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挨餓的第五天
  第5章 挨餓的第五天

    對於祖庭的部落民而言,秋日的最後一次祭祀也是這一年最重要也最為盛大的節日。

    生活在祖庭周邊的部落陸陸續續有人趕來,熱鬧的氣氛燕遙知蹲在山上都能很清楚地感知到,聚集的人群在他眼裏無異於一塊香甜誘人的大肉,明晃晃地吊在眼前。

    他隻能閉眼躺平了抗餓,若木怎麽拖都拖不起來:“想要成為一個合格的祭司,就不能一直這麽懶懶散散的,快起來跟我一起去幫忙布置祭台,燕!”

    燕遙知眼睛都沒睜開:“不去。”

    見硬拖他不動,若木隻能放軟語氣:“這段時間會有很多外麵部落的人帶著他們那裏的特產過來易物,運氣好的話能淘到不少好東西。”

    “沒興趣。”燕遙知打了個哈欠。

    若木隻能歎氣:“你的天賦到底是什麽,難不成還得像鱗蟲一樣冬眠?”

    “大概吧。”

    若木:“,”

    他隻能轉身,拿起門邊的一個小背簍:“算了,不勉強你,你待在家記得看著點赤丹,對了,鍋裏煮的藥汁你等它變色了就幫我裝一下。”

    “嗯。”

    若木愈發無奈,現在的自己跟他想象中的導師形象實在是差得太遠,在學徒麵前半點導師的威嚴都沒能建立起來不說,還越過越像保姆了。

    到底是哪裏不對?

    難不成自己真的糟糕到連個孩子都教導不了?

    若木的背簍裏裝的是他新製的藥膏和藥汁,他打算去找一個名叫“雷角”的部落裏的一個熟人,換一種祖庭沒有的藥草。

    若木離開之後,燕遙知就這麽一動不動地躺著,掐準了時間把鍋裏的藥汁裝起來,就有準備重新躺回去。

    而在這時,赤丹也醒了。

    他的狀態比剛剛受傷的那段時間好了很多,眼睛依舊很難看清楚東西,但嗓子已經能重新說話了:“燕哥。”

    燕遙知不太情緣地走過去,他一直在盡量避免幫助赤丹換藥,因為裸露的傷口總是會彌散出引誘他心神不寧的生機,越忍越餓,再餓都隻能忍著,實在是不能更委屈。

    “喝水?”

    赤丹小幅度地搖頭:“燕哥,我的屋子底下還有些之前藏的東西,”

    燕遙知側頭看一眼屋外明媚的天光:“晚上幫你拿。”

    “謝謝燕哥。”赤丹突然變得羞怯,“是我實驗弄出來的溶液,可能會爆炸,燕哥你小心些。”

    “為什麽會想做這種東西?”

    突然的發問讓赤丹一愣:“,我沒能覺醒天賦,在部落裏什麽事情都做不了,可是祖神教過我們可以用網捕魚,用斧砍樹,用鋤頭耕地,用鞍和韁繩馴服野獸,我就想,是不是也能有什麽工具,可以讓我這樣的人也擁有力量呢。”

    燕遙知聽完,對著忐忑不安的赤丹緩緩點下腦袋:“嗯,明白了。”

    這個世界的科技樹還極其簡陋,自己又是個學物理學得雲裏霧裏的文科生,除了些後世最基本的工具,也沒有其他什麽東西能教給部落民,而這小子——敢想敢做,雖然技能點的稍微奇怪了些,但說不準將來他就成為文明發展不可或缺的人才了呢?

    燕遙知心裏有了成算。

    為了自己能快點過上安逸的現代生活,還是盡量把JSG這小子的命保長一點吧。

    “你的腿可能好不了了,但眼睛應該還能有辦法。”燕遙知說,這個世界說到底並不能算是很科學,他記得在很久之前,祖庭裏的一個祭司曾用一種長著很多隻眼睛的怪物的腦子和幾種他記得模樣卻忘了名字的藥草混合在一起,治好了另外一個人被野獸戳瞎的眼睛。

    “就是可能有點疼。”

    得先把壞掉的眼球摘除,然後把藥糊進眼眶去,過一個多月,新的眼球就能長出來了。

    他抬手在自己雙眼上頭連比帶劃地告訴赤丹醫治的步驟,赤丹愣愣地看著他蒼白的手掌和漆黑的指甲上下翻飛,不禁咽了一下喉嚨:“我,我會盡量活下來的,”

