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見麵
  第25章 見麵

    屋外突然風雨大作, 吹打窗柩的聲音猛烈嘈雜,挑杆燈裏見底的燭火明明滅滅。

    顧綰手一點點朝江寄頭摸去,她沒有起身, 連身子都沒挪動一下, 怕將身邊的人驚醒了。刺殺皇帝,抄家滅族的重罪, 顧綰不在乎自己, 但這輩子她想守護的人都在,她就不能不小心警惕。

    雖說她為保證投進銀耳蓮子羹裏的曼陀羅花發揮效用, 將一整個香囊的量都放了進去,皇帝又將其吃得幹淨, 不會猝死但昏趟一整夜絕對沒問題,顧綰也不敢大意。自從她第一次拿剪子刺皇帝, 他卻感覺到危險醒過來,顧綰就不敢輕視一個人生存受到威脅的本能反應。

    細尖手指小心掠過他耳劃向腦際,慢慢去摸百會穴,也隻有這個位置用特殊手法施針封穴不容易被查驗到,又能造成人窒息痹死現象。

    顧綰曾用布做的人偶確定過無數回, 還摸過自己腦中確定,卻沒那個機會對旁人驗證, 她不敢馬虎,反複對比他兩耳,最後總算確定下一個正中的交叉點,指尖慢慢觸上去。

    或許是兩輩子來最期待又最遺憾的事即將完成,顧綰心率不受控製加快, 她下意識屏息, 兩指捏著銀針的手撚緊, 倏地,她眼眸一凝,手上用力就要往下刺,

    “怎麽醒了?”男人暗啞嗓音突然響起。

    顧綰指尖一抖,她倉惶垂眼看向他,就見男子濃長眼睫顫兩下,似要睜眼。

    “我吵醒陛下了?”

    顧綰屏住呼吸回他一聲,手上銀針迅速扔往帳幔。

    見銀針至紗幔上滑落沒入枕下,顧綰這才敢呼吸一下,對上他已經睜開的斜長微染血絲眼眸,和他說:

    “外麵雨突然下大了,風也大,聽著有些嚇人,陛下睡得熟,我沒想吵擾陛下,隻看著陛下,臣妾突然情不自禁,”

    顧綰收回手放去身後,又垂下眼,呐呐說一聲:“抱歉。”

    她前世對皇帝沒有客氣過,在哥哥和溪月死後,更是破罐子破摔,能弄死他的法子都試過,也被他抓包過。

    但這一回,大概心有掛牽顧忌,她無端恐懼江寄會察覺發現,她身子不受控製繃緊,後背漸起涼意,背在身後的手緊緊絞起。

    宮裏許多小太監都是被發賣進宮,江寄不同,他屬於自賣自身,剛進宮的時候他被分到浣衣院裏做一個雜事小太監。

    蘇盛身邊一個幹兒子的幹兒子,有特殊癖好,喜歡折騰清秀小太監,看到江寄第一眼便起了心思。

    江寄自小見過無數這樣惡心的眼神,他寧願選擇挨一刀進宮博前程,就不是甘於受欺性子,那太監來找他的時候,他直接出手把人弄死了。

    宮裏的人待久了會被染黑,太監殘缺,更是陰損,也好麵。蘇盛那幹兒子倒不是多看重這個幹兒子,但人被弄死了,就覺得被打了臉,自然要討回來。

    江寄那段時間日子難過,做什麽都有人搗亂,吃食被人倒到狗碗裏,撒尿,諸如此類屢見不鮮。江寄要活下去,沒多久蘇盛的幹兒子就被人發現溺死在了冷宮邊上的湖裏。

    很快,江寄被帶到蘇盛麵前,頂替那個人成了蘇盛幹兒子之一,也成了蘇盛準備訓練成的新殺人利器之一。

    江寄被投進暗營,一百多個人進去,為期三個月,隻能活著出來一個人,裏麵重重關卡,毒蟲猛獸更是數不盡數。

    江寄活著出來了。隻那以後他對任何在自己熟睡之時靠近的人或物便形成本能抗拒,無論處於什麽環境,他都能立馬醒來,並極具破壞力。

    顧綰是唯一一個讓他卸下心防的人,隻這一次顧綰碰到了他命門,一種強烈的直覺反應讓他強行清醒過來,若不是運功那一瞬,手臂的僵麻感讓他滯了滯,想起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和枕在身旁的人,他已經對顧綰出了手。

