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這一跟,就跟了大半日。

    長日漫漫,山路遙迢,像是沒有盡頭。

    滂沱大雨中,那小瞎子像是在跟誰置氣,麵無表情,一聲不吭,隻顧埋頭爬山。

    山路陡峭,他拄著劍,走得很慢,很穩,每一腳似乎都要在確認無虞後才肯落到實地。他的衣衫早已濕透,貼在身上,勾勒出清雋優美的蝴蝶骨與流暢的腰線。明明是纖瘦的人兒,腰那般細,脊柱卻如此挺直,直得就像一把插在身體裏的劍。

    鳳隱遍閱天下美人,深知美人在骨不在皮,可他從未見過這樣一把風骨。

    就像他也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

    它們是如此的平靜,堅定,令人想起古刹鍾聲,深遠,空寂。

    雨不停,小瞎子也不停。

    山路越發泥濘險滑,小瞎子已摔了幾跤,狼狽地滾了一身泥,有一次差點就失足跌落山澗,等他化險為夷氣喘籲籲爬上來時,就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小叫花。

    鳳隱冷眼瞧著,不緊不慢地跟著。

    過了許久,他才忽然想起,嘖,本尊為何要吃飽了撐的陪小瞎子一塊兒淋雨?不如就此抓了人,回去好好折磨取樂一番。

    暗暗籌劃著,隻待出手一擊,忽聽斜後方傳來一陣微弱的嚶嚶聲,像極了小兒啼哭。

    鳳隱身影微頓,凝力於掌,引而不發。

    隻見小瞎子聽到聲響回過身來,歪著頭仔細辯聽方位。

    鳳隱當下屏息斂氣。

    按理說他完全可以不顧蹤跡暴露直接出手,畢竟小瞎子無論如何也打不過他。

    他紆尊降貴想了想,為何自己這般做賊心虛,思來想去,解釋貌似隻有一個,那就是雨太大,迷了心智。

    小瞎子與他擦身而過,蹲下,摸索著撥開腳邊雜草叢。

    鳳隱居高臨下瞧得分明,草叢裏躲著一隻黃毛小狐狸。暴雨天,它被山上落石砸中了後腿,掙脫不得,正戚戚慘叫。

    小狐狸陡見生人,一下子受了驚,“嘶哈”一聲突地扭轉頸子,張嘴就要咬。

    小瞎子出手倒也利落,一掌扣住了狐狸腦袋,強行闔上了狐狸大張的嘴。

    狐狸抖著身子,嗚嗚嗚地哀叫個不停。

    “為什麽叫?”小瞎子蹙著眉自言自語,一邊捏著狐狸嘴,一邊摸著狐狸濕漉漉的腦袋。

    鳳隱翻了個白眼,心說你被個大石頭壓著腿還被人捂著嘴強行擼頭毛換你你也叫。

    好在小瞎子很快就明白過來,他總算摸到了那塊罪魁禍首的石頭。

    “我幫你搬開這個,你乖乖的,別咬我。”

    說著,就要鬆手去搬石頭,可想想還是不放心,先從袍邊“刺啦”一聲撕下根布帶子,三兩下把小狐狸的嘴給係嚴實了,才終於鬆了手。

    小狐狸被封了嘴,有點委屈,嗚咽得更歡了。

    鳳隱在旁瞧得有趣,心說這人倒也不是個蠢貨。

    為了不牽連傷處,雪上加霜,小瞎子小心翼翼地慢慢搬開石頭,丟開。

    重壓一卸,狐狸立時發出嘶嘶吼聲,疼的。

    那根左後腿的骨頭已經被砸得粉碎,顯然是好不了了。

    “看來以後你要成瘸子了。”小瞎子檢查完傷勢,又撕下袍帶給它包紮,一本正經地安慰,“不過別灰心,你還有三條腿呢,努力活下去。”

    狐狸最通人性,一番操作後也知道眼前這兩足怪對它並無惡意,逐漸安靜下來,縮成一團。

    小瞎子陪它默默蹲了一會兒,最後拍拍狐狸頭,解了它嘴上布條,起身繼續往山上走。

    誰知那狐狸竟拖著傷腿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

    一盲人,一瘸狐,一前一後行了幾步路。

    瞎子轉身:“為什麽跟著我?”

