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嗨呀!我就是少說一句嘴, 你怎麽能讓人類幼崽露宿野外?”

    不知是不是也實在不放心少年看護幼崽的技能,第二日一大早,赤羽便再度出現, 當她得知昨晚兩人就是這般睡在樹下時, 不免露出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恨鐵不成鋼。

    “那應宿於何處?”

    “房子啊。”赤羽說著摸出乾坤袋就要掏東西, 習慣性嘮嘮叨叨起來:“早同你說過,再如何清簡修行也該有座府邸, 我就幫幫忙——”

    聞言, 卻是少年阻了她的動作開口說不用。

    赤羽一愣, 有些氣笑了似的哼哼道:“好心幫忙你也不要?你能耐得住風吹雨打,可幼崽不行啊,別怪我沒提醒你。”

    對方的神情依舊端正認真, 倒也並非全不聽她話的意思,他給出的理由是“既是學習,自然要親力親為”。

    難得的,赤羽露出“你可真是了不得”的表情,嘖嘖兩聲, 檢查了一下確認果子幼崽還算健健康康,便也罷了。

    “不過待我建成,還得請你再來確認一二, 畢竟我沒什麽經驗。”

    麵對如此嚴肅的請托,赤羽十分受用地搖頭晃腦起來,挑眉答:“……那我就勉為其難,多跑幾趟,也算替你的府邸把把關。”

    隻隔了數日, 當她再度站在此處, 麵上是被大風大浪震驚過後的平靜。

    “這就是你建的屋子嗎?”

    眼前, 不知是團了什麽零散草葉和枝幹的“原生態”樹屋平地而起,又因根基不穩,屋角的鏈接處被一眼即知是法術凍出來的冰淩錮住,從上到下,從裏到外,既不遮風,也不避雨,

    一打聽,月魘這家夥晚上還是在樹屋裏變回原形團著幼崽睡覺,所以說修了個屋子是有什麽用啊?

    “但這是書上學來的。”月魘就麵向她站著,而才到他膝蓋上一些些的小不點也跟著站在他旁邊,一大一小皆是眸光澄澈地望向她。

    赤羽眉心跳了跳,問他看的是什麽書。

    “《鴛鴦並命》,”雪衣少年轉手把一本藍皮冊子翻出來擺到她麵前,繼續解釋:“這還是許久以前藏方落在我這的,這裏頭,他們逃難之後就是住的這樣的屋子。”

    所以你也知道那是“逃難”啊!還有,《鴛鴦並命》是什麽鬼,到底為什麽要在話本子裏學造房子?

    因為內心呼嘯而過太多不符合身份的髒話,赤羽最後幹脆什麽都沒說,隻是把那藍皮冊子接過來收好,換了本《機巧天工》遞過去。

    十分疲憊地留下一句“照這個學,整個新的,我隔幾日再過來。”後,她就趕著回家咽掉那口不上不下的氣。

    眼看著對方匆匆來又匆匆去,少年稍顯摸不著頭腦的頓了頓。

    但收回視線時,他又見貼著他站著的那個毛茸茸發頂,忍不住分神探手摸了摸,口中淡淡道:“看來這第一次嚐試是失敗了,我們應是還要造個新的。”

    不過既已給了教材,還算是有方向,他很快盤腿坐下,翻開了手中這本《機巧天工》。

    他看書是極快的,自然秉持著好好研習的態度,也十分專注。然就是在這沉浸式的專注裏,他漸漸察覺自己架著的胳膊被什麽東西拱了拱。

    不多會兒,在他尚未反應過來時,胸前便又冒出那個熟悉的毛茸茸小腦袋。

    她看起來好像並沒太注意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從他胳膊下邊鑽進他懷裏坐好之後,也不看他,反是同樣在瞧攤在麵前的那本書冊似的。

    “你也想讀?”