    燕遙知將不停比劃的手放在小少年已經長出一層淺淺的發茬的腦瓜上:“要是你怕痛的話,我們就找找還有沒有別的法子。”

    “我不怕疼。”赤丹的聲音悶悶的,“我隻怕,怕我還沒做出什麽來,就死了。”

    “不會的。”燕遙知的語氣篤定。

    假如赤丹真的能長成個不可多得的科技人才,那就啃他一口,把他也變成不老不死的僵屍,讓他給自己打一輩子工。

    燕遙知的想法逐漸變得危險起來。

    而赤丹絲毫未曾覺察,他紅著眼眶,小心翼翼地開口:“燕哥,其實,我小時候見過你。”

    “嗯?”燕遙知感到疑惑。

    他遇見過太多臉孔,所以很少會特意去記憶。

    “我媽媽死的時候,她跟我說,祖神會庇佑我。”赤丹的聲音變得苦澀,他的父親曾是狩獵隊裏的一把好手,而母親則與自己一樣沒有覺醒天賦,無法成為狩獵者或是祭司。

    後來她患了病,是一種祭司們都沒見過的病,整個人很快消瘦下去,隻剩下一把骨頭,沒過多久,便死去了。

    一下子失去了母親,彼時尚且年幼的赤丹的天空垮了一半,雪上加霜的是,他的父親所在的那個狩獵隊遇上一隻凶殘的巨獸,十二人的小隊,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

    “我想去找父親,我覺得他沒有死,我偷偷地跑出部落,跑進黑林裏,”

    他沒能跑太遠就迷了路,還遇上了一群饑腸轆轆的野獸。

    “是你救了我,我一直記得的。”赤丹說得很急,嗆了一下,很快他深吸一口氣將咳嗽壓下去,“祖神庇佑了我。”

    確實。

    燕遙知有的時候會一個人跑到部落外頭溜達,如果遇上野獸就會順手驅散。

    年輕的部落民們總是很有冒險精神,每一年燕遙知都能在遛彎的時候順手從獸嘴裏頭救下幾個腦袋發熱的年輕人。

    赤丹正是其中一個,隨著他的敘說,燕遙知也依稀有了印象:“原來如此。”

    雖然部落民們總能覺醒些稀奇古怪的力量,但他們的壽命並沒有因此延長多少,燕遙知見過最最長壽的一個部落民,也就隻活了一百二十年而已。

    所以他除了深居簡出之外,也盡量避免讓人看清楚自己的長相,沒隔一段時間,就換個名字換個住處,都盡量撿著人最少的地方,也不與鄰居交際。

    在長老團的幫忙掩護下,燕遙知從來沒有在任何一人麵前暴露過自己不老不死的異常。

    然而赤丹在小時候見過他,一直記得,還將他認出來了。

    見他久久不言語,赤丹變得更加忐忑:“我、我經常過來的,你從來沒有趕過我走,”

    部落民的小孩子到處亂跑很正常,哪怕是這座部落最邊緣的小荒山,也常常會有小孩兒過來探險玩耍,對燕遙知來說,隻要這些小家夥們別打擾自己躺平,那自己也沒必要去驅趕他們。

    但赤丹顯然是會意錯了:“你還會給我留吃的,”

    燕遙知抬起眉毛,想起長老們有的時候會把祭祀用的獸肉或者果子放在自己門外以示虔誠:“原來是你吃了。”

    他吃不了人吃的東西,那些祭品往往放一段時間就會收走,然而有好幾次,祭品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阿年長老還以為是燕遙知屋子裏混進了偷糧的老鼠,他就從外頭抓了好幾隻足有人腰高的大貓送過來,把燕遙知弄得一頭霧水。

    “,不是給我的嗎?”赤丹也反應過來。

    他頓時羞窘萬分,若不是渾身上下都被裹得嚴嚴實實,隻怕跳起來就要逃走了。

    “雖然不是給你留的,但那本來就是給人吃的東西。”燕遙知搖搖頭,“雲江長老說你總是亂跑,吃飯的時候也不回去,她擔心你吃不飽肚子,一遍一遍地找你在哪裏,你卻躲在山上偷吃,她很關心你,你不該總是叫她傷心。”

