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在禮部的三催四請下,韓家終於上奏請期,將韓在和李知絮的婚事定在年前,臘月二十八。

    李知絮作為即將嫁人的女子,原本應該操持婚事,可皇後娘娘疼愛她,親自動手操辦,倒令她閑了下來。韓家人對她的態度還是不鹹不淡,李知絮滿心鬱悶無人敘說,便時常來找傅嬌解悶。

    傅嬌從南山回去之後,深受噩夢驚擾,每天晚上都做著令她毛骨悚然的夢,反反複複夢到李洵駭人的模樣。

    這段時日,她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以前的友人來邀她出去,她都拒之門外。可李知絮是公主,她親自上門,自不能讓她吃閉門羹。

    傅嬌捧著藥碗,小口小口地喝著湯藥,李知絮就在一旁說著她婚禮上要準備的東西,但見她神色懨懨的,對什麽都提不起來興趣,便不再說這些了。

    “我問了禦醫,他說你身體沒什麽毛病,可我見你最近憔悴得厲害,是不是在屋子裏待久了。不若我們出去走動走動,說不定吹吹外頭的風就好了。”

    傅嬌確實關了挺久,她本就不是關在宅子裏的性子,這回閉門不出,全然是沒什麽精神。每天晚上閉了眼,全是鮮血淋漓的夢境,仿佛有個夢魘貪得無厭吸食著她的精魂。

    “算了吧……”傅嬌垂下眼眸。

    “去嘛,成日躲在屋裏算什麽?你總不能這輩子都不見人吧。”李知絮看出了她表情裏的猶豫,抱著她的胳膊輕輕晃了晃。

    李知絮來過好多次了,勸她出去走走,她都沒有答應,這次總不好再拂她的意。

    “你想去哪裏?”

    “去寶興國寺吧,禮禮佛,驅驅邪,說不定到時候你身子就好了。”

    中邪。

    傅嬌覺得自個兒真的是中邪了,所以才莫名其妙被噩夢纏身。

    或許真如她所言,驅驅邪就好了。

    “那好吧。”

    寶興國寺離國公府不算太遠,李知絮見傅嬌帶了一群仆婦侍女,笑她說:“傅大人對你可真上心,你這出門的排場比我也不遑多讓。”

    傅嬌捂著帕子輕咳一聲,笑著說:“祖父怕我一個沒爹娘的孩子在外頭受人欺負,我若是不帶著人,他多半又要憂心。”

    李知絮附在她耳畔吃吃的笑:“現在就帶這麽多人,往後嫁到東宮,皇兄還不得再添上一倍的人,免得你插上翅膀飛了。”

    傅嬌慢慢垂下眼睛,眸光盯著足尖,沒有答話。

    李知絮納悶,之前她說這種玩笑話,她少不得要同自己鬧一番,今兒個眼睛微垂,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樣。她莫名有些坐立難安,因她隱約察覺到,這段時日嬌嬌的心好像不似之前係在皇兄身上。

    到了寶興國寺,傅嬌和李知絮到正殿上香,她們都不是虔誠的佛教徒,不過是借著禮佛的名頭正大光明出來遊玩罷了。李知絮草草地上了一炷香,轉頭看到傅嬌雙手合十,目光虔誠地看著寶相莊嚴的菩薩神佛,唇齒翕動低語著什麽,而後頂禮膜拜地跪下去。

    李知絮定定看了她半晌,納悶極了,要知道傅嬌最是不信鬼神的,這會兒拜得卻仿佛虔誠信徒。

    “嬌嬌,你什麽時候開始信佛了?”待她拜完,李知絮上前挽著她站起。

    傅嬌自不會說做噩夢的事情:“我這病害得莫名其妙,吃了好多藥也不見好,或許如你所言,拜拜佛就好了。”

    別再讓她夢到那些血腥可怖的場景了,不然她遲早會瘋掉。

    “你呀,就是在屋子裏憋久了,出來見見外頭的天就好得快了。”好不容易把她帶出來,李知絮可不想這麽早就把人帶回去,指著山下的林苑說:“清林苑的柿子熟了,咱們過去走走。”

    清林苑是皇家山林,李洵帶傅嬌來過幾次,有幾處山景倒也是賞心悅目的,她點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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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深秋,晚上降霜,落在紅彤彤的柿子上,一層雪白的霜沙,摘柿子的時候一碰到,掌心都被凍得通紅。

