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滿月如盤,灑落一地清冷銀輝。

    沈墟花了比平時多上兩倍的時間,摸索著回到他的屋子。

    劍閣弟子隨心而居,愛熱鬧的自可三兩聚居,喜靜的也可獨占偏院,想登高抒懷就去屋頂閣樓,欲鍛煉心誌幹脆抱個鋪蓋卷兒幕天席地而眠。追根溯源,這點完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們掌教風不及就自己在後山上劈竹抱茅蓋了個草廬,除了講課授藝時能看到他的身影,其餘大多數時候他均靜坐於草廬內參悟武學。

    ——當然這隻是弟子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就沈墟所知,風不及躲在茅草屋裏不是看畫兒書,就是烹茶逗貓其樂無窮。

    沈墟的屋子很簡單,一張床,一張幾案,就再沒有別的——沒有椅,沒有凳,四壁蕭然,簡直比苦行僧的禪房還要簡陋。

    唯一稱得上亮點的,就是西麵牆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晚間能看到院子裏的花和月光。

    不過現在這窗也形同虛設了。

    因為不管怎麽看,從哪裏看,他眼前都是一片黑。

    今夜花香殺人。

    他慢慢地扶著床沿坐下。

    剛坐穩,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傳來,伴隨著女子跑動時裙裾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小師弟,你回來啦!再不回我可真要去搜山了!”殷霓清脆如銀鈴的嗓音跟著她的人一起,一陣風似地刮了進來。

    沈墟舒展眉心:“霓師姐。”

    “你,你跑去哪兒啦?”

    殷霓穩了穩氣息,在他跟前站定,站了好一會兒,才謹慎地詢問。

    下午她給沈墟做了蓮子羹,拿來時卻發現房裏一片狼藉,院子裏的花兒也被砍得七零八落,驚詫之餘,她跑去質問常洵。

    常洵卻說食盒是沈墟劈壞的,花兒也是沈墟自己糟踐的,還說沈墟近來雙眼失明肯定心情不好,壓抑得太久,今日才算徹底爆發了。

    殷霓對這個說法當然是將信將疑,從小到大她可從未見過沈墟發脾氣。常洵甚至反過來勸她放寬心,說什麽佛祖尚做獅子吼,沈墟雖少年老成,但離成佛還遠著呢,偶爾任性也沒什麽稀奇的。

    旁人皆可任性,沈墟卻不能。

    不是不能,是不會。

    將心中情感經由語言與肢體精準地表達出來實在是一種後天習來的技能,沈墟從未習得過,如何奢求他能會?

    在殷霓的認知裏,沈墟就是這麽樣個大傻子。

    傻子是不會大發雷霆的。

    傻子隻會默默地發怔。

    她自認為是普天之下最了解沈墟的人,但眼下忽然又不那麽確定了。

    “散心去了。”沈墟回答,嗓音略有些嘶啞。

    這分明是句謊話。

    這傻子何時竟然學會了說謊?

    但更令人驚訝的還在後頭,殷霓鼻翼翕動,空氣中隱約縈繞著一陣特殊的氣味,是自沈墟的呼吸間彌漫開的。

    人對氣味的記憶最為長久且深刻。

    殷霓一下子就想起來這是什麽味道。去年下山曆練,他們投宿了一家客棧,上樓時有一個不長眼的醉漢撞到了她身上。

    那陣刺鼻的酒氣至今仍存留在她的印象裏。

    “你喝了酒?”殷霓脫口而出。

    剛說出口,她就用手捂住嘴,四周看了看,模樣好像做賊,而後秀眉微蹙,惡狠狠擰了沈墟一把:“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敢喝酒!”

    沈墟不避不讓也不抵賴,十分誠實地頷首。

    酒後的那股勁兒還在,他的臉白得嚇人,眼眶卻是淒紅的,鬢發垂落幾根,目光渙散,一副落拓蕭索的模樣。

    殷霓心裏不是滋味,鼻尖一酸,險些又滾下淚來,強顏歡笑:“唉,要不是劍閣禁酒,我也早想搞一壺來嚐嚐啦。好師弟,跟霓姐姐說說,這酒,是什麽味道啊?”

    她說著,提裙挨著沈墟坐下,扭頭凝視沈墟,眼裏溫柔的光芒就像夜裏的星子。

    更多時候,她親近沈墟,就像長姐對弟弟那般。這種親近,是極自然的,不忌任何男女大防。

    沈墟怔怔地坐著不動,似在回味。

    “快說啊。”殷霓拿胳膊肘杵了一下,有意逗他,“好喝嗎?”