    赤丹羞愧地把頭偏在獸皮上。

    燕遙知很少對人說這麽多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番話對赤丹造成了多大的打擊,他說完就轉身走開,重新到石床上躺下。

    不知為什麽,這幾天他除了習慣的饑餓以外,還總感覺身體很疲憊,或者說很僵硬,就像是太久沒用的機器生鏽了一樣,動起來有些滯澀,尤其是雙腿,沒什麽力氣不說,燕遙知還在你自己的腳丫子上頭發現了幾塊紫黑的斑紋,雖然很快就褪下去了,但他還是擔心自己的身體是不是終於撐不住要腐爛了。

    可能是不習慣身邊有這麽多人吧,燕遙知這麽想。

    這麽多年都活過來了,總不至於僵屍也會衰老吧?

    說好的隻要不遇上一個濃眉大眼帶著兩個倒黴徒弟的道士,僵屍就能一直興風作浪壽與天長呢?

    燕遙知翻了個身,盯著石屋門外光影分明的地麵出神。

    能給赤丹治眼睛的藥劑所需要的幾種藥物都很普通,隻有千眼怪十分罕見,在祖庭附近的山林裏根本沒有。

    這種千眼怪很喜歡住在沼澤裏,有部分也會定居淺海,剛好祖庭往南,走上個兩天就有海岸了,但千眼怪在入冬之後就會前往深海,直到下個春天才會返回,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

    藥劑的製作需要時間,燕遙知打算現將最基礎的弄好,等過了祭祀之後,就趁著空子去海裏逮一隻千眼怪回來。

    前去易物的若木到傍晚的時候才拖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他扯著嗓子叫燕遙知出去幫忙搭把手,燕遙知這回應得飛快,很是自覺地拿過若木換回來的草藥,還主動幫忙分類挑揀。

    他超乎尋常的勤奮讓若木不禁看了一眼天上,掛的還是太陽沒錯啊?

    燕遙知從那堆草藥裏找出自己需要的部分,剩下的又丟回給若木,後者愣了半晌,才反應:“誒!你這樣半途而廢將來是成不了一個合格的祭司的!給我回來!等等!我的藥!!花了我好多貝幣才買到的,這可都是要種在田裏的!你給我放下!!!”

    在若木的怒吼聲裏,燕遙知不情不願地把草藥還了回去。

    若木心痛地看著他的草藥,問道:“你拿這些藥是做什麽?”

    “配藥。”燕遙知誠實回答。

    若木興奮起來:“你終於願意學醫了?我跟你說哦,學醫不是這麽簡單的,你不能一上來就配藥啊,萬一高出來毒藥怎麽辦?你得先把草藥都給認熟了,再跟著我一步一步地學習,才能自己配藥。”

    他從自己床底抽出來一本厚厚的書,說是書,其實也隻是把曬幹的獸皮鑽孔,再捆成一堆,幹獸皮上用鮮紅的植物汁液畫滿了植物,旁邊還用缺胳膊少腿的簡體字細細標注:“你先把這本書背完,我再教你配藥。”

    燕遙知沉默地接過獸皮書,感覺解釋起來很麻煩,而且他不確定這種藥劑到底有沒有流傳下來,兩項相加,要解釋就更麻煩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把藥給弄出來,弄出來了,就不用怎麽解釋了。

    於是,趁著若木不注意,燕遙知把剛剛還回去的幾株草藥再次順走。

    當然他沒有忘記給若木留下足量的貝幣。

    等若木終於從學徒願意開始學習的喜悅裏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藥草終究還是沒能保住,他趕到的時候,原本鮮活水靈的草藥已經被搗成了糊糊,混合在一起,正準備下鍋。

    若木發出一聲慘叫:“你怎麽就這麽不聽人話啊!!!”

    燕遙知老神在在地攪和著鍋裏的糊糊,從旁邊的桌子上抓了一把灰黑的石粉——這也是若木的存貨——丟進鍋裏。

    “網根草不能和飛猿砂放在一起!!”若木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這些藥材都很貴,而眼看著貴重的藥材被濫用更是讓他心疼。

    “沒事。”燕遙知淡定依舊。

    若木急得跳腳:“怎麽會沒事?!你,”

    鍋裏忽然“噗”地一聲,一股黑煙升了起來,若木仿佛看見那黑煙是個骷髏的形狀,正是他可憐的枉死的藥材的怨念。

    他大步衝上去,抓住燕遙知的手,JSG卻阻止不了他翻攪的動作,若木悲哀地發現自己還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到底要做什麽,告訴我好不好?你想要什麽藥讓我來做嘛,不要糟蹋藥材啊,藥材是無辜,的。”

    他低頭看向鍋裏:“這是什麽?”

