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深秋的南山蕭瑟肅冷,高大的林木樹葉枯黃,僅剩的幾片葉子在樹梢飄搖,一陣風吹過,便能吹落下來。

    寬大的營帳前有大片的空地,禁衛軍森嚴立在四周。

    他們都出去打獵了,李洵不讓傅嬌出去,讓她在帳子裏歇息,生了一堆炭火,烤得暖烘烘,她舒舒服服地窩在錦被中,剛閉上眼,就看到李洵臉色很冷說了句:“拖出去殺了。”

    傅嬌掀眸往他麵上看了一眼,他神色委實算不上好。

    目光往四周移了一圈,事情好似就發生在她待的這間帳子裏,地上跪了個抖如篩糠的婢女,再看看地上的摔碎的茶盞,她大約也明白過來,應該是上茶走得太快,不慎摔了茶盞,所以遭此大劫。

    傅嬌心想,摔碎隻茶盞罪不至死,正要開口替侍女求情,李洵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嬌嬌。”

    傅嬌從混沌中醒過來,微微仰頭看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剛才隻是一場夢。

    李洵伸過手摟住她的脖子,讓她坐了起來:“做什麽夢了?睡覺都皺著眉。”

    傅嬌微微張口,想了一會兒後,到底還是沒把做夢的事情說出來。

    此時他心緒大好,何必說那些有的沒的。

    她相貌出挑,膚白瑩潤,好的時候爽爽朗朗,病了也有纖弱的美感,讓李洵挪不開眼,她低眸沉思的瞬間,神態間難□□露出幾分踟躕,全被他捕捉到了:“這回回來,我總覺得你心事重重,嬌嬌可是有心事瞞著我?”

    她手指冰涼,過了一會兒,低低地說:“你又不是才認識我,我從小到大哪是能藏得住心事的,隻不過這回病了,沒什麽精神,所以看起來像有心事。”

    一番說辭雖滴水不漏,可李洵還是從她眉眼間看到了鬱氣。

    嬌嬌愛笑,以往兩人在一處,她眉眼總是彎著的。這回她那麽久避而不見,若非他翻牆去了國公府,她今日怕也不會出來。

    再加上她這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讓他有了不好的猜想。

    他走了半年,半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嬌嬌瞞著他有了心事。

    他麵上不顯,卻沒有發問,隻捏著錦被,複又蓋在她身上,不動聲色地說:“這群庸醫,連個風寒都治不好,我看林周正這太醫院院首當膩了。”

    傅嬌說:“是我身子不中用,怨不得旁人。好了,你去打獵吧,我睡一會兒。”

    李洵說好,給她把被子四隻角掖好,大步走出營帳。

    劉瑾最近新收了個幹兒子,名喚劉喜,幹兒子很勤快,端茶送水跑得麻溜,把他這幹爹伺候得服服帖帖的,小子人如其名,一臉的笑意堆在臉上,就跟過年門上貼的年畫娃娃一樣喜慶,討人喜歡。

    小子伺候得用心,劉瑾也樂得指點他一二:“伺候人呐,最重要的就是察言觀色,揣摩主子的心意,主子喜歡的要及時送到麵前去,主子不喜歡的,趁早弄遠些。”

    “喜兒明白了。”劉喜跪坐在劉瑾身旁,捏著拳頭輕輕給他捶腿,悄悄問:“幹爹,我聽他們說太子殿下明年就要迎娶傅嬌姑娘為太子妃,這傅家姑娘好相與嗎?”

    劉瑾聽了這話,敲了小子一記腦門:“混東西,主子的事情也是你隨意議論的,仔細被人聽了去,看你有幾層皮夠剝的。”

    劉喜咧嘴賠笑,捶腿的小手捶得更歡快了:“兒子是聽別人說,所以好奇,順帶提一嘴,沒有別的意思,幹爹別惱,兒子不問便是了。”

    劉瑾說:“這話可別讓太子殿下聽了去,否則仔細你這一身皮。”

    “這是為何?不是都說傅家姑娘很得殿下歡心?”劉喜納悶:“難道傳言有誤?”

