒有。”

    “你沒有,那是誰?誰殺了師父?誰殺得了師父?”

    “我也不知。”

    “哼哼,一推二五六誰不會?我且問你,大清早的你來師父房裏做什麽?”

    聽語氣,竟是質詢盤問,沈墟抬眼,望向常洵的方向,一字一頓道:“師父不是我殺的。”

    常洵挺劍:“怎麽,你仗著武功高了些,就敢公然威脅師兄麽?”

    沈墟與他說不通,俯身要去檢查風不及身上有沒有什麽有關凶手的線索,手還沒伸出,一把劍從旁刺來:“無恥叛徒,休碰我師尊遺體!”

    沈墟看也不看,揮不欺擋開,仍去觸摸風不及衣襟,又有雙劍分別從上下路齊出。

    隻聽“鐺鐺”兩聲,兩柄劍脫手,飛上半空。

    與此同時,令有七劍從不同方位悍然挺進,他們身形疾晃,飄忽來去。

    ——卻是祭出了禦敵的鴻影劍陣!

    “師兄弟們,大家一起上,今日就為咱們劍閣清理門戶!”常洵大聲呼哨,提劍立於陣眼。

    眾劍閣弟子齊聲呼應:“清理門戶!”

    沈墟被他們團團圍住,他環視而去,隻看到一個個白色的模糊的光圈,他記得這裏的每一張臉,甚至能認出他們每一個的聲音。

    這些人都是他曾立誓要守護的對象。

    現在他們卻反過來要殺他。

    “為什麽……”他啞聲呢喃,聲音低得有如囈語。

    他不明白很多事。

    比如風不及一死,掌教未定,劍閣弟子就不得不麵對分邊站的問題,他從小到大潛心學劍,疏於交際,劍閣上下除了殷霓,沒人說得上與他交好。常洵就不一樣,常洵交遊廣泛,性格豪爽,人人都與他要好。選邊站的時候,自然人人都站在常洵那邊。

    再比如,有時候,人們更傾向於幫親不幫理。

    鴻影劍陣練到爐火純青時,變化浩繁,可困住天下一流高手。但前提是,此人不了解這個陣。而沈墟從小就研習此陣竅門,自是困不住他。他隻需站定劍陣的樞紐要位,七名弟子再如何狂奔疾走,虛實輪變,也無可奈何。

    但沈墟不願同門相殘,在不傷人的情況下要想破陣,也實屬不易。

    雙方僵持不下,此時,又有七人擺出劍陣。

    兩個鴻影一個疊一個,交相呼應,攻瑕抵隙,威力自是大大增強,沈墟人隻有一個,占了這個樞紐,便占不了那個,不免分.身乏術,左支右絀,逐漸落於下風。

    劍陣漸收漸緊。

    突然,常洵大喝一聲:“著!”

    七人將沈墟圍住,各挺長劍,瞬間刺出。

    這一刺他們練了不知多少個春秋寒暑,能做到出劍速度、角度、高度,都保持驚人的一致。

    沈墟自也知道這一刺非同凡響,在常洵喊聲時,他就做好準備提氣上躍。當他躍起,腳尖同時踏在七把劍相抵的劍尖上時,常洵又喝一聲“再著!”

    另七人便同時一步踏上此七人的肩,挺劍於半空截刺!

    這樣一來,沈墟躲得了腳下七把劍,躲不了頭頂七把劍,身處重重劍網,插翅難飛。

    實是危急關頭,上層那七把劍眼看就要紮進腰腹,沈墟腳下一轉,腰身反擰,強運內功將自己轉成了一隻陀螺,不欺劍的劍尖也跟著他一起旋轉。

    隻聽“嗆啷啷喀喇喇”一頓亂響,上下十四把劍都被他齊齊絞成了十四隻大麻花,最後絞到極致,就嘣嘣斷開,劍尖齊飛出去,深入泥牆。

    眾弟子手持斷劍,皆大驚失色,齊齊撤陣後躍。

    就在所有人敗撤之際,有人不退反進,出其不意,挺斷劍襲向沈墟後心。

    耳聽“噗呲”一聲,沈墟愕然轉身。

    與目眥欲裂的常洵麵麵相覷。

    常洵一臉難以置信,撒了手,踉蹌後退:“你,你,你竟然為了他……”