    原先預想中黑漆漆的廢渣沒有出現,在藥鍋中微微打著旋的是亮紫色的藥液,仔細去聞的話,還能嗅到一股草木的清香。

    “,你會配藥啊,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呢?”若木滿臉怨念。

    燕遙知低頭攪拌藥汁:“不知道怎麽說你才會相信。”

    若木一想他平時三棍子打不出兩個字的德行,無奈地拍拍燕遙知:“你就直接說就好了啊,好吧,有可能,就算你說了,我也不會信,但你不說的話我怎麽知道呢,你要說你會,那我肯定要考教考教你,讓你試試配藥的嘛,”

    他絮絮叨叨地把燕遙知給念了一頓,燕遙知在他的嘮叨聲裏,把調配好的藥液小心裝好。

    “你這藥是做什麽的?”若木依舊不是很放心地追著詢問。

    燕遙知道:“還沒做好。”

    藥汁還得放一段時間,讓裏麵的渣子和藥液分離開來,接著還得掐著日子往澄清的藥汁裏麵分次加入其他藥材。

    燕遙知又瞄上了若木剩下的那些藥,若木看他的視線往外頭走,不解地跟著看過去,隻看到一堵把煉藥室和臥室分開的石牆,但他回想了一下就意識到這家夥分明是惦記上了自己剩下的藥材,忙幾步躥出去都摟進懷裏:“這些都得留下來種著!你想要就自己買去。”

    燕遙知遺憾地收回目光:“我給了錢的。”

    “你這叫強買強賣!”若木隔著門遠遠指向他,“我跟你說,你這樣在外頭是要挨揍的你知道嗎?做人不能這樣隻顧著自己的想法來,你也要考慮考慮別人心裏是怎麽想的,身為祭司,”

    他又念起了他的祭司經。

    燕遙知低頭看著自己慘白的掌心,抬手起來揉了把臉。

    他曾經是人類沒錯,但他太久沒有做過人了。

    “抱歉。”燕遙知說。

    若木看著他直歎氣:“你前任導師到底是怎麽把你教成這樣的?”

    她沒教過我啊。

    燕遙知的雙唇微微動了一下,終究還沒把話說出口。

    他的上一任“導師”是若木的母親,她就像所有知道燕遙知身份的人一樣,把燕遙知當成祭壇上的神像一樣遠遠供奉,在他們心裏,燕遙知是“祖神”,而神明哪怕表現得平易近人,也不是人類能夠輕易接近的。

    燕遙知不怎麽喜歡他們對自己的態度,但他喜歡清淨,討厭麻煩,能借此把自己跟人群遠遠隔開也挺好的。

    他已經學會了不向注定要死在自己之前的生物投入過多的感情,隻要這些人類能把自己惦念已久的那個時代重新帶回世界上即可。

    天知道他有多麽想念刷視頻打遊戲,吹著涼風吃血旺的安逸日子。

    祭司們領著祖庭居民和外來人在部落的空地上組建出一個臨時的集市。

    若木趁著月色把草藥全部種下,警惕地盯了燕遙知一個晚上外家一個清晨,扶翼在來送物資的時候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們。

    “隻要繳納一枚貝幣,就可以進去異物,繳納兩枚貝幣的話,就能得到一個攤位。”扶翼解釋說,她摘下自己背上的長弓,向幾人展示她新換的弓弦。“這是我跟地龍部落新換的獸筋,比我先前用的那根勁道多了,而且能用好幾年呢!”

    “今年來的人比往年多呢,可熱鬧了。”她把獸肉鮮果和香料都放好,“我還得繼續去巡邏,就先走啦。”

    燕遙知聞言有些意動,他收到的祭品裏也有不少好東西,雖然已經清理過一遍,丟掉了不少不能再用的,但還是剩下許多。

    他琢磨自己要不要久違地出個門,去換些藥材回來。

    可是,

    好麻煩啊。

    燕遙知默默看向若木:“為什麽不多換些藥材回來呢?”