    小家夥並未理會他這句話,腦袋還在書冊上頭輕輕轉動,甚至十分好奇地上手去摸。

    “好吧,我來翻頁。”

    少年從身後抓住她的小手,防止她亂動,隻當自己懷裏抱了棵樹苗,繼續越過對方毛茸茸的發頂看起來。

    隻不過,或許少年自己都未曾察覺,他翻頁的動作已不自覺慢了許多。

    ***

    最終,他們的屋子將那棵老梨樹和一旁的嫩柳都圈了進去,隻是個不大的重閣,正堂稍稍架高了些,被淺白的冰心草圍著,院裏也鋪了細細的白砂土。

    “這是陰沉木?”藏方抬手摸了摸漆黑的木料,嘖了兩聲:“你可真舍得做。”

    陰沉木難得,雖這屋子不大,但弄這麽一遭也算是破費。

    “因為我瞧《機巧天工》裏說它穩定堅固,最為耐腐。”少年答起話來還是神色淡淡,隻眸光緩緩滑向另一邊。

    小姑娘已經長大一些了,頭發也長,赤羽正抬手給她編辮子。

    “就說光吃水果會營養不良吧,你看看這頭發,黃不拉幾的,又細又軟……”她嘴上在嘮叨,但手中動作卻輕柔小心,不知從哪出牽出一條細細的彩繩來,指尖翻轉,那些鬆軟的發絲便慢慢穿著被結成了一條長長的精致發辮。

    藏方挑眉,注意到身邊少年目光極為認真地直直盯著那處,他背在身後的手同樣在動,指尖無意識繞著,顯是正在學習赤羽的手法。

    麵上笑意濃了些,半晌,她等著少年的暗中學習結束,這才趁著赤羽和小家夥不注意的時候,再度低聲開口:“小家夥的存在,你可告知了大人?”

    對方看起來並未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神色一頓,眼睫顫了顫,沒做聲。

    看來是沒有了。

    未再多問,藏方隻是同樣背著手看院中,赤羽已經開始拿著新鮮柳枝逗弄小家夥了,兩人玩的不亦樂乎,看起來簡直像沒差幾歲的樣子。

    “為何果子會出現,你那日說謊了吧。”話中內容沉了些,但她的語調還是鬆弛的:“你被賜姓的那日,大人應是另有交代?”

    “……我沒有旁的意思,可你既知道她或與聖樹有關,多少還是應該稟明大人,再者,夜魘的異樣也令人很在意,想來你也能感覺到,聖樹的力量不如往昔,就連懸星天門的通道都在變化,大人的狀況……”

    “我知道,”少年打斷她的話:“我會去說的。”

    “你倆聊什麽呢?”赤羽牽著小家夥走過來,卻並不像真心在問他們方才的聊天內容,因為她很快就又忽地想到什麽似的大聲道:“為什麽崽崽現在還不會說話啊?!”

    另兩人皆是一時無語。

    “她應該是識字的,”少年沉默了片刻後找補道:“她還能跟著我一起看書。”

    一旁的藏方同樣點頭,隻信手拿了幾子上的話本補充:“她上次也跟我一起看了這個。”

    赤羽的重點顯然又偏了偏:“你怎麽給小孩子看這種東西?”

    “……也還好吧,這本裏頭的情節比較溫和,我看看,哦,最激烈的也就是這裏了……”藏方翻到某一頁,卷起書冊信口念道:“第十八回 ,情哥哥巧識蘭因顯神通,醉夢裏緣定瀟湘燈影前……”

    “天哪你居然還往外讀——”赤羽說著伸手就要去奪藏方手裏的東西,然而兩人剛要笑鬧著吵起來,原是擱在藏方胳膊彎裏與她一道看著書冊的小腦袋輕輕一抬。

    “……哥哥?”

    餘下三人皆是一頓。

    梳著蛇骨辮的黃裙小姑娘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看站得最遠的雪衣少年,隻被她望著的人還處在怔愣狀態似的,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

    “崽會說話了?”赤羽最先驚喜叫道,隻抓過她的小手指著自己道:“我是誰?快說快說!”

    半晌,奶聲奶氣的嗓音軟和響起:“赤羽姐姐……”

    “啊呀寶貝真乖,香一個!”幾乎是話音剛落,赤羽已是抱著嫩乎乎的小臉蛋猛“嘬”了一口。

    “你這也太不地道了,怎麽還上嘴啊……”藏方扯了扯老流氓的袖子,轉而擺出尋常的溫和笑容擠掉赤羽,彎腰看向小家夥循循善誘道:“那我呢?我是誰?”

