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是苦難本身
  第65章 他是苦難本身

    【柳生】

    柳生站起來,轉頭就走。

    “怎麽突然不想要了?”江淇文追到走廊,問。

    柳生:?

    “你的角色,”江淇文解釋,“感覺你放棄他們了。”

    “沒有希望,沒有好結果。”柳生頭也不回,“你看看大天使,他遲早要回到自己的族群,而他的族群隻會……所有人都想為了一己私欲困住他,而唯一的兄長隻會利用他換武器。”

    母親的確來找過他,開學的時候,在校園的人工湖旁,她蹲到放學的柳生,在黑夜中一把把他拉了過去。

    她要他回去之後再偷一份文件。

    她說事成之後,他們就都能解脫了。

    她說她從前是自己對不起他,隻要這最後一件事……

    他聽著,聽著。最後眼眶裏湧出淚水,瘋一樣地跑了。

    她沒追上來。

    “你知道我身份證上的年齡為什麽晚一年嗎?”柳生問他。

    那個可憐的女人,作為受害者被迫成為了母親的身份。她花了一年猶豫,要不要打胎。生下柳生後,她又後悔了,她又花了一年時間思考要不要把柳生殺死。

    兩年裏,她已心死了。她決定用這個孩子撈一筆。

    不過大多數男人總是隻對未得到的伴侶慷慨。

    “你知道為什麽我體質差嗎?為什麽鍛煉這麽久身體毫無起色?”

    因為女人不滿足於那點衣食住行的贍養費,開始盯上了醫藥費。

    他生過各種各樣的病,凍感冒、食物中毒、睡眠不好帶來的神經衰弱和血壓異常……他不知道大部分其他小朋友都不用經曆這些,這些其實是可以避免的。母親會帶他去縣裏的醫院看病,醫生開了單子,大多數都沒了下文。隻是有一次他燒得不行,生命垂危,她怕搖錢樹挺不過去,才真的帶他去打了針。

    拿不到錢的她會暴躁,隻有拿到錢後才會緩和一會兒,有時候開心了,也會給他買點餅幹或者棉花糖吃。

    然而又常常在當天夜晚崩潰。她抱著柳生的肩膀,一邊搖晃一邊瘋狂地重複:“這是你欠我的,這是你欠我的……”

    他咬牙站定,一言不發,告訴自己挺過去就好了。隻是眼睛一直瞟著零食袋子,怕母親又反悔然後拿回去。

    她恨柳生,一如柳生無法全身心地愛她。他的身體已經形成了某種條件反射,生病能換餅幹,這是自己應得的,所以他並不感謝她。事實上柳生大多數時間都沒什麽感覺,有時也會憎恨她,但也隻在母親一次又一次撕毀承諾,搶走給自己的獎勵的時候。他唯一的慰藉,就是他撿到過一隻兔子,藏在一堆放破木材的小棚子裏,那小棚子是鄰裏公用的,便得以一直悄悄養著。他圈養著那隻兔子,看著兔子猩紅卻麻木的眼,心裏泛起一絲觸動。

    就好像一個一直活在謊言裏的人,突然照了鏡子。可清醒隻會徒增痛苦,他立刻站起來離開了。

    沒人說過愛,更沒人相信彼此的承諾和未來,但總有一根線連著,將斷未斷,兩個人都無法割舍。

    她折磨著他,獲得短暫快感後又沉入更大的折磨,如此惡性循環。

    直到有一天,家裏燉了一盆肉,自己被告知可以隨意享用。他受寵若驚地用過晚餐之後,按照慣例來喂兔子,卻發現一地的帶血的毛,旁邊還擺著家裏的榔頭。

    他跑回去質問那個女人兔子的下落,女人眼睛都不抬,隨手指了指桌上的殘羹冷炙。

    柳生彎下腰,吐了個昏天黑地。

    第二天,他兜著那些毛,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走到了城裏。警察把他送到了父親家。他無所謂那些裝潢、奢侈品,他在乎的是父親關切的目光,和信誓旦旦的承諾,這些都太過夢幻,讓他以為回到了真正的家。

    隻不過,新的噩夢開始了。病態而極端的控製讓他覺得窒息,當他知道這裏的傭人每日上了幾次廁所都要記錄在冊時,他才知道他來到了怎樣的煉獄。

    他再一次往村子裏逃時都沒等到白天,半夜就出發了。結果在火車站上就被抓了回來。

    那個男人給他看了柳生是如何打車、如何問路的錄像,最後放了一段……他村子那個家的室內錄像。

    果然,她也逃不出他的眼睛。

    母親已經走了。

    去哪兒?