    沈墟搖頭:“辣。”

    殷霓眨眼:“隻是辣?”

    沈墟想了想,補充:“喝多了,有點甜。”

    “咦?甜的?”

    “嗯。”

    “讓人喝了還想喝?”

    沈墟的眼睫輕顫了一下,好像不願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似的,遲疑地點了點頭。

    “哈哈,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世上有那麽多英雄好漢嗜酒如命。”殷霓也有些憧憬起來,捧著臉低聲道,“待我哪日下山,定要買來親口嚐嚐。”

    沈墟:“好。”

    殷霓望著他,突然噗嗤一聲笑了。

    沈墟微微側過臉,空洞的眼裏浮現困惑,似是不解殷霓在笑什麽。

    “我笑你一日不見竟真就變了性子!”殷霓一針見血地指出,“往日我若跟你說我要去偷偷買酒喝,你定要沉著臉說教,師姐,劍閣三戒,不可飲酒,莫要逾矩。”

    她叉起腰,模仿沈墟平直淡漠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沈墟也不禁莞爾。

    他這一笑,宛如石破天驚,殷霓一時看得癡了,沒言語,待她反應過來,蹦起來差點崴到腳:“你笑了?你竟笑了!真是活得時間長了什麽稀罕事兒也能被本女俠撞見。”

    “你也不過年前才滿十八。”沈墟無奈地提醒。

    “十八年也很長了。”殷霓幽怨地歎氣,“若是放在尋常人家,十八歲的女兒家早就出閣了,這會兒估計孩子都抱倆了。”

    沈墟:“江湖兒女自是不同。”

    “有什麽不同?我們是習武之人,又不是尼姑和尚牛鼻子老道,劍閣也不是什麽寺廟道觀,卻自古以來禁談風月。你說說,這是什麽理?放眼望去,江湖上那麽多門派,隔三差五的就有喜訊傳出,什麽海沙幫的幫主娶了青衣樓二樓主,什麽崆峒派首座大弟子與師妹喜結連理,隻咱們劍閣,遺世獨立,千年萬年就隻有出份子錢的命!”殷霓撅起嘴,忿忿不平,“要我說,這臭規矩就得改改,習武之人最是率直爽快,喜歡便是喜歡,想喝酒就要喝酒,若是喜歡得要命、想喝酒想喝得要命,卻還要藏在心裏憋著忍著,算什麽英雄好漢?”

    “隻因劍閣心法至純至簡,非抱元守一心無旁騖者不能有大成。”沈墟搬出那套風不及總在念叨的說辭,“且規定並沒說不讓你成家,隻不過是要你成了親,就攜家眷下山,自行謀生罷了。”

    屁話。那又與被逐出師門有什麽差別?

    殷霓對牛彈琴,在心裏把這個木頭棒槌罵了至少有一萬遍,罵完自覺無趣,無意間瞥見沈墟唇角一片殷紅,便伸手去摸:“你這兒怎的破了皮?”

    沈墟偏頭躲避。

    殷霓不想他如此抵觸,指尖蜷起,悻悻地縮回手,心想師弟果然長大了,不願與她親近了。

    許是空氣靜得太突兀,許是連沈墟自己都覺得自己反應有些過度,他破天荒地解釋了一嘴:“是踏雪。”

    踏雪是隻貓。

    一隻脾氣很不好的貓。

    仰仗著掌教愛寵的雄厚背景,門下弟子無有不被它撓過的。

    除了沈墟。

    “那貓子竟也會撓你?它不是最喜歡你的嗎?嘖,看來貓也如人一般,總是變化無常的。”殷霓收起神色間的落寞,當下也不作他想,從懷裏掏出兩個饃饃來,塞到沈墟手裏,“你中午沒吃,晚上那頓想必也光喝酒去了,飲酒傷胃,快拿這個墊墊。”

    “時候不早了,我這就走了,三月考校在即,你方怡師姐還等著我回去陪她喂招呢。死丫頭每次都臨陣抱佛腳,遲早得被江師叔趕下山去。”

    “你快些休息吧,嘴角的傷記得上藥,莫要留下疤了。變醜了端看還有誰理你!”

    饃饃還是熱的。

    這點溫度自掌心一直傳遞到心裏,沈墟想開口道聲謝謝,門卻已輕輕掩上了。

    翌日清晨,沈墟梳洗妥當,自去守拙草廬,跪在階下。

    風不及睡到日上三竿,抱著雪白的老貓一開門,就跟跪著的蠢徒弟撞了個眼對眼兒。

    幸虧其中有對眼兒看不見!