    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又快速眨了眨,小手放在在身前,手指跟著絞了絞,正當赤羽打算開口笑話藏方時,軟綿綿的聲音又響起來:“藏方姐姐……”

    這下,藏方麵上的笑容終於咧成了有些難以自抑的弧度,她直起身抿抿唇,輕咳兩聲後才道:“沒錯,就是這個,以後就這麽叫。”

    “不過好說歹說,幸好不是張嘴喊‘娘’之類的……”

    “……你可以不要講這麽煞風景的話嗎?”

    隻赤羽還在嘰嘰喳喳,另一邊的少年卻還是沉默無聲。

    “幹嘛,人都傻了?被叫‘哥哥’不好嗎?還是……你其實想聽崽叫‘爹’?”

    “咳咳……”被打趣的人聞言猛地咳了一陣。

    山穀中響起赤羽極為嘹亮的一串哈哈大笑。

    ***

    “幻化為人的果子?”

    “是。”玉階之下,雪衣少年還是一副沉靜模樣,隻不過微微繃緊的下頜線還是顯出了他那一絲未能掩飾得很好的不安。

    月神大人凝視他半晌,忽地笑了笑:“如你所言,她既為凡胎,算起來也該誕生十數載了,鈞月你如今才告訴我,不覺有些晚嗎?”

    “大人恕罪。”

    少年躬身行禮,頭埋得更低了些。

    然他到頭來也就說了這麽一句“請大人恕罪”,爭辯不用力,認錯不誠懇。

    半晌,上首又是一聲歎息。

    “你們一個個,都不能叫我省心。”

    高位女子起身走近些,拂開他謝罪的姿勢,隻湊近平和著語氣低低道:“你自己拖了這麽久才說,是不是也明白這顆果子將來會有何用?”

    少年的眼睫顫了顫,沒說話。

    對方又歎一聲,隻轉身繼續開口:“我當日將守護靈交給你,並未料到會幻化人形成了活物,不過秘境聖樹雖發根於我的神力,可一經長成,便自有天意運籌,亦不是我能橫加幹涉……”

    “……但她既為凡胎,無一絲修行天賦,或許隻得那一種可能。”對方話到此,語氣終於沉了沉,帶了上神的威嚴。

    “若真到那一步……鈞月,你當以秘境為重。”

    “……是。”

    天宮門外,黑衣青年再次出現,攔住了少年的去路。

    “獨與你次次談話,都要將我支開——”

    “我沒什麽好說的。”

    “我知道你沒什麽好說的,”夜魘的話音輕飄飄起來,他近來似乎一改從前那種滿麵沉冷的狀態,整個人氣質變得有些吊詭。

    思及那所謂禍事的源頭或許正是眼前人,雪衣少年忍不住微微皺眉,心中難得生出了幾絲煩躁。

    “心煩意亂?”對方卻似談興極高,隻微微笑起來看他:“我可是聽說好弟弟在秘境過的是神仙日子,還得了個新玩意?是不是個凡人來著?”

    聞言,少年眉心攏起的折痕更深,然他到底隻是深吸口氣顧著大局沒有魯莽出言,隻施用靈力甩脫了被扯住的衣袖轉身便走。

    身後,依舊是有些狂悖諷刺的笑聲。

    隻在回秘境的路上大致整理了一下心緒,他才慢慢回到山穀。

    此處依舊是柔軟嫩綠的草地花田,和不遠處兀自高聳的金樹。

    “哥哥回來了!”

    走過金樹之後,眼前出現了山崖之上那片冰心草,還未到屋子近處,院門邊探出少女半個身子,緊接著,那條垂落的蛇骨辮下頭又先後冒出好幾個小小的靈動毛球,是屬於不知道什麽小妖的毛絨腦袋。

    循著這道聲音,屋裏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動靜,像是左左右右重新收拾整理四處逃竄似的。

    少年半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隻一邊抬腳跨入院中一邊道:“你今日又造了什麽新東西?”