    他這話是對狐狸說的,眼睛卻盯著不遠處的鳳隱。

    縱是知道對方看不見,鳳隱仍是心中一跳。

    無論誰被這樣一雙眼睛盯著,心中都是要一跳的。

    小狐狸“咪”了一聲,聽來竟跟貓兒撒嬌一般。

    嗯?鳳隱眉頭微挑,原來你們狐狸都是這麽叫喚的?

    小瞎子也匪夷所思,盯著鳳隱眨眨眼,倒好像是鳳隱在“咪咪”叫。

    鳳隱覺得哪裏不對,轉而凝視那撒嬌的小畜牲,暗暗尋思著狐狸肉燉出來是什麽味兒。

    小畜牲扭頭先看鳳隱,炸起了背上的毛,再扭頭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有恃無恐,又嬌滴滴“咪”了一聲。

    鳳隱:“……”

    他鳳尊主的眼神殺這些年來橫行魔教,頭一回敗得這樣徹底。

    丟人。幹脆一掌斃了滅口。

    鳳隱想。

    興許是鳳尊主的眼神過於血腥,小狐狸突然尖而短促地“嘰”了一聲,拖著瘸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下子蹦過去牢牢薅住了沈墟的小腿,還蹬著僅剩的後肢試圖再往上躥躥。

    沈墟踉蹌一步險些沒站穩,怔了怔,空白茫然的臉上忽而綻放出笑來。

    “你是在跟我撒嬌嗎?”話音裏含著的笑意竟有三分寵溺,他彎腰蹲下,雙手抱了狐,攏在懷裏,神情很認真地勸道,“你受了很重的傷,我不會照顧人,也不會照顧狐狸,你該去找你的爹爹媽媽。”

    小狐狸拿腦門兒蹭他的手心,可憐兮兮的嗚了一聲。

    “你也沒有爹爹媽媽嗎?”沈墟輕而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片刻後又道,“狐狸自然也沒有師父,那你是怎麽長大的呢?”

    他問的問題未免太複雜,小畜牲再通人性也沒法兒給他嘰咪啾嗚地講出個完整成長史來。鳳隱在旁瞧得好笑,心下隻覺小瞎子當真是天真得可愛。

    一人一狐聊了一陣兒,沈墟抬起全被打濕的袖子給小狐狸遮雨:“雨又大了。”

    狐狸像是聽懂了,直往他懷裏鑽。

    沈墟隻覺懷中微有暖意,驀地生出惺惺相惜之感:“罷了,既要跟,便跟著我吧,我倆你瘸我瞎,剛好湊個天殘地缺。”

    說著,便施施然抱狐緩行。

    鳳隱望著他的背影,原地站了良久,腦袋裏還在猶豫究竟跟是不跟,腳下已自作主張地躍了出去。

    直到雨歇風止,夜色深沉,沈墟才終於爬上了清淨崖崖頂。

    他遵循記憶中的路線一路摸到背風處的山洞。

    這山洞乃劍閣前輩所掘,取名“三省洞”,顧名思義,是要被罰來此地的門徒多多反省己過,有過改之,善莫大焉。洞穴內鍋碗瓢盆火折子等一應俱全,是因麵壁期間無人送飯,炊飲夥食等都需自力更生。

    沈墟將小狐妥善安置在石床上的幹草墊上,洞內陰冷潮濕,於傷口不利,他又去抱柴生火。

    外麵剛下過雨,樹枝大多是濕的,他花了好大力氣才找到兩把幹柴。

    待他轉回,立時察覺洞內多了他人氣息。

    肌膚也感到一股暖暖灼意,想來是那不速之客先行生了火。

    “誰?”他手腕一抖,腰間長劍出鞘。

    火光下,顫動的劍影映在壁上,如粼粼水光。

    “等你生火,我早就凍死啦。”鳳隱曲肱枕頭,大喇喇地半躺在草墊上,硬是將原本蜷在那兒的小狐狸擠到了角落裏。

    他此時未用內力變聲,使的就是他原原本本的嗓音。

    沈墟從未聽過,一時識他不出,仍問:“你是誰?”

    鳳隱覺得逗他有趣,順口接話:“怎麽,你竟不知我是誰?”