    見顧綰縮起身子,垂著眼神色忐忑,他慢慢蜷起手,啞聲道:“你我之間不必抱歉。”

    頓了頓,他又說:“下次害怕可叫醒我。”

    他似乎沒發現不對。

    顧綰微不可見鬆一口氣,她輕應一聲:“臣妾知道了。”

    “臣妾也沒那麽害怕,就是見陛下睡得熟,覺得若是抱著陛下會更踏實一些。”

    顧綰需要為方才的動作做個合理解釋,她手輕動,試探著去抓了江寄胳膊,又抬眸看向他:“陛下能抱著臣妾睡嗎?”

    顧綰身材纖長嫋娜,但在身有九尺的江寄麵前卻是嬌小一隻,此時她嫩白纖手輕抓他半側胳膊,水眸盈盈望著他的模樣清媚憐人,任誰都拒絕不了。

    江寄手指輕顫一下,有那麽一瞬,他產生了一股將她攬進懷裏刻進骨血的衝動,他靜靜凝著她,漆色眸底深幽似海,似在醞起一場風浪。

    顧綰被他看得眼睫一顫,慢慢垂下頭去,突然,她身子一騰空,接著便落進他滾,燙懷裏。

    顧綰下意識抬眸,就見江寄給她掖過寢被,手輕覆向她耳,又低低和她說道:“睡吧,我在,不怕。”

    “嗯。”顧綰緊了緊拽著他衣袂的手,聽話的閉上眼,須臾又輕動了動身子,頭埋在他胸前。

    時間慢慢過去,屋外風雨似乎小了,挑杆燈裏見底的燭火在發出兩聲噗噗聲後熄滅,屋內徹底暗下,重回靜謐,隻身前人淺淺的呼吸和平穩跳動的心跳。

    江寄凝著埋在身前的嬌俏人兒,目光專注,漆眸幽深看不出在想什麽,過片刻,他慢慢移開捂著她玉耳的手,另一隻手輕搭上她腰側,將她整個輕圈進懷裏,如攬易碎珍寶。

    顧綰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過去的,她埋在他懷裏,為不被他發現異樣,她努力平穩自己呼吸,和軟身體,但江寄自摟過她,就一直沒有過別的動作,慢慢的,她繃緊的神經不受控製放鬆下來,也可能確實困了,竟漸漸睡了過去,等再醒來,天色已經大亮。

    大概是頭一晚心心念念著事,她意識稍微恢複一些,手便習慣性摸向枕下,等摸到空無一物,她陡然清醒,自床上坐起身。

    手拿起枕頭,見昨夜那根銀針還靜靜躺在紗帳邊隙裏,她微吐口氣,須臾,不知想到什麽,她又神色凝重,躺下身子,尋著記憶抬手比對了昨夜銀針掉落的位置,確定沒被人拿起過,她才徹底塌下肩背,鬆弛下來。

    但也隻鬆弛一瞬,她撚起床角那枚銀針,又禁不住苦笑。

    她什麽都盤算好了,曼陀羅花讓皇帝昏沉,她以銀針封穴製造他窒息痹死現象,之後她隻要將他送去攬月殿,一切便都解決了。

    她幼時練舞,常喜歡以寬袖擊鼓,練就一身巧勁,把皇帝搬去攬月殿雖然吃力,但並不是做不到。

    而她剛進宮,什麽都不知道,還正是受寵的時候,皇帝通過密道去攬月宮和心上人約會,最終死在心上人殿裏,這一切都和她扯不上幹係。

    她身後有代寒門的哥哥,父親是為百姓赴死,也是寒門之首,蕭家想動她,或者皇家想遮住醜聞動她都得掂量掂量,最壞的結果,無非她去寺廟,從此青燈古佛。

    她一切都想好了,連怎麽樣悄無聲息一個人將皇帝送去雲棲宮還抹去自己在地道裏的法子都想好了。

    卻唯獨沒想到,曼陀羅花會對他失效,而他再一次敏銳的清醒了過來。

    當真是老天在偏愛他?