    “是能飛的。”鵝黃裙衫的少女已經完全褪去幼時的小胳膊小腿,出落得身形纖纖了。她如今能到他的肩膀,若叫不知情的人來看,單論外貌,隻會覺得兩人是年歲相差無幾的少男少女。

    她跟著他往院裏走,似又趁他不注意背著手朝身後打了什麽手勢,院門口便響起了什麽類似於木料刮擦地麵,拖拖拉拉的聲響。

    雪衣少年睨了她一眼,被看的人立刻繃緊手背作出一臉無事發生的模樣,很快盯上擱在院中石幾上的書冊,隻抱了他的胳膊帶點強迫地拖著他坐過去,軟綿綿開口:“我有事問哥哥。”

    一看就是在轉移話題。

    他也不揭穿,姑且對門口的動靜裝聾作啞,隻坐下聽她要問什麽。

    “這個,”少女翻到某一頁,指著那行問他:“哥哥,‘成婚’是什麽意思?我見他們左右就是在為此事鬧騰,為何?這是什麽大好事麽?”

    成婚?

    他自然是明白這條凡間風俗的,隻不過妖獸之間甚少講究這個,在往生秘境裏就更不談了。

    不過既是她問,他略思考了一下還是認真答她:“應算某種儀式,經此,兩人便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話本子他從前也是被藏方強拉著學習過的,裏頭花好月圓的美滿結局大部分都以有情人終成夫妻結尾,此後自然便應是永遠在一起。

    “那我和哥哥也會成婚嗎?”

    少女獨特的軟和聲線落下,坐著的人卻猛然抬頭睜大眼睛看她。

    她應是自然而然問出這話來的,仿佛想都沒有多想,就順著問了,一雙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圓溜溜望向他。

    然而今見他這麽大反應,她也很快敏銳地遲疑起來:“……哥哥怎麽了?我哪裏說錯了嗎?難道……我不會和哥哥永遠在一起嗎?”

    “永遠”這個詞一下戳中了他稍顯敏感的神經,此前同大人的對話出現在腦海裏,少年掩飾性地垂了眸子,一時沒有答話。

    院門口的嘈雜也跟著消失,院中一時有些安靜。

    “這……這樣啊……”少女飛快站直了些,背著手抿了抿唇,開口的語速也變快了點,隻作出尋常語氣道:“其實,其實今天我去赤羽姐姐那裏玩的時候,還被赤羽城學館裏的那些家夥笑話了,他們說我不會法術,不能修煉,隻是一個普通人,是——”

    隻她說到此處,聲音更輕,像是存了小心翼翼試探的意思在:“……是因為這個嗎?”

    坐著的少年其實僅僅囫圇聽到對方大致在說因為不會法術被笑話的事情。

    因他心頭還壓著方才與大人的交談,又被她之前那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攪得難得犯暈,一貫清明的頭腦稍顯混沌。

    “你和我們不一樣,”意識到她等著他答話,他隻是不自覺地對著她的問題有一說一,平淡指出他們的不同來:“你不會法術——”

    ——是很正常的。

    然而這後半句尚未出口,已是被對方匆忙打斷。

    “我明白了!”

    他有些訝異地抬頭,卻見對方隻是低著腦袋沒有看他。

    “我明白了哥哥,我先去……我先去吃飯了。”

    在這個院子裏,隻有她要正經用飯。

    正巧能得空再細細考慮一下這些事,少年雖是隱隱覺得不對勁,卻沒有多說,隻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而一直到晚上睡覺,她都把自己關在房裏,不知在做什麽。

    是又在鼓搗新東西嗎?

    她今日說的“會飛的”都還沒給他瞧呢,往常不管她做了什麽東西,飯後一定會興致勃勃地給他展示,為何今日這般安靜?

    天色黑下來,他站在主堂前眸色放空,見院中那棵纖細的嫩柳已經長大長高,一部分柔軟的鮮綠枝條和滿樹雪白的梨花挨在一塊,讓那原本冷清如雪的白都沾染了暖意似的。

    然而他到底沒有去敲門多問,或許幼崽長大了,會有屬於自己的秘密或者心事呢?

    再者……他現在也確實有些從未經曆過的無措。

    他竟難得有些……不知該如何麵對她。

    然即便如此勸說自己,少年半夜還是突地醒了過來。

    他坐起身,緩了緩呼吸,正想幹脆打坐理一理心緒,就察覺到院中有什麽響動。

    誰敢擅闖他的地界?

    他起身踱到窗邊暗中向外看去,卻訝然發現,院中動靜來自於與他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另一人。

    鵝黃裙衫的少女正背對著他,麵朝石桌坐著,桌上似還擺了本什麽書冊。

    這麽晚還不睡覺?還在看話本?