    恰在此時,委委屈屈縮在一旁的小狐狸朝沈墟巴巴地“咪”了一聲。

    沈墟麵色微變,顯是精神受到了衝擊:“你,你是那隻狐狸?”

    鳳隱:“……?”

    饒是堂堂魔教尊主,平時最愛逞口舌之利,此時也是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瞥一眼腳邊上那隻支楞著雜毛的醜狐,忽然就很想掰開沈墟的腦子,看看裏麵都裝了些什麽千年聊齋。

    “狐狸精也有男的麽?”

    沈墟繼續發出靈魂質問,一張臉上滿是困惑。真實的困惑。

    他涉世不深,平生所見所聞都不出這懸鏡峰,而與他最要好的殷霓平日裏最愛講些誌怪傳奇,什麽鬼狐報恩,鹿神複仇,陸判換頭,簡直倒背如流,信手拈來。

    小時候常洵等師兄弟都受不了殷大膽,故事講一半就夾著尾巴嗷嗷亂叫,隻有小沈墟安之若素不動如山。久而久之,殷霓的聽眾就隻剩下沈墟。沈墟也並非一點不怕,隻是喜怒懼哀不顯於外,實際上常被嚇得整夜整夜睡不著。

    後來殷霓講,他就聽,聽完從不說害怕,殷霓引以為知己,講得愈發繪聲繪色,活靈活現。

    這事兒進而發展成沈墟的一大童年陰影。

    眼下一係列鬼魅魎魍的傳說爭相湧進識海,沈墟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

    鳳隱便是從這半步瞧出了他的怯意,心道不會吧,狐狸成精這種騙騙三歲小孩兒的村野誌怪也能信?嘴上卻順著往下接:“世間萬物皆有陰陽,狐狸既有公母,成了精自然也分男女。”

    “啊,原來你是隻公狐狸。”沈墟恍然。

    窩在一旁三言兩語就被強行更改性別的小母狐:“……”

    明明是人卻自認畜牲的鳳隱:“……”

    尊主頭很疼,傷敵八百自損一萬傷的。

    “你的傷好了麽?”沈墟在洞口仗劍徘徊。

    鳳隱當然知道他問的是那條狐狸後腿,但他自與風不及比拚內力震傷心脈後,胸口一直瘀滯鈍痛,所以一句“離大好還遠著呢”答得倒也不虧心。

    他此番受傷,表現的渾不在意,甚至還有心思跟蹤調戲小瞎子,落在旁人眼裏隻怕會以為他可能就傷了根頭發絲兒。事實是這傷勢極凶險,倘若放在尋常高手身上,不死也得殘,哪怕根底深厚救治得當,也需靜養數月。他折騰了這大半天,又是爬山,又是淋雨,竟像是完全不把這條命當回事兒。

    沈墟又躊躇一陣兒,道:“那你好生躺著養傷。”

    鳳隱悶咳了幾聲,咽下口裏腥甜的鐵鏽味,笑問:“你在那兒亂晃什麽,不進來麽?”

    沈墟冷白色的肌膚在火光的映襯下泛出些不易察覺的血色,他蠕動嘴唇,低聲說了句什麽,洞口強風呼呼灌進來,鳳隱沒聽清。

    “我餓了。”鳳隱眼皮發沉,內息淩亂,胸口惡氣翻騰,耐著性子招手,“也乏了,你快些進來,莫讓我三催四請。”

    一聽見“餓了”二字,殷霓話本子裏那些狐狸精專擅采陽補陰增進功力的描述霎時砸向沈墟。

    沈墟定在原地,突地紅了耳根。

    劍閣雖與世隔絕,但哪裏有人,哪裏便有七情六欲。沈墟聽師兄們私下裏講過好些江湖上盛傳的風流韻事,師姐們瞧他是個木頭一般的呆子,也常當麵開些葷素不忌的玩笑,他們都道沈墟不懂,卻不知沈墟隻是冷淡,絕不遲鈍。

    他的遲鈍隻體現在涉獵以外的領域。

    比如,男狐狸精自身也呈陽,是不是就無需另行采陽?

    那狐狸說的餓了,是不是就真的隻是餓了?

    作者有話要說:鳳·狐狸精·隱:我懷疑這孩子腦闊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