    “傳言不假。”劉瑾還是決定提點提點他:“正是因為太過在意,所以容不得詆毀、非議、怠慢。”

    跟在太子殿下身邊這些年,殿下對傅家姑娘那份心,他看得真真兒的,那可真是恨不得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

    若是讓人聽了方才議論傅家姑娘那話,輕則討幾耳光,重則怕是要挨上三五十棍。

    劉喜還要再說什麽,一個禁衛軍站在賬外喊了劉瑾一聲:“劉公公,太子殿下有請。”

    劉瑾不敢耽擱,當即出了帳子往李洵營帳的方向走去。

    到了李洵帳外,劉瑾正要開口請安,便聽他的聲音冷然傳來:“進來。”

    劉瑾掀了氈簾入內,李洵開門見山說:“找個人去細查一下傅家姑娘最近的行蹤。”

    劉瑾見殿下微皺起了眉頭,便知道殿下這是有所不悅,遂應了聲是,正要退出去,又聽李洵冷聲說道:“讓他們往細裏查,什麽時候出了門,見了什麽人,孤都要知道。”

    劉瑾聽了心驚膽戰,太子殿下為何突然要查傅家姑娘這段時日的行蹤,還讓細查,聽這話的意思,他莫不是懷疑傅家姑娘在外頭琵琶別抱了?轉念想想卻又覺得不可能,若說這些年殿下對傅家姑娘上了十分心,那傅家姑娘對他至少也有九分九,除卻這段時日耍小性子淡漠了些,往日裏那雙清亮的眸子裏也是隻有殿下一人的。

    且不論殿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便是他那天人之姿,就能引得無數女子癡迷,再加上這麽多年的情分,傅家姑娘怎麽會蒙了心肝做出那種事?

    這廂領了李洵的令,當即追查下去,不過三四個時辰,月餘來傅嬌的行蹤便都寫在一張薄薄的紙上,送到了李洵手中。

    李洵接過那張紙,久久不敢展開。

    上戰場殺敵都不猶豫半分的手,捏著一張紙,竟踟躕了。

    若紙上真有些什麽讓他不想看到的東西,該作何?

    糾結半晌拍了下腦門,心道自個兒莫不是傻了,這天下都是他的,誰敢動他的東西,手砍了便是?有什麽好猶豫的。

    當即抖開了紙張。

    她這段時間的生活細致地寫在上頭,哪天見了什麽人,說了什麽話,一五一十都在紙上寫著,沒有半分異常。看到她六月初三那日出門到鬧市買花,用買來的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騎馬出城時,他甚至嘴角微微勾了下,不自覺笑出聲來,似乎她跑馬時嬌俏歡快的模樣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

    或許是從小驕縱得過了,她的性子和京中的貴女不一樣。

    她跑馬、打獵無所不能,春日裏和他一起到郊外踏春,有時比他跑得還快;秋日裏一同上山打獵,她箭法出眾,準頭比好多男人還好;夏日在山莊避暑,她興致來時,有時挽了袖子,親自搖櫓,到了藕花深處納涼,給他哼一曲民間小調;冬日裏大雪一下,天地一片肅殺,別的貴女都縮在屋子裏守著火盆,獨她不怕冷,披上大氅便往雪地裏鑽,他在國子監念書聞到幽幽梅香,便知她采梅歸來了,散學了出去一看,果真見她在廊外懷抱臘梅,人比花嬌。

    她的一切,他無不喜歡,因為皆是他慣出來的。

    從小到大他從不懷疑的有兩件事,一是他遲早是這天下的主人;二是她遲早是他的皇後。

    看著紙上清晰的字跡,他不由笑笑自己的多心,嬌嬌離不得他正如他離不得她,或許真的是病著所以才沒精神。這多心傷人,必不能讓她知曉,遂拿著紙條往蠟燭上點燃,親眼看著它燒成灰燼,這才扔到地上。

    正好天快黑了,狩獵的人三三兩兩歸營,四公主李知絮跑來找他,也不知道為了何事。

    皇上和皇後感情極好,後宮叫得上名字的隻有一後兩妃,共有五個孩子,作為一個皇帝,子嗣未免單薄了些。皇長子的母妃生他時難產死了,他生來患有不足之症,整日裏病懨懨,身子瘦弱得幾乎連風都吹得倒。皇後仁善,他出生後便抱來養在中宮,母子關係倒比李洵這個親兒子還要好;四公主是唯一的女兒,和李洵一母同胞,關係還算不錯。她是皇上唯一的掌上明珠,所以備受寵愛,性子也是嬌氣的。