    他又氣又好笑,剛想披了袍子出去教育一下這家夥,耳邊卻敏銳聽見了對方的低語。

    “……引火術……就是這樣的啊……”

    引火術?

    動作一頓,半晌,少年收起腳步,重又站回了窗邊。

    透過半開的窗隙,能看見少女似是正極認真地一麵盯著桌上的書冊,一麵不斷在手上比劃。

    “這不是最簡單的麽……”

    哪怕看不見她的正麵,他也能想象到那張皺了眉頭的小臉,她鼻梁一側的小痣一定會跟著皺一皺。對方顯是極為有耐心有毅力地在學習,隻可惜不管姿勢多標準,手上多用力,她眼前的那些紙團都是不會被點燃的。

    又試了十幾次,半晌,她終是默默收回手抱臂擱到桌邊,又慢慢趴了上去——像什麽一下蔫噠噠下來的小苗。

    梨花樹樹影微微晃起來,今夜風大些,雪色的花瓣偶有吹落,晃悠悠飄到她發頂。

    仿佛連梨花都忍不住想要安慰她的失望難過。

    窗邊悄悄看著的少年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什麽感覺。

    他覺得在什麽莫須有的想象中,自己好像一直置身於四麵皆是空無的房裏,暈頭轉向。明明已經察覺到哪處有什麽奇異的動靜即將破土而出,可兜兜轉轉間,還是不斷在原地晃來晃去……

    “不一樣嗎……”院中,少女應是在極輕地自言自語,甚至隱隱約約打了顫似的,她緊接著克製地淺淺吸了口氣。

    “可是……我真的好想和哥哥永遠在一起……”

    這句軟綿綿的呢喃循著夜風送入少年耳畔。

    隻在這刹那之間。

    她的話語、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她喊他“哥哥”時的模樣……一點一滴匯成某種指引,他不過是下意識邁出步子追著跨了過去,卻好似一步就跨進了草長鶯飛的春光裏。

    朦朧雨霧間,似有嫩芽破土而出,鼻端縈了清淡香氣,仿佛整個人都被籠進潮濕柔軟的春日景,豐富到從未有過的聲色畫麵一股腦灌進來,也隻此時再回首,才會發現之前那間空無之室並非空無,隻是包裹著他的,唯四麵冰壁而已。

    未曾感受過春天的人,自然不會真正明白冬日的寒冷。

    這種溫暖的喜愛之情,這種從內生長出來的衝動和欣悅,是前所未有的新奇體驗。

    少年從某種輕微眩暈中回神,意識到已是從前不知何時起,胸腔中總會莫名滿溢著的情緒慢慢膨脹變化,終成了如今模樣。

    他忍不住又抬眼去看。

    她竟是又開始練習了。

    背脊還是挺直的,架勢拉得極認真,好像無論如何都想要成功的模樣,便是這樣天氣,額間也生了汗意。

    可她哪怕再試千百次,都定是點不出火來。

    這個小傻瓜,她又沒有妖力,光是比劃手勢能有什麽用?

    少年抿唇,隻認真盯著那處掌握時機,就在對方又一次用盡全力打出法印時,他指尖微動。

    “砰”地一聲輕響,石桌邊的紙團燃起了漂亮的藍色靈焰。

    少女一瞬睜大了眼睛愣住。

    她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又順著點了好幾次,直把方才團好的紙團全點燃了,這才猛地站起身來。

    就在她回頭時,提前預判她動勢的少年下意識往回側身,將自己掩進了窗邊陰影裏。

    “啊……哥哥已經睡了……”她像是這才想起來一樣輕輕道,不過很快又壓低聲音興奮起來:“那我明日再給哥哥看!”

    言罷,她似是輕輕哼著什麽小調收拾了石桌上的東西,幹淨利落地回了屋。

    在她進屋前,似又有不知何處來的一陣細弱微風過,拂去了她發頂的梨花花瓣。

    ***

    “我真的會了。”

    少女認真拉著他坐下,桌上放了不少易燃物。

    心中有預計,少年還是端正神色低聲道:“你即算真的會了引火術,也不好給我展示這麽多的,萬一把屋子點了怎麽辦?”