    沈墟不明所以,惶然低頭,隻看到一片烏雲發髻,發髻上插著一支彩雲琉璃簪,再往下,就是那副嬌小熟悉的身子。

    身子的主人轉過臉來,清麗小臉上滿是痛楚。

    “霓師姐?”沈墟喉頭哽住,幾乎已說不出話。

    “小師弟。”殷霓衝他勉強一笑,笑到中途沒能成形,嘴角又垮了下來,“我,我好痛。”

    那柄斷劍已齊根沒入腹內,隻留劍柄在外。

    沈墟麵上血色全退,伸手抱住殷霓跌坐再地,一邊捂住傷口點穴止血,一邊轉頭怒吼:“還愣著做什麽?快下山去找範神醫來!快!”

    隨即有人衝出了草廬。

    但所有人都知道,等神醫上山,一切都晚了。

    “小師弟,你別傷心,他們都不信你,我信你。”就像一朵開到荼蘼迅速凋零的花,殷霓臉上的光彩跟著她的血一起,在不可抑製地流失,“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認識的小師弟,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的人。”

    “師姐,師姐。”沈墟不安地囁嚅,“我已經沒了師父……”

    “沒事,別哭,哭了就不好看啦。”殷霓皺起鼻子,“唉,受傷真的好痛,你當初肚子上也中了一劍,你是怎麽撐過來的?”

    “別去想就好了。”淚水一滴一滴打在殷霓的臉上,沈墟替她抹去,指尖顫抖,“你心裏想,不痛,不痛,一點不痛,就真的不痛了。”

    “真的嗎?”

    “真的。”

    殷霓沉默了,似是真按照他說的去做了,過了一會兒,嗔道:“呸,你怎麽也學會了騙人,還是痛的。小師弟啊……”

    沈墟:“嗯,我在。”

    殷霓緩緩闔上眼皮,氣若遊絲:“我撐不住啦,你須得答應師姐最後一件事。”

    “什麽事?”

    “你這麽厲害,比常洵厲害得多,你,你別殺他……我們,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師父已經走啦,何必……何必……”

    她的話沒說到盡頭,就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終於手掌一張,漸漸鬆開了抓著沈墟的手,也停住了呼吸。一滴淚凝在她泛紅的眼角,將落未落。

    常洵徐徐跪到地上,抱著頭嚎啕大哭起來。

    他哭得那樣慘,似乎丟了整個世界。

    沈墟閉了閉眼睛,眼睛裏因充斥了淚水而酸脹疼痛,他厭惡極了這一切,也實在不想再哭,咬牙抱起殷霓。

    “你要帶霓兒去哪裏?”常洵忽然爬起,閃至身前,甕聲道,“你可以自己走,把霓兒留下。”

    一片岑寂中,沈墟抬起眼,同時緩緩抬起不欺劍,他的眼裏沒有常洵,也沒有任何人。

    沒有人見過這樣一雙空洞淡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沒有說一個字,他的劍晃了一下。

    常洵的頂上發髻被削落,掉在地上,半截斷發被劍氣激得狂舞。

    盛大劍氣混合著殺機,壓製得常洵一動也不能動,他徒勞地瞪大了血紅的無能狂怒的眼睛,垂落身側的手微微發抖。

    沈墟還劍入鞘,與他擦肩而過。

    眾弟子垂下頭,讓出一條路來。

    時天光傾瀉,雲開霧散。

    沈墟出了守拙草廬,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沒人攔他,沒人留他。

    他就這麽走出了劍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