    “沒貝幣啊。”若木攤手,他通過考核正式成為祭司也沒多久,小金庫還幹癟得很,草藥稍微好些,但可以入藥的礦物和異獸貴的驚人,就算賣家不收貝幣可以用別的東西來換,若木現在也很難拿得出足夠多的等價物。

    燕遙知朝著堆放在石屋旁邊的雜物堆偏偏腦袋:“最左邊的那個櫃子裏有。”

    若木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買藥材?”

    “嗯。”

    “我跟你說哦,作為祭司,很重要的一項指責就是要了解每次易物時發生的變動,我們都是親自到集市上去調查的,”他滔滔不絕地念叨起來。

    燕遙知懶得聽,抓了一把貝幣丟進若木的背簍,又挑上一把磨製得很是精巧漂亮的石刀也放進去。

    然後把背簍往被他的舉動堵住了話頭子的若木跟前一放:“你可以多買點不同種類的。”

    若木狠狠壓下可以買新藥材的意動:“這、這是一個給你鍛煉自己的機會,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藏在屋子裏,我不去,你自己去。”

    “都給你種。”燕遙知想了想說。

    若木傷心地看向自己開墾出的那片小藥田,咬咬牙還是忍住了:“你去我就去。”

    “啊,”這下子輪到燕遙知開始猶豫了。

    他實在是不想去人多的地方,更何況今天的日照情況也很好。

    他討厭太陽。

    燕遙知轉頭看向屋內,要是赤丹能立刻滿血複活就好了,那樣的話自己就能支使他和若木一起出門買藥了。

    要不還是幹脆把他啃成僵屍算了,省藥,還能多個工具人,啊不,工具屍。

    最後燕遙知還是放棄了這個喪心病狂的念頭。

    他慢悠悠地走回屋裏:“我換衣服。”

    這段時間和若木幾人相處得多了,燕遙知也不總是穿他那件從腦袋罩到地上的袍子,雖然無論外界是什麽溫度都對他沒什麽影響,但穿那件長袍子行動起來多少有些束手束腳的。

    若木滿臉無奈地看著他又把自己裹成了個麻布袋子:“你生得又不難看,為什麽總要把自己藏起來?”

    燕遙知看他一眼,懶得解釋,而是把手從寬大的袖子裏露出來,沒有一絲血色的手掌,覆在指尖散發幽幽黑光的指甲。

    “其實大家不會在乎你長什麽模樣的,你看我個子比你們都矮多了,我也沒被怎麽樣啊。”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下山的小路上。

    “你隻是個子和他們不一樣。”燕遙知搖頭,他的樣貌在一群人均兄貴,膚色深褐的部落民裏實在是太過顯眼,他並不想被某人記住,然後在過了幾十年以後被人發現自己的樣貌完全沒有變化。

    燕遙知上一次下山接若木到家之後,就拜托他給自己的長袍縫上了一個兜帽,如果不是不喜歡臉上有個東西的感覺,他甚至都想弄個麵具戴上,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藏匿起來。

    集市果然像扶翼說的那樣熱鬧。

    一眼望去全是人的腦袋,接踵摩肩,擠擠挨挨,還有維持秩序的祭司和狩獵者在人群中不停高聲呼喝。

    站在集市門口,燕遙知的身體愈發僵硬。

    “人好多,今年怎麽來了這麽多人。”若木抱怨道,“咱們用力擠一擠,你小心拿好貝幣,可別弄丟了。”

    這番景象讓若木很是震驚了一番,回頭叮囑燕遙知跟緊自己,千萬別走丟,見他雙肩緊繃,垂著腦袋似乎很是不安的模樣,若木笑了:“瞧你,怕什麽,人多才安全呢。”

    燕遙知藏在兜帽底下的雙眼猩紅。

    他不是害怕,而是,餓呀。

    被濃烈的生機所包圍著,即便燕遙知的意誌足夠堅定,也還是忍不住抬眼去看路過自己身旁一個個部落民的脖頸,這群生物的身體裏流淌著能讓自己不必再繼續忍受饑餓的東西。

    他緊緊跟著若木來到一個擺著許多藥材的攤位上,若木把他拉到前頭問:“你來看看,要買些什麽。”