    那老天可真夠,

    任由手上銀針掉落在錦被,顧綰抬手捂住了臉,她有些想哭,她不知道要怎麽樣才能擺脫狗皇帝。

    她是曾經造了幾世孽,才能有這樣一場遭遇。

    “娘娘,您怎麽了?”

    瀾清端著水進來,隔著紗帳就見顧綰躺在床榻上,手臂覆住臉,身子出現細微抖動,她一怔,不知顧綰發生了什麽事,趕緊放下盆,上前去小心問道。

    顧綰也是心緒崩了,控製不住才會突然想發泄下,聽到瀾清帶著焦急的聲音,她又猛然清醒。皇帝剛走,她便如此,傳出去會出事。

    何況現在也不是哭的時候,昨夜的事皇帝有沒有察覺到什麽她還沒摸清楚,銀針沒動,不代表就沒事了,還有江寄那裏,也需要想想法子。

    “我沒事,就是做了個噩夢,被嚇醒了。”顧綰回一聲,手沒自臉上放下,隻讓瀾清給她擰個熱帕子。

    主子不願意說的事,瀾清也不敢多問,隻聽吩咐趕緊去擰了熱帕過來。

    顧綰白皙手臂從紗帳伸出,將熱帕搭在臉上,捂著眼周,輕撚慢按,等眼睛酸脹感不那麽明顯,她才拿掉帕子:“陛下什麽時候走的?”

    “走了有一會兒了。”

    瀾清接過顧綰遞出來的帕子,見她情緒還好,眼也沒腫,隻眼尾有細淺紅痕,心頭懸著的心放下些,回道顧綰。

    “說是請了幾位大臣到乾清宮議事。”

    今日不用坐朝,都還起這麽早,倒是和上輩子有了差別。

    看來是上輩子太慘,明白了皇權實權的重要開始發奮了。

    顧綰輕扯了扯唇,眼裏劃過淡淡嘲諷,又過一會兒,她看向瀾清:“等那邊行動自如了,想個法子,或者讓他替你,替雲棲宮辦個小差事,我見他一麵。”

    瀾清一愣,反應過來顧綰說的是江寄,她想了想,低頭應是。

    第一次刺殺皇帝的計劃失敗了,她隻能指望半個月後的春獵,隻在這之前,她得把江寄安排好了,不能讓他就這樣讓沈柔或者皇帝給害了。

    顧綰想見人,實際並不容易。

    瀾清托人送去的藥是上好的治傷藥,但這會兒衛瞾誰也不敢信,他恢複意識後,就再不肯用任何藥,硬生生在榻上扛了兩日,等照顧他的小太監看到他傷潰爛了,才發現他說的自己上藥根本沒上,發了火,大罵他狗日的,喪良心,不想活了還想拖死他。

    衛瞾被罵得狗血淋頭,又怕傷口潰爛發炎傷重不治就這麽死了,才開始重新上藥。

    隻這一遭,他算是受了大罪,潰爛的地方需要用熱刀過了熱酒刮去再上藥。

    衛瞾小時候被小太監欺負,最多就是這裏磕了碰了,或者餓肚子,哪受過這個痛,幾日下來,整個人都瘦脫了相。

    等他傷好一些能下地走,被攬月殿指了差事,已是十日後,春獵前夕。

    ——

    “瀾清姑娘,不知娘娘要見我有何事?”衛瞾一身丈藍太監服飾站在瀾清麵前,低聲問道。

    在床上躺的這段時日,他結合從小太監那兒探得的信息,蘇盛那邊派來聯絡他,安撫他的人給出的訊息,還有這具身體時不時會夢到的一些記憶場景,已經慢慢弄清楚了自己如今身份。