    李洵喜歡吃柿餅,這個時節東宮的人早早地就來摘柿子了,宮人提著竹簍,一些人敲著枝頭的果子,一些人則在地上撿著,忙得熱火朝天。

    一個梳雙髻的宮人坐在林下,她和打果子的宮女不同,她是李洵的貼身宮女,伺候他日常起居,平素不用做粗活,穿著光鮮亮麗。因著在李洵身邊伺候的緣故,頗有幾分體麵,就算是末等官吏見了她也得客氣幾分,活得比許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還體麵。

    因此,就算是在清林苑采果子,她也不必親力親為,早有懂事的小太監端來椅子,奉上瓜果茶點,她舒舒服服地坐著享用著瓜果,時不時指點道:“動作麻利些,咱們還得趕在日落前回去,喜子手裏那一筐待會兒給靖國公府送去。”

    身下捶腿的宮女笑著討好她道:“婉珠姐姐若是乏了,不若先到水榭休息休息,等咱們打好果子了再叫您。”

    她的這番討好令婉珠很是受用:“給殿下的東西可含糊不得,我走了此處交給你們我不放心。”

    “凡是與殿下相關的事情,姐姐事必躬親,怪不得殿下如此器重姐姐。”身旁另一宮女捧了盞熱茶遞給婉珠,聲音裏含著微不可查的羨慕。

    婉珠捧過茶喝了口:“我們做奴才的都是盡自己的本分罷了,主子願意抬舉那是恩賜。”

    “姐姐說這話可讓我們無地自容了,如今東宮上下,誰不當您是半個主子,也是太子殿下如今還未娶妻。”宮女頓了頓才堆著滿臉笑意說:“等太子妃入了東宮,您到時候不也是主子了。”

    “是啊,她們都說傅家姑娘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可我瞧著殿下待姐姐也是極好的。”捶腿宮女嗤笑一聲:“這些年殿下屋裏就姐姐一人,沒準兒到時候高低也是個側妃。到了那時候,姐姐可別忘了咱們的姐妹情誼。”

    她討好得恰到好處,婉珠是皇後年前皇後娘娘指給殿下做曉事之用的。起初她還以為殿下當真如傳言那般,對傅家姑娘別無二心,後來那回他嚐了自己的滋味,偶爾召她進屋服侍。

    初時她謹守本分,可近一年來,殿下身邊除了她再也沒有旁人,便不由得她生出些別的綺麗心思來,行事也越發乖張,失了做婢子的本分。趨炎附勢的宮人將她吹捧得高高的,她人也就飄了。

    此前聽了這話,她早就誠惶誠恐罵回去了。可在這麽久的吹捧浸淫下,她也以為自己在李洵心頭有幾分重量,她的身份做不得正妃,做個側妃也不是不行。

    “你們說這話,還真不怕被人聽了去,那傅家姑娘可不是能容人的。”婉珠笑道:“寶來怎麽死的你們都忘了嗎。”

    “噓!”身後一個宮女連忙提醒她們,示意她們別說了。

    回過身一看,剛被她們編排過的正主和公主正站在不遠處。傅嬌臉上淡淡的,公主麵色陰沉得厲害,怒瞪著婉珠,目光憤恨似乎要把她撕碎。

    “公安萬福金安,傅姑娘萬安。”

    幾人齊齊跪了下去,捶腿宮女長磕著頭,婉珠知道自己闖了禍,垂下頭,忐忐忑忑地請安。她縱是再輕狂,也知道自己的斤兩。且不說傅家姑娘有個三朝元老的祖父和鎮守北方的大將軍哥哥,就憑她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馬的情分,便不是她服侍殿下睡了幾次就能爭過的。

    傅嬌驕縱出了名,她們今天編排了她,還不知她要如何處置,人心惶惶誰也不敢抬頭。

    過了片刻,傅嬌清淡的聲音響起:“寶來是怎麽死的?”