    “啊……”她眨眼愣了愣,很快又衝他靦腆笑起來:“也對。”

    便是她對他露出這樣的笑容,他的心好像就輕易化開,軟得厲害。

    然而他麵上隻是轉開視線望向桌上的東西:“那就試試這個吧。”

    他挑了件木盒蠟握在手中。

    臨到此刻,麵前人卻似一下又緊張起來:“就……就這麽點嗎?”,她話中多了點遲疑,習慣性地緊張到偷偷捏自己的手指,看起來又忽然有點想打退堂鼓一般:“要不……要不我還是再多練習一下吧……不然在哥哥麵前出糗怎麽辦……”

    “無事,”雪衣少年隻是淡淡道:“點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被他這句慣常沉靜的話寬慰到,她最終還是抬起手,睜著大眼睛眉心微皺,極為嚴肅專注地打出了法印。

    他手上那盒木蠟適時燃了起來。

    這次少女卻是一個字都沒說,隻抿著笑意拿亮晶晶的眼神望他,那意思實是再明顯不過,和討表揚的小孩子一模一樣。

    好像讓他也忍不住微微勾了唇角。

    “很厲害,”他把木蠟擱回桌上,繼續道:“你想去學館嗎?”

    少女一下睜大了眼睛,她起初麵上一喜,顯是下一句就要開心出口問他是真是假了,可半路,她的神情又僵硬了一瞬,忽地垂了眼睫,再開口問出來的話變得有些輕:“那……那……那我還住在這嗎?”

    “當然,”少年輕聲笑了笑:“你不想住這了?”

    “沒有沒有!”這難得的打趣引來對方極為強烈的反彈,少女連連擺手,隻過會才又小聲嘟囔道:“我隻是怕哥哥嫌棄我了。”

    少年聞言一愣,緊接著軟了聲音:“我怎麽會嫌棄你?”

    “你很好,你就是你,是我——”

    是我喜歡的人。

    “是哥哥什麽?”她很快追問。

    可少年最終隻是稍顯不自在地轉移了話題:“先不說這個,但我打算送你去藏方城的學館,你知道,之前藏方就一直說想讓你去學械具,我覺得這個也更適合你些……”

    如此,兩人又討論了不少即將去學館學習的準備。

    “啊,我想起來了,還有很重要的一件事,”說著說著,他們已經不知何時一起走到了屋子外頭,又隨意坐到草坡上。

    雲影流動於眼前起伏的綠野,遠處,穀底的那棵金樹枝葉搖晃,依舊散發著柔和明媚的輝光。

    “何事?”

    “不是應該起個名字嗎?總不好……等到了學館,還讓先生也和姐姐們一樣喊我果子崽吧……”她雖說話時顯得難為情了點,但約摸懶骨頭病又犯,說完已是倒到草坡上仰躺著,隻攤在近側的那隻手輕輕拽著在身旁坐著的他的一點衣袖,勾在手間扯著玩。

    “哥哥的名字是月神大人起的嗎?”

    聞言,少年輕輕嗯了一聲,不過他腦子裏很快開始思考,若她此刻也想要月神大人賜名……月神大人已經閉關許久,如今去找肯定是不合適。

    而且她的身份……要不他假裝上一次天也可以,可以找赤羽和藏方商量一下?然後就說這是賜名,應也沒關係,反正隻要能圓了她的願望叫她開心便——

    “那哥哥可以給我起嗎?”

    嗯?

    他回頭,見她又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她像是一下得了靈感,很快又坐起身來湊近,顯出十足的興致來:“哥哥尊敬月神大人,所以得了大人賜名會高興,而我也尊敬哥哥,哥哥給我起名字,我也會開心的。”

    雖然被她話裏的邏輯繞得有些不明不白,但並不影響少年清晰準確捕捉到了她的請托。

    “咦,哥哥,你很熱嗎?耳朵怎麽都熱紅了?”

    “……沒事,”他捉住她下意識抬手想要摸他耳垂的動作,輕咳兩聲才嚴肅道:“那……先得有個姓氏……你有什麽很喜歡的字麽?”

    “不是要哥哥給我起麽?怎麽還問我?”

    “既是給你起名字,自然要你喜歡才好。”

    身側人聞言像是轉頭看了看,忽地視線定到一處,又扯了扯他的衣袖:“有姓柳的嗎?哥哥,我那棵不是柳樹嗎?可以姓柳嗎?”

