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112章

    懷荔昨天下午想往元樂閣去時, 剛好長公主一家到了。她想著人太多,也不方便病人靜養。打算今天再去看望俞嫣。其實懷荔原本也沒太擔心俞嫣,以為她也就是受了驚嚇, 最多染上風寒。

    可今晨聽宮人稟告俞嫣燒了一夜還咳了血,懷荔這才意識到事情嚴重, 匆匆往元樂閣去。

    等瞧見了俞嫣, 懷荔嚇了一大跳。

    俞嫣整個人都是濕的, 眉心緊皺, 時不時囈語幾句胡話。

    “怎、怎麽就這麽嚴重了……”懷荔在床邊坐下, 去拉俞嫣的手。她望著俞嫣, 眼角迅速泛了紅。在她印象裏,俞嫣一直很健康,從小到大幾乎沒怎麽生過病。

    俞嫣這般羸弱痛楚的模樣, 陌生得讓懷荔一時接受不了。

    薑崢道:“公主別靠這麽近,小心染了風寒。”

    懷荔茫然地望向薑崢, 待看見薑崢手裏的帕子, 才有些六神無主地下意識站起身。

    薑崢彎下腰, 用濕帕子小心翼翼去擦俞嫣麵頰上的汗。

    “太醫怎麽說的?”懷荔急忙問。

    薑崢沉默了一息,才平靜道:“先要讓她退燒。”

    石綠和退紅已從薑府連夜趕進宮。石綠端著一盆溫水, 退紅抱著一摞衣裳進來。

    薑崢沒讓石綠和退紅動手,親自給俞嫣擦身、換衣。懷荔在一旁偶爾幫一把, 可她發現薑崢照料俞嫣很悉心, 自己能幫的很少。

    俞嫣被擦過身,身上也換了幹淨的衣裳,眉心略舒展了些。

    懷荔憂愁地望著俞嫣, 喃聲:“你可別嚇唬我們, 要早點好起來呀……”

    懷荔待了沒多久, 怕擾了俞嫣靜休,便滿腹擔憂地回去了。她不由想起五皇兄。原先也是很健康的身子,一場風寒就那麽發燒,人燒沒了。

    懷荔搖搖頭,驅趕走腦海中不吉利的事情。

    俞嫣退了燒,讓薑崢和長公主鬆了口氣。可好景不長,到了下午,她又燒起來。如此反複,一直在發燒和退燒間徘徊。

    薑崢望著窗外逐漸黑下去的天色,這才知道什麽叫做度日如年。

    夜裏,長公主想守著俞嫣,又被薑崢勸走。

    長公主遲疑了一下,才道:“你這都兩天一夜未眠,去休息吧。”

    薑崢溫聲道:“母親寬心,我有小睡過。不防事。若困了,不會硬撐。”

    蘇嬤嬤也在一旁勸,年輕人體力總是更好些。長公主這才離去。

    薑崢如昨晚一樣守著俞嫣。他合衣躺在床榻外側,握著俞嫣的手,閉目養神,卻不敢睡。每隔兩刻鍾就要給俞嫣換一次帕子,試一次額溫。

    俞嫣斷斷續續地咳著,每一聲都敲在薑崢的心裏,也讓他根本睡不著。

    薑崢和俞嫣兩個晚上沒回府住在宮裏,薑家這才陸續知道俞嫣病得厲害。

    “我聽說燒了兩天。”宋臻道。

    周漾漾“哎呦”了一聲,急說:“那怎麽行啊。發燒最要人命了!”

    一旁的幾位夫人關切地議論著,心裏那句話誰也沒敢說出來——燒得久了是要壞腦子的。

    一陣沉默之後,周漾漾說:“咱們去拜拜佛吧?”

    除了這個,也沒什麽能做的了。

    侍女從外麵匆匆進來稟話,原來是老太太今日要去萬安寺祈福,讓府裏願意去的,一道跟著。不過沒讓宋臻和周漾漾去,畢竟她們兩個有孕在身不宜馬車顛簸。

    三夫人感慨:“老太太平日那麽看不上六弟妹,沒想到……”

    周漾漾在一旁笑著說:“祖母就是那個嚴厲的性子嘛,心腸是好的。”

    三夫人看了一眼周漾漾,笑笑沒說話。反正在周漾漾眼裏,沒有壞人。

    幾位妯娌辭過宋臻和周漾漾,往前院去了。於情於理,她們都願意跟老太太去這一趟。

    幾位妯娌一走,小花園頓時冷靜下來。周漾漾和宋臻沉默著。

    宋臻突然道:“咱們不去萬安寺,就在家裏拜一拜佛吧。”