    風不及扭頭就要偷摸關門。

    沈墟顯然聽到了動靜:“師父。”

    躲不過,風不及隻好又轉過身,拈須咳了一聲:“這麽個陣仗,又是為了何事啊?”

    印象中,這種早上打開門就看見沈墟跪在門前的經曆,十七年來隻有三次。

    一次是他六歲時在廚房偷吃了一塊紅糖酥餅。

    一次是他十三歲考校武藝時誤傷了師兄。

    也不知這次是因為什麽。

    不管因為什麽,風不及都不是太想聽。

    他一籌莫展,別人家孩子做了錯事都想方設法藏著掖著,這孩子倒好,唯恐你不知我不知師父不知。

    這性格說好也好,說不好,那是真要命。

    如今劍閣上下表麵上恭親和睦,私底下卻是暗潮湧動,以常洵為首的那班弟子最為人多勢眾,且對沈墟頗有微詞。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沈墟天賦異稟,哪怕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都能招來莫須有的嫉恨,何況真被抓到什麽把柄?

    風不及深諳此理,明裏暗裏都對這個小徒弟耳提麵命諄諄教導,要求格外嚴厲。可他亦想不到,正是他這種“不與別人同”的態度成了師兄弟冷落疏遠沈墟的源頭。

    旁的弟子隻道,風不及對沈墟厚愛有加,是以繼任掌門的要求來嚴格培養的。

    對此,風不及除了哭笑不得,還能怎麽辦?

    所以沈墟既來請罰,他不罰也得罰。否則傳出去,又要落人口實。

    真真是傷透腦筋。

    “弟子昨日喝了酒。”沈墟朗聲道。

    風不及撫須的手頓了頓,顯是沒想到,心想你還有這能耐?一時間竟油然而生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感慨。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壓下揚起的嘴角,問:“酒是什麽酒?”

    沈墟道:“弟子不知。”

    風不及覺得奇怪,又問:“哪裏來的酒?”

    沈墟閉口不答。

    這就很不對勁了。

    風不及眯起眼睛:“可有人誘你強你,非要灌你飲酒?”

    沈墟垂下眼瞼,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來了來了,這表情又來了。

    沈墟臉上一旦浮現此種神情,就是你說任你說我答一句算我輸的意思。

    “弟子有錯,甘領師父責罰。”沈墟直接撂下一句。

    風不及在心裏無聲歎息,僵持一陣,隻好揮袖道:“既如此,你便依照門規去清淨崖麵壁三個月吧。”

    “是。”沈墟答得幹脆,一點兒也沒有那種被罰的憂傷。

    “麵壁期間勿忘勤加修煉。”風不及叮囑,“對心訣如有不明之處,萬不可強施硬衝,待與為師細細商討之後再練不遲。”

    沈墟恭敬應聲:“弟子謹遵師命。”

    他轉身就要走,風不及連忙又道:“清淨崖壁立千仞,山路陡峭,如今你目不能視,多有不便,就讓殷霓那丫頭送送你吧。”

    聞言,沈墟杵在那兒,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怎麽,你不願霓兒送你?”風不及奇了,原本他這麽提議也因素知沈墟與殷霓從小關係好,這樣路上也好有個伴兒,不成想沈墟竟不樂意。

    沈墟搖頭:“我知道師父是擔心弟子。”

    風不及心說,你知道就好。

    “可沈墟若已無用到連清淨崖都上不去,還有何顏麵再做劍閣弟子?”

    沈墟低頭站著,握緊了手中的劍。

    風不及注意到他泛白的指骨,又望向那張平淡之下隱含堅持的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孩子也並不完全無動於衷。

    他其實很怕自己會因為失明就成了廢物一條,所以迫切地想證明自己。

    “既如此,你便去吧。”風不及隻好收回提議。

    沈墟斂衽躬身,端端正正地朝風不及的方向行了個禮,大步離開,遠去的背影清瘦,倔強,挺拔孤直,使人聯想到少年傲骨。

    風不及在門前佇立良久,長風鼓起他寬大的袍袖,懷裏的老貓倏地支起頸子喵嗚一聲,從主人懷裏跳了出去。

    “咻——”

    倏地,一抹小小綠影尖鳴著破風而來,來勢洶洶。

    風不及施施然抬手,以力化勢,拈葉笑道:“閣下既蒞臨寒舍,不如現身說話。老朽這兒雖無好酒,一碗淡茶總是有的。”

    作者有話要說:沈·老實巴交·墟:我喝酒了,請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