    燕遙知正用力地咬住蠢蠢欲動的利齒,抬手點了幾樣就退回到若木身後去了。

    “這孩子,”若木無奈地衝擺攤的人笑了笑。

    攤位後麵是一個臉上有疤的中年男人,見狀他善解人意地笑了起來:“年輕人第一次出門吧?沒事兒,害羞嘛,我家孩子也這樣,到了人跟前不說話,家裏話多得跟夜雀似的,整天不消停。”

    “唉,我家這個在家裏也也悶瓜一個,還以為帶他出來見見人能話多些呢,哪想到幹脆沒聲了,”

    “養孩子嘛,就是不太容易。”

    若木跟攤主很有共同話題地聊了起來,聊得興起,攤主還贈給若木一小塊罕見的犀龍角,若木得意洋洋地展示自己的收獲:“這東西用來給小兒退燒最好了,你看,這就是交際的好處了,我跟你說哦,”

    他吧嗒吧嗒,一路上嘴就沒JSG有停過,每一個他光臨的攤位都能迅速地跟攤主找到共同話題,然後哄得人家開懷,收了不少人家免費贈送的東西。

    燕遙知一路無言,兀自忍耐。

    兩人很快就把集市轉了一圈,帶來的貝幣也都換成背簍裏的各色藥材。

    若木停下來四處張望:“怎麽還沒來?”

    燕遙知抬頭看他一眼,若木立刻領會到他眼中的疑問,於是開始解釋:“我有個外族的朋友,以前一起做學徒的,他們住在雪山腳下,那裏有種雪蟲,入藥可以止血生肌,還能祛疤,是當地獨有,去年祭祀的時候我跟他說好了,要他給我帶些過來的。”

    “有約定地點嗎?”燕遙知問。

    他現在還是很想啃個什麽東西,牙癢得厲害。

    若木對自己身邊這個最大的危險源頭渾然沒有半分危機感:“哦對,可能他們才剛剛到,還沒到集市這邊來吧,走,我們去客舍那邊找一找。”

    所謂客舍,自然就是祖庭拿來讓外族人居住的地方。

    現在大多數人都到集市上去了,所以客舍就顯得十分冷清。

    若木詢問守衛在此的狩獵者雪山部落的人是不是已經來了,得到一個否定的答複。

    他不死心地到往年雪山部落族人住的石屋轉了一圈,也沒有發現人的蹤跡。

    “看來是真的還沒到吧。”若木很失落。

    燕遙知卻注意到空氣裏飄著一股很淡的血香,從這氣味來判斷,它的主人年紀還很小,那股生機聞起來就像是初春生發的新芽,嫩生生的。

    他背著背簍轉到石屋後頭,若木不明就裏地跟上:“怎麽了?”

    燕遙知蹲下身,伸手往石屋後頭一個十分隱蔽的小縫裏掏了掏,摸出來一隻骨笛,骨笛上邊沾著的血就是剛剛他嗅到的那股氣味的來源。

    看清骨笛的模樣,若木麵色大變,他用指頭沾了一點血:“是剛剛才染上的!”

    “你認得?”燕遙知舉起骨笛。

    “我雕的。”若木的神情變得焦躁起來,“先出去找狩獵者過來,他們有很擅長追蹤氣味的人。”

    燕遙知點了下頭,又發現一項有用的長處:“我也可以。”

    他把骨笛放進若木手裏:“你去找人。”

    “可是!”發現了新鮮的血跡,若木根本不放心讓一個(他眼裏的)孩子單獨行動。

    然而還沒等他繼續說什麽,燕遙知就把他後領一提,讓他轉了個方向朝著來時的路:“去。”

    若木咬咬牙:“你隻管追蹤,不許擅自行動!”