    “也好。”周漾漾同意。

    兩個人到了府裏的佛堂,在佛前為俞嫣祈平安。

    就像旁人會意外老太太去給俞嫣祈福,周漾漾也有一點意外宋臻會主動提議拜佛。

    周漾漾收回瞧著宋臻的目光,望向佛像,誠心祈禱俞嫣平安。

    宋臻也是誠心實意。

    她往日那些計較和攀比都是真的,可萬事大不過人命。此刻替俞嫣求佛保平安的心也是真的。

    府裏的動靜傳到了暫住的劉夫人一家。雖然接觸不多,可劉夫人還是重重歎了口氣,希望俞嫣能平安度過這一劫。也沒顧得自己是外人,也跟著薑家的車隊,去了萬安寺。

    回來的路上,劉素素問:“我剛剛聽府裏的某個婆子說,小郡主這次病得凶險,一直高燒不退。是不是……”

    “不會的!”劉柔君急急說:“小郡主會平安的!”

    劉婉君看了劉素素一眼。

    劉素素感覺到了劉婉君的這一瞥有些莫名其妙,她有點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劉婉君這才轉過臉望向母親,說:“姨母和姨祖母什麽時候進宮去?今天下午還是明日?”

    萬安寺距離薑府不算近,此時日頭快要下山。劉夫人望一眼晚霞,不確定地說:“許是明天吧?”

    然而老太太回家之後,隻不過是換了身衣裳,也沒小坐,立刻和大太太進宮去。

    她們給俞嫣求了平安符。如今俞嫣正是凶險的時候,想早一些把平安符送到俞嫣的手裏。

    老太太和大太太到時,薑崢正送俞瑞和俞珂出去。

    大太太細瞧了一眼薑崢的神色,問:“釀釀怎麽樣了?”

    薑崢如實說:“時好時壞,大多時候都在睡著。”

    說著,幾個人進了屋。大太太一瞧見俞嫣的樣子,頓時心疼壞了,怒責:“趙瓊是瘋了嗎?”

    薑崢立刻道:“母親輕聲,她剛睡踏實。”

    雖外人瞧來俞嫣一直沒怎麽醒過來,可是薑崢卻能分清她何時困在昏迷裏,何時是真的睡著。

    大太太立刻噤聲。

    退紅從外麵進來,手裏端著一碗米湯。米湯還有些燙,被她暫時放在桌上。

    大太太輕聲問:“釀釀可能正常進食?”

    “需要喂。”薑崢平靜道。

    至於喂法,自然是一口一口地喂給她。不管是米湯還是藥,都是這樣喂的。能吃進去,就是好的。

    一直沉默地老太太這才低聲開口:“出去說話吧。”

    三個人出去,到了外間。大太太又向薑崢仔細詢問了俞嫣的情況。

    老太太幾乎沒怎麽開口,隻說了“要多上心些”,和“你也別累著,注意休息”。

    老太太和大太太進宮時天色已不早,待了沒多久就得出宮去。臨走前,將平安符交給薑崢,讓他一會兒拿給俞嫣貼身放著。慮及俞嫣睡著,怕打擾她,老太太和大太太也沒再進去看她,便走了。

    送走兩位長輩,薑崢回到屋子裏。

    他邁進屋內,反手將房門在身後關上。薑崢立在門口遙望著床榻上的俞嫣好一陣子,才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

    “剛剛是母親和祖母過來看你。”薑崢輕聲說著。

    屋內靜悄悄的,沒有回應。

    薑崢慢慢收回視線,將平安符放在俞嫣身邊。

    他正要去試米湯的溫度,聖人過來了。他又急忙起身去迎。聖人關切詢問俞嫣今日情況,薑崢一一回答。

    後來皇後和太後都派人過來詢問過一回,懷荔更是親自跑過來一趟。

    每每,薑崢都耐心地給他們說著俞嫣的情況。送走他們之後,薑崢又會坐在床邊溫聲跟俞嫣說是誰來過,有多關心她。

    一整日下來,薑崢也不知道自己接待了多少關心俞嫣的人。重複的話對不同人說了多少。

    禮數周全,平和冷靜。

    夜深了,薑崢幫俞嫣又擦過一遍身、換過衣裳,還換掉弄濕的床鋪。他再次掌心覆在俞嫣額頭。俞嫣已經一個半時辰沒有發燒,這是好現象。薑崢略寬心,在俞嫣身邊躺下小睡。

    下半夜,薑崢驚醒一次。

    他又夢見俞嫣費力從小舟翻下湖的情景,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長夜寂寂。薑崢凝望著俞嫣,緩緩長歎了一聲。

    本來這一晚,俞嫣的情況已經好了許多。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她又突然病情加重,不僅不停地咳著,又高燒不退到胡言亂議,支支吾吾地喊著救命。