    親眼目睹了小太監夥伴溺死在攬月殿後殿池子裏的事,衛曌疑心比當帝王時更重,看誰都像要害他。

    而他如今恰還是誰都能隨時弄死他的小太監,讓他更不敢放鬆警惕。

    在瀾清這個曾經隻有資格給他奉一兩杯茶的人麵前,他也不敢貿然,隻垂眸恭敬問道。

    他也沒想到,他不過是和小太監一起出來辦趟差,就撞見瀾清腳崴摔倒在他麵前,還被她要求幫忙把她掉在地上的貢緞送到雲棲宮。

    衛瞾當時真恨不得一跑了之。

    他自小在宮裏討生活,又是天下之主,算清楚主子忌諱,最忌下人不忠。他如今是攬月殿的人,沈柔還正派人盯著他,就為防止他說不該說的話,他要是去雲棲宮打一圈回去,隻怕沒多久人就該落到和那個小太監一樣下場。

    但他現在的身份比瀾清還低,這事他拒絕不了,也不能拒絕。

    他隻能硬著頭皮替她撿起貢緞,送到雲棲宮,結果現在人卻不讓他走,還讓他去見貴妃。

    到這會兒,他再看不出來這趟送貢緞是假,對他別有用心他才是傻了。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招了他納的這位貴妃眼了,難道他當真是眼瞎,找的一個又一個女人都一個德性?

    衛瞾攥緊拳頭,心頭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

    衛瞾想事的時候,瀾清也在打量他。

    這十來日,皇帝來與不來,白日來還是晚間來,顧綰從不過問,她整日除了繡花寫字逛園子,剩下的就是在問這位。

    得知這人把自己折騰得傷口潰爛,還讓她想法子給人悄悄請太醫,甚至屈尊降貴拜托她演一場和這位的戲。

    這簡直顛覆了瀾清的認知。

    她實在想不通,一個已經殘缺的閹人,哪裏值得容顏傾城,獨得帝王寵愛的顧綰如此看重。

    江寄皮膚冷白,眉眼昳麗,是世間男子鮮有的一副好麵貌,衛瞾這些日子折騰,讓這相貌打了折扣,但依然惹眼,瀾清看著心裏稍好受一些,至少樣貌配得上她家娘娘。

    但見他一副警惕隱忍的樣子,瀾清又皺了皺眉,他這副樣子,活像她們要把他怎麽樣。

    難不成他不知道娘娘是誰?

    “瀾清姑娘?”衛瞾見瀾清盯著他不吭聲,他壓著心頭不耐又喊了她一聲。

    “娘娘是聽我說你幫了我,想賞你,並無旁事,你可安心,請隨我來。”收斂下情緒,瀾清平靜對衛瞾道。

    因是顧綰看重之人,瀾清語氣算得和緩。

    “是。”拒絕不了,衛瞾隻能同意,隨瀾清往正殿去。

    雲棲宮正殿他先前就打著查驗雲棲宮修葺進度從這邊過去攬月殿來過,這會兒再踏進,竟是以一個奴的身份,而他納的貴妃,被一個占了他身體的魂賊霸占了去。

    衛瞾隻覺悲嗆又荒唐,隨著離正殿越近,他心頭更有一股騰騰火焰在灼燒喧怒,甚至已經將顧綰和那個大膽魂賊視為奸,夫,淫/婦。

    他突然就想去看看,去看看這樣一個女人到底有什麽目的,壞到什麽程度,是不是和沈柔一樣虛偽,惡毒,充滿謊言,欺騙。

    衛瞾腳步不受控製加快,越走越急,不知不覺竟越過了瀾清。

    瀾清見狀,微皺了皺眉,但也沒說什麽,隨他去了。

    衛瞾渾然不覺,悶頭大刀闊步疾走著,直至正殿門口,他突然停下腳,目光怔怔看著裏麵靠坐在美人榻上的人,忘記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