    少年循著她的動作看過去,不遠處的院牆裏,冒了頭的繁密梨花與輕綠柳枝挨在一處,在清風中微微搖晃。

    他的眸光也跟著晃了晃似的,微微勾了唇角:“可以,那名呢?”

    然而她卻是坐在一旁像是故意小聲嘟囔地抱怨起來:“哥哥怎麽都偷懶不想……”

    這下引得他直接笑出了聲。

    “好吧……那你說說,有沒有什麽旁的要求?”

    “唔……”少女托著下巴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樣,大概是想的專注,她自然而然像小時候一樣歪了腦袋靠上他,落在了他的肩頭。

    那股重量擱上來,讓他有些輕飄飄的,又好似沉甸甸,壓得他半邊身子都在發麻,麻麻癢癢的感覺一直往裏鑽,等鑽到心髒最裏邊,倏忽一下,澆灌出瞬時盛開的大片明媚花朵。

    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明明他們之前也習慣如此親近,隻此刻,當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一切都不同了。

    “赤羽姐姐說,名字從詩歌裏來的最好,好聽,可是呢……我也想要簡單一點的字……”

    他一邊開著花,一邊認真聽她說,很快微微偏過頭來想問她讀過什麽詩,然恰在此時,肩上一輕,她也猛地抬起頭來像是想同他繼續說。

    雖是被嚇了一跳,可再定神,他才發現兩人如今麵容貼地極近。

    她的一雙眼睛是圓圓的杏仁形狀,眼珠一貫黑白分明,隻此刻那對眼眸裏盛了鏡湖水中的天光雲影,盛了遠處他們的小院,盛了他們相伴而行的這十數載光陰,盛了所有……他喜歡的東西。

    那種朦朧綺麗的春日畫卷又在腦海裏飄忽忽展開來,山澗鳥鳴中,花枝輕晃,水波柔軟……

    “……澹蕩和風至,芊綿碧草長。”

    他微微垂眸,在呼吸相聞的距離裏,緩緩念出了這句詩。

    而與他貼著極近的那張麵容似是染上紅暈,她回過神,飛快扭開臉。

    靜了半晌,對方才又慢吞吞開口接:“這……這句就……就挺好的……”

    “……是嗎?”少年未曾察覺,他的麵色其實也是紅的,隻等轉過臉來同樣平複了一下呼吸,他也才重新認真道:“那便就從這句裏挑出一個字來吧。”

    回歸了正題,某個不喜歡麻煩的人左選右選,隻把“芊”字拎出來說這個最簡單。

    “還不夠簡單,要不再把帽子摘掉?”她伸了手指在虛空中比劃,寫到一半,手又被捉住。

    另一隻修長寬大的手握住她,再畫時,空氣裏便有淡金色的光痕顯現。

    是一個“千”字。

    “你既圖省事,取一個字便好。字數沒什麽講究的。”他方要鬆手,卻忽然反被抓了掌心,少女鼓了臉,隻抓著他的手在空中續寫了個“千”字。

    “那不行,哥哥的名字攏共是三個字,我也得是三個字,疊上一個不就好了?正好,比劃數和摘帽子前也沒兩樣。”

    什麽歪理……

    他壓不住唇角的笑意,見兩人麵前的“千千”二字還在飄蕩著散發微光,幹脆直起身子抬手,指尖輕動將那輝光攏近些,攪散成細密的靈絲。

    身邊人剛要不滿出聲,就被他牽過手腕。

    那團靈絲被托著吸引過來,如浸在水中搖曳生長出細細枝蔓,小心翼翼纏上她細白的腕子,

    “現在也是有名有姓的果子了,”他托著她的手腕,看那靈絲慢慢循著經脈滲入,最後變成一圈繞在手上的金枝印記:“往後哪怕走丟,憑著這個,也不會忘記回家的路。”

    少女好像又有點癟嘴的征象,她似乎極為珍視地摸了摸腕上的印記,嘴裏卻說:“我才不會走丟……”

    這話引得雪衣少年又輕笑起來。

    作者有話說:

    以前喊的就是情哥哥(doge)

    今天罐頭廠瘋狂星期六活動已經結束,明天恢複晚19:00日更啦,請喜歡的小可愛多多支持(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