    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搬到了元樂閣,每個人的腳步都匆忙起來。

    就連長公主也在這樣緊張的情況下直接病倒了。

    “母親您別守在這裏了,服一碗安神湯,好好睡一覺。您若病倒了,等釀釀醒來會自責的。”薑崢溫聲勸著,又將人請到了偏殿,執意讓長公主休息。

    送走長公主,薑崢回來囑咐石綠上心照料,便往花園去了。

    這幾日,薑崢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俞嫣身邊照料,卻每日會去花園一趟,親自摘一捧花回來。

    薑崢不想因為俞嫣病著,就斷掉送她小禮物的習慣。

    他捧著一大束鮮花回來,立在門口,聽見裏麵太醫的對話。

    “驚嚇過度、重風寒,又肺有損,這……”

    一陣沉默後,另一位太醫惋聲:“若今晚還不能徹底退燒,恐怕是熬不過了。”

    薑崢捧著花束的手抖了一下。

    他慢慢轉過頭,望向剛西落的日頭,頭一次懼怕天黑。

    天黑了。

    燭光溫和,柔暗。

    薑崢側躺著,偎在俞嫣身邊。他輕聲開口,自語般——

    “我三歲入宮,給皇後解悶之用。她有時陷在喪子的悲痛之中,我就會扮演她夭折的孩子。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有些記不清。倒還記得嬤嬤無意間說到那個孩子有多愛幹淨。”

    扮演到最後,等薑崢被接回家也變成了一個愛幹淨的孩子。愛幹淨總是被當成誇讚的優點。沒人覺得不好,年幼的他更沒覺得不好。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病。

    薑崢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對俞嫣說起這些,這些都是太遙遠的事情了。

    或許,他隻是想多跟俞嫣說說話。

    “三天了。”薑崢說了這三個字之後,沉默了許久,才再開口:“今天是我們成親的第三十九日。”

    “才……三十九天。”薑崢忽然笑了一下,“我們才剛剛成親,還算新婚燕爾的小夫妻。還要一起走至少三十九年。”

    他輕聲問:“不是嗎?”

    “你上次問我,若你死了……”薑崢頓了頓,很艱難才能說出“死”字。

    這三日,他悉心照顧俞嫣,周到接待每一個來關心俞嫣的人。他沒有發過脾氣沒有掉過眼淚,無怒無悲,冷靜得近乎冷血。

    寂靜的夜裏,偎在俞嫣身邊,薑崢才終於露出疲憊和狼狽。

    “我說……”薑崢喉間微滾,“要承載著釀釀的生命一起活下去,照顧釀釀的父母,幫扶釀釀的兄弟、朋友,替你去完成你未完成的事情。這樣將來九泉之下才有顏麵見你,才敢和你一起相約廝守下一生。”

    “我說——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更要很好地生活下去。”

    薑崢苦澀皺眉,道:“我做不到。釀釀,我做不到。”

    如果沒有你,我怎麽可能很好地生活?艱難硬撐三日,幾乎已是極限。

    薑崢合著眼,又往前靠了靠,將臉埋在俞嫣的頸側,用力地去嗅。

    他聞不到俞嫣身上以前那種雜著奶香的橘子甜,隻有藥的苦味兒。

    燭火在暗夜裏燒了半截。

    “你說我是騙子,說我戴麵具,罵我虛偽。這些都是對的。”薑崢低語,“我對別人和善,不是心善,而是會顯得我像個君子。我所言所行,都會先去預想如何說如何做,才能達到目的,成為一個沒有缺點的完美人。”

    “久而久之,有時我也分不清真假。”

    “這一生最大的驚喜,就是和你結成眷侶。你和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你勇敢坦率重情重義,善良又真實。一顰一笑都是炙熱真摯。”

    薑崢絮絮說了很多話一直是合著眼。

    他慢慢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眼眶裏,已蓄滿了淚。

    “我還沒來得及跟釀釀學會真實。”他一開口,眼裏忍了許久的淚緩緩滾落,擦過俞嫣的頸側。

    薑崢狼狽地閉上眼睛,重新將臉埋在俞嫣的頸側。

    去依偎著她。

    外麵又開始下雨,沒有雷聲,安靜地下著。細細的雨幕斜灑,落在枝葉間吧嗒吧嗒,有規律地碎響著。

    薑崢摸到枕側那枚祖母和母親昨天晚上送來的平安符。他將平安符塞到俞嫣的手裏,讓她握在手心。然後他再握住俞嫣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說好了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你不能提前走。若佛祖有靈,請將我的餘生分一半給俞嫣。成全一生一世的婚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