    不知道。總歸不是去尋自己。

    生活好像已經爛透了。男人眼睜睜地、享受而愉悅地看著她們一起爛掉。

    不過這空蕩蕩的家,看起來讓那個女人徹底解放了的樣子。

    柳生麵對那些看不起“娘炮”的同學能行若無事泰然處之,是有原因的。至少他不欠他們的。

    比起虧欠,惡意更使他安心。

    【江淇文】

    江淇文靜靜地聽著那些話,感到毛骨悚然。

    柳生提大天使的家族時,他就隱約猜到是有關他家庭的原因。但他沒想到現實是如此荒誕不經。

    兔絨,兔絨。

    他突然想到柳生一開始在私信裏給他說過的“兔絨販售機”的由來——

    “那時候我幻想自己有個雪場,把雪都分享給沒見過雪的小夥伴們,有點幼稚哈哈。”

    “是為了祭奠嗎?”江淇文問。

    “雪場?我說過嗎?”柳生聽他背出來好久之前的私信,又嫣然一笑,“不要過度解讀哦。”

    柳生漫不經心的笑讓他眼眶發酸。

    “我隻是想到,”江淇文說,“有一種出殯時的儀仗之物,是白紙花連綴成串掛在木棍上,叫雪柳。”

    柳生說:“那可真是巧了。”

    柳生的表情,讓他從前說過的話一句又一句對應著向江淇文襲來。

    “我是生長在幽暗裏的人,悲觀、擰巴,妄自菲薄。”

    “我太羨慕你們這樣坦蕩的人了。想被你們影響,所以想離你們這樣的人近一點,再近一點,好像就能被打上同類的標簽似的。”

    “我討厭承諾。我覺得它像我們來時的路燈,遠遠的,永遠給你希望,卻照不亮腳下。”

    江淇文覺得,眼前這個人能笑著站在自己麵前,已經用盡了全部力氣。

    擁有這樣經曆的人生,如何叫他再有餘力去相信虛幻的承諾?

    何況自己也曾欺騙過他,很久……

    當柳生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自己的性幻想對象性別、自己看他文的感受時,一遍又一遍得到錯誤答案時,該是什麽心情?

    被拋棄兩次的人生,又一次壞掉了的心情。

    “你不必為你的一時感性負責。”他甚至還站在江淇文的角度安慰江淇文,叫他分辨欲望與理性,給他巨縮頭魚虱的例子,苦口婆心地叫他不要被自己的大腦欺騙。

    柳生說他羨慕自己坦蕩,但江淇文此刻覺得,柳生可比他要堅強千百倍。

    他像一個超人,跨過千山萬水才走到自己麵前,露出一個疲憊的笑來。

    “你能分清那是欲望,或是急促而高概念化的判斷?”柳生說,“我好像這樣問過你。但我自己都沒有答案,對不起。我總認為親密關係的本質,就是一個人從另一個人那裏獲得些什麽。很功利吧?我也覺得……我可能不具備愛一個人的能力。

    “我是被你身上的光明所吸引?還是單純的想要泄欲?”

    柳生又滑到悲觀的世界裏了。

    “你覺得,”江淇文問,“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太深奧,”柳生閉了閉眼,“我不知道。”

    “今天其實算是我們約定的兩周,我給你匯報我屠龍課程的日子。”江淇文踟躕了一會兒,毅然道:“你想聽嗎?”

    柳生被他決然的神色駭到,似乎有點恐懼,“我今天有點兒累了。”

    不知為何,他今天似乎觸碰到了自己灰暗的根。

    他變得不敢看江淇文了。

    “明天就是我們辯論會決賽了,”江淇文毫不氣餒,“你會來嗎?”

    “明天……”柳生為難,“我可能會出學校辦點事,不知道什麽時候回。”

    “我等你。”江淇文說。

    柳生微微點頭,想走出寢室樓去。

    江淇文目送他,看著他走,最後又追上去,叫住他。

    江淇文說:“如果墮天使是惡魔的祖先,說明天使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按你說的,的確也是這樣。既然大天使生得那麽美,又有善良的天性,恰恰說明這個世界所謂善天使都是假的,惡魔是美但俗的,人類是愚昧狹隘的,隻有大天使是被選中的真神。

    “他跨越了苦難,他是苦難本身。

    “他不是被世界拋棄了,是拋棄他的世界配不上他。隻要他還是他,終歸會締造一個自己的天地。

    “柳生同學,你是我世界的一道裂縫,有著巨大的顛覆作用。你打破了既成的我,篡改我的真實,壟斷我的是非,我不會輕易就這樣放過你。

    “如果給我一百年,我會用五十年把你從泥潭裏拉起來。如果不行,就下去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