    他跟朋友約定的時間早就過去,雪山部落明明年年都會提前過來,屋子卻還是空的,客舍的位置出於祖庭外圍,狩獵者們防衛的重點也不在這裏,而每個部落的習俗大小都會有些差異,也不是很好統籌,所以祖庭的祭司隻管這些外族人不要鬧出什麽大事情就行,那些鬥毆互罵之類的小摩擦則是選擇放任。

    為了避免衝突,他們也不會對各個部落帶來的人做很深入的檢查。

    若木跑得飛快。

    燕遙知轉過身,空氣中彌漫的各種氣味在他腦子裏清楚地勾勒出一副交錯縱橫,密如織麻的畫麵,他很簡單就找到了同樣的血香,猩紅瞳孔中幽光閃爍。

    璀璨湛亮的日輪底下,一道灰影鬼魅般地迅速掠過一座座石屋。

    客舍門口的守衛說雪山部落的人還沒有過來,但屬於雪山部落的東西卻被藏在了他們的石屋裏。

    如果那個狩獵者沒有說謊的話,那若木的朋友肯定是被什麽人給帶進來了。

    燕遙知想起先前聽說的,在祖庭之外某些部落開始使用人祭,攻打其他部落以捕捉奴隸的事情。

    他輕飄地落在一座石屋的屋頂。

    這座石屋在客舍的一個偏僻角落,周圍沒什麽人,燕遙知嗅到的血香就是從這裏頭傳出來的,而他也能感知到在石屋裏聚集著一大團生機。

    這地方表麵上很安靜,是因為人都聚集在了石屋裏頭。

    燕遙知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石屋裏頭說話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

    “好險啊,差點就讓她跑出去了。”

    “怕什麽,就算被別人看見了,咱們隻要說是自家小孩兒不聽話就好了。”

    “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下手太重,把和她一個部落的那個奴隸給打死了,她會突然發瘋跑出去嗎?”

    “你還說我?明明是你最先說要拿他尋開心,那個奴隸以前可是雪山部落的祭司呢,聽說還和祖庭大長老的孫子是朋友,我們祭司特意帶上他,有大用!現在人沒了,你也逃不了幹係!”

    燕遙知一邊聽著,一邊把長袍脫下來,小心放好。

    他體型瘦長,並不是陳舊老屍那種幹枯病態的瘦弱,相反他身上的肌肉很是緊實優美,一根黑色的腰帶把麻布長褲緊緊拴在腰上,側邊還掛著他挑揀出來的那把匕首。

    石膏一樣毫無生機的膚色在陽光底下愈發顯得冰冷堅硬。

    落在肩上烏黑的發梢微微卷曲,劉海陰影底下的雙通腥赤如血。

    燕遙知跳下屋頂,伸長的漆黑指甲在築屋的石塊上劃出一串爪痕,尖銳的犬齒在他微微張開的笑唇裏若隱若現。

    他像是切豆腐般地,用漆黑的指甲輕輕鬆鬆就切開了麵前厚重的石門。

    石門轟然倒下。

    燕遙知走進去。

    那股稚嫩血香的主人如他所料,還隻是個孩子,手腳上卻都束縛著沉重的鐐銬,淺金的頭發被剪得很短,參差不齊地貼著頭皮,但還能看出來是個女孩兒。她仰躺著,雙眼緊閉,呼吸微弱,露出來的腦門上一個傷口正在流血,而在她右側的臉——一個漆黑駭人的燙傷舊跡,形狀像個光線扭曲的太陽。

    除了這個女孩,屋裏還有幾個壯年的男人,其中兩個正是燕遙知剛剛聽見的,他從他們的驚呼聲裏認了出來,然後他們的聲音便永遠凝固,屬於活人的那一身不息的生機宛如被針紮破的水氣球,從他們的喉頭噴湧而出。

    而燕遙知所做的僅僅隻是走過去,用漆黑的指甲輕輕從他們的脖頸上劃過。

    他們甚至都沒能看清楚到底是什麽東西把沉重的石門推倒,就已經鮮血四濺地倒在地上。

    高挑勁瘦,麵容青澀困倦的,渾身石膏一樣冷白的年輕男人跨過這些死人,把那個右臉上有烙傷的女孩兒提起來,放到石屋外頭。

    若木叫來了人,急忙趕回剛剛分開的地方,他看見燕遙知站在原地,兜帽的帽簷壓得很低,似乎他從未移動過。

    “跟我來。”看見若木帶著人回來,燕遙知沒有多餘的動作,領著眾人穿過街道。

    昏迷不醒的金發少女靠著石牆躺在屋外,破開的石門裏流出大灘的血跡,冒著微微的熱氣。

    “這,”跟著若木一起過來的狩獵者們表情隻是稍微變化了一下,很快就恢複平靜,他們常年在外與異獸搏鬥,比之更加血腥可怖的場麵也曾見識過不少。

    若木看著那眼熟的女孩兒心頭猛地一跳,他立馬扭頭去看燕遙知,卻發現後者正十分熟練且條理清晰地跟狩獵隊長介紹現場的情況。

    “是的,我過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沒敢靠近,怕有危險。”燕遙知把自己藏在長袍裏的模樣十分可疑,狩獵隊長讓他將帽子摘下,又叫若木過來認人。