    她要什麽有什麽,誰見了都得讓著她,唯獨時常在李洵這裏碰壁,他有了好東西,總是想著先給傅嬌。

    這回是為了一塊狐皮,葉少陽獵了一隻通體雪白的狐狸,李知絮看上了那張皮子,想要去做大氅的毛領,舍下臉皮問他要,結果他說太子殿下早就吩咐,若是獵得白狐皮子,先留著。

    往常她才不會來找李洵,還不是因為再過不久便是韓國公夫人生辰,她想送件大氅給她做壽辰禮物,討好這位未來的婆母。嬌寵長大的公主,高傲尊貴,偏偏喜歡上了韓國公世子,全身心撲在他身上,今年終於纏得聖上賜婚。

    李知絮委委屈屈要東西的時候,李洵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蕭瑟山林。

    若是嬌嬌身子好著,定會同他在這晴朗疏闊的山中縱馬疾馳。他最愛她一襲紅衣,朗聲大笑的模樣。

    李知絮沒有覺察到皇兄的失神,口中仍說著:“韓在都說好了要一起來打獵,昨兒個他又說衙內有事走不開,不來了,我看他分明是知道我要過來,專門躲著我……”

    李知絮低下了頭,手緊緊扣著桌沿,麵上堆砌著不滿,她知道韓在的心不在她身上,原本以為父皇賜婚了,他們的婚事已成定局,他慢慢也會對她有好感。可賜婚都大半年了,他們家遲遲不肯全六禮,前段時間禮部三催四請,他們才扭扭捏捏把納彩之禮過了,擺明沒把她放心上。

    “早前我沒跟你說過韓在心不在你身上?你不顧勸阻,執意要嫁,現在跑來哭訴韓家人對你不上心,難道你還要我和父皇拿刀抵著韓在的脖子讓他對你好不成?”李洵被她叨叨得心煩意亂。

    李知絮被他一嗆,眼圈頓時紅了起來,父皇那會兒也不同意她嫁給韓在,說天下這麽多男兒,定要招個對她巴心巴肺的駙馬,她哪裏聽得進去,就喜歡冷冷冰冰的韓在,成日纏著父皇為她賜婚。

    本朝駙馬不能掌實職,隻能領些虛銜,而韓在當初是國子監出類拔萃的學子,學識才能出眾,本打算入仕為官一展宏圖。李知絮不理解,入朝為官不就是為了權勢嗎?娶了她,有錢又有權,他為何如此抵觸?

    韓家怠慢的態度讓李知絮倍感委屈,可正如皇兄所言,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怨恨不得旁人,但偏偏最該安慰她的親兄長還這麽嗆她,她越發委屈:“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麽就要得到什麽,憑什麽他韓在例外?”

    李洵笑得出聲:“韓在是個人,又不是東西。”

    “那又怎樣!”李知絮激動道:“管他是人還是東西,我想要,就非得要到手。”

    見她這般反應,李洵也不想再多說什麽,他說:“這件事我沒辦法幫你,除非你自己想明白,韓在不是你的良人,趁現在還沒有羈絆早早放手,何必如此偏執,執迷不悟。”

    “放手?皇兄說得真輕鬆,你和嬌嬌兩情相悅,沒嚐過愛而不得的滋味,所以才如此站著說話不腰疼。”李知絮冷笑一聲:“若什麽時候嬌嬌另有所屬,你嚐到了寤寐思服愛而不得的滋味,隻怕你比我更偏執,更執迷不悟,更不折手段。”

    “夠了!”李洵黑了臉:“說就說,攀扯旁的人幹什麽?一張皮子你要就拿去,不過你若是覺得一件大氅就能讓韓家人接納人,也未免過於天真。”

    這話他不愛聽,嬌嬌非他不可,他們這輩子都要嵌在一起,怎會另有所屬?打發走了李知絮,帳子裏安靜了下來,隻剩賬外樹葉被吹的沙沙聲。他正心煩意亂時,侍衛來報,說傅嬌剛才被燙傷了,他臉色微沉,緩了神色起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