    她記得寶來,南山把她燙傷的那名宮女。

    李知絮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剛剛聽到婉珠那丫頭說的話眼珠子都快驚呆了,一直在想傅嬌會如何撒潑。皇兄收侍妾的事一點風聲也沒有傳出來,傅嬌也不是會主動去打聽他房裏事的性子,照理說她絕不會知道這事。

    然而聽她如此淡然的語氣,李知絮有種荒謬的感覺,嬌嬌似乎並不意外,甚至一點也不想追究。

    “寶來是怎麽死的?”傅嬌又問了一遍,一動不動看著跪著的人,完美如天女般的眉眼慢慢蹙了起來。

    婉珠嚇了一大跳,等緩過神來,才壓低聲音顫顫地說:“寶來說錯了話,太子殿下命人杖斃。”

    傅嬌垂下眉眼,她眉目如畫,不笑的時候越發明豔美麗。她眼神分明是安靜的,卻仿佛蘊藏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波濤:“他果真還是殺了她。”

    婉珠怔楞地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傅家姑娘臉色慘白地笑了笑,纖弱的身形歪了一下。幸好李知絮眼疾手快托住她的手臂,這才沒有摔倒。

    “殿下收用你了?”傅嬌回過神來,蹙著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眼。

    婉珠瞥了其他的人一眼,她們都恨不得把頭紮進地裏,她隻好硬著頭皮恭敬道:“承蒙殿下垂愛,奴婢才能服侍殿下。”

    李知絮腦子裏燃著一團火,她這話仿佛潑了一瓢油進去,燒得更猛烈,她瞪著婉珠恨恨道:“不過是個暖床的玩意兒罷了,也敢在這裏擺主子的譜,一個卑賤奴婢還肖想做東宮側妃,下賤的東西!”

    就在她罵的時候,傅嬌提起裙擺盈盈走了。

    李知絮還想再罵宮女不知天高地厚,傅嬌一走,她隻好去追她,隻心中的怒火再也壓製不住,氣憤道:“這些宮女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後編排你,我非要告訴皇兄,重重罰她們!”

    “也沒說什麽難聽的話,有什麽好罰的。”傅嬌今日走了許久,身上冒了薄汗,她拿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唇邊噙著淡淡的笑:“誰都知道我不是什麽大度的人,真要罰,還能把所有人都拉出去打板子不成。”

    李知絮頓時噤聲,她看著傅嬌,嘴唇翕動,有些不忍:“那個宮女的話你別往心裏去,皇兄對你一往情深,定不會讓你受進門就抬側妃的委屈,她這麽久連個侍妾的名分也沒有……”

    李知絮生怕傅嬌聽了那幾個賤婢的話,回頭找皇兄吵鬧,今兒是她把人賴出來的,他們若真因為這事鬧開,皇兄少不得要找她算賬。真是晦氣,出來玩兒遇到這些管不住嘴的糟心賤婢,好心情一掃而光便也罷了,還得時時提心吊膽。

    “殿下以後會是一國之君,身邊當然不會隻有我一個人。”傅嬌早就知道這一點,李洵的身份注定她不能獨自占有他,哪怕是在夢裏,他們感情最最要好的時候,皇後塞了一門側妃給他,他們都沒有拒絕。

    道理歸道理,可真正的那個人活生生站在她麵前,還是好難受。隻要想到李洵一麵耐心溫柔哄她,一麵和別的女人纏綿悱惻共赴巫山,還是好難受。

    寶來也死了。婉珠說是因為她說錯了話,她卻心知肚明,說錯話不過是個由頭罷了。

    他和夢裏的暴君一樣,得罪過他的人都得死!

    傅嬌用力掐著手,“啪嗒”一聲,指甲被她生生捏斷了,血珠子冒了出來。

    她腦子裏想著事,甚至都沒覺得疼。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堅信不疑的東西好像慢慢在改變了,譬如說,她一直沒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和李洵分開。

    可她絕望地發現,李洵現在越來越像夢裏那個暴戾的人。

    改變一個人談何容易,更何況他是國之儲君,從出生那一刻起天下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又豈是她三言兩語就能讓他轉性?

    如今情濃意重,他沒有當場發作,隻是私下裏處置了寶來,恐怕就是他能給自己最大的體麵。

    可若是五年十年之後呢?他身邊有了別的人,他們之間的情意淡了,又會是如何光景?

    夢裏她撞得頭破血流的模樣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這一次,她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

    傅嬌暗歎了一聲,或許是時候跟李洵來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