    燕遙知隻把兜帽微微掀開一角。

    若木認出他那頭微卷的黑發,還有慘白的皮膚:“不是別人,確實是我的學徒。”

    狩獵隊長顯而易見地鬆了一口氣,又問:“你確定沒有看見別的什麽了嗎?”

    若木認完人之後就跑進了石屋,沒過太久,傳來他嚎啕大哭的聲音。

    燕遙知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衝著狩獵隊長搖頭。

    狩獵隊長的臉色也不好看,他歎著氣拍拍燕遙知的肩:“這情形,若木祭司的朋友大概是,唉,他是個軟心腸的人,你既然是他的學徒,那,”

    “嗯,我會安慰他的。”燕遙知開始想待會兒見到若木自己該說什麽,他不是很擅長安慰人,而且也許是因為太長時間沒有和人正常相處過了,他也發現自己很多時候說出的話都不怎麽討人喜歡。

    若木走出來的時候,臉上滿是淚痕,抽泣著把朋友的屍體和那個昏迷不醒的女孩都交給狩獵隊長:“麻煩你。”這個脾氣一直都很好的家夥用力咬著牙,“我們不用人祭,但他們都已經,欺負到我們頭上了,想必祖神大人若是能看見,也不會因為祭祀他的儀式上多了敵人的血而發怒。”

    在從客舍出來,返回祖庭內圈的路上,若木以完全超出了燕遙知料想的速度平靜下來,那些他在心裏挑揀了很多遍的安慰的話語都還沒能出口,若木已經反過來問他是否因見了血和這麽多死人而受到驚嚇了。

    他還是這麽愛操心,把燕遙知當成一個需要人照顧JSG的孩子,看上去就跟平日裏沒什麽不同。

    “我很好。”燕遙知生硬地說道,“你別難過。”

    若木臉上扯開一個苦澀而凶殘的笑:“我不難過,我會殺光他們,為他報仇!”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這就是部落民的生存準則。

    “祖神說過,同為人類,我們不該奴役、殘殺大地上的同胞,可那些棄神者已經將祖神的教誨拋到了腦後,他們必定會迎來祖神的怒火,遭受懲罰。”若木原本因仇恨而變得剛毅的眉目在他飽含怒意地說完這段話之後,飛快地耷拉下來。

    “祖神真的會懲罰他們嗎?”聲音又變得哽咽,“那些人死了,是祖神的懲罰嗎?”

    此時天上的太陽依舊明亮,但若木的眼前多出一層鮮紅。

    “會的。”他聽見燕遙知平靜而篤定的聲音。

    轉頭看去。

    蒼白疲倦的男子摘下他的兜帽,把微微卷曲的黑發從衣領裏掏出來,他的發梢泛著一層血色,蒼白的臉頰與脖頸的連接處原先掩在黑發底下,現在卻裸露出來,上麵凝固著沒擦拭幹淨的血痕。

    他幹淨的麻袍底下,沾染仇敵新鮮的血。

    若木臉色煞白地呆在原地。

    燕遙知用赤紅的雙眼緊緊盯著他:“奴役他人的,終將會把自己變成奴隸,殺害同胞的,也會死在眾人對他們的審判裏。”

    “——”若木大張著嘴,急促地抽氣,“燕,你殺了他們?”

    “你自己沒受傷吧?”

    “為什麽不跟狩獵者說呢?”

    “這是天經地義的複仇,你別怕,沒有人會審判你。”

    燕遙知的繃起的雙肩微不可見地放鬆下來:“我沒有受傷,也沒有害怕,不想告訴他們是因為,太麻煩了。”

    他從若木身側跨過去:“我回去了。”

    “你去哪兒?”若木著急揮手,“祭壇在那邊。”

    “我回家,你去做你想做的。”燕遙知沒再理會若木,他重新帶上帽兜,步伐沒有絲毫停留。

    好餓,好餓,

    得快點找個地方睡一覺,挨過去這一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