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俞嫣嚇了一跳,猛地轉頭愕然望向薑崢。

    這可不在他們的計劃之內!

    聖上亦是有些意外地向後退了半步。更別說在場其他人,無人不驚薑崢膽敢聖前殺人。

    “哥!”薩圖雅淒厲地高喊了一聲,直撲而來。

    薑崢握劍的手略轉,讓劍刃在薩其拉的胸腔內切割著他的心髒。又在薩圖雅趕過來的前一刹,迅速收了劍。鮮血噴濺,濺髒了他整潔幹淨的衣衫,也濺起幾許在他的麵無表情的麵頰,紅得刺目。

    薩其拉的胸口鮮血如注汩汩湧出,再無止血的可能。

    薑崢盯著薩其拉倒下去的身影,確保無活命可能,他鬆了手,長劍落在磚石地麵,輕彈了兩下發出幾道脆響。劍刃上的鮮血滴落,沿著磚石上的紋路慢慢流開。

    薩圖拉哭著抱住薩其拉,用手使勁兒去捂哥哥心口的血窟窿,可是汩汩鮮血拚命往外冒染透了她的手,怎麽也止不住。

    “哥哥,哥哥!”

    薩其拉瞪圓了眼睛,張著嘴卻是一個音發不出來。疼痛讓他痙攣,大胡子抖動了片刻,脖子一歪,倒在薩圖雅的懷中,當場斃命。

    “哥——”

    薩圖雅憤恨地轉過頭指向薑崢:“我要殺了你!”

    麵對薩圖雅的嚎哭和旁人的震驚,薑崢始終神色從容,他朝聖上跪拜主動請罪。

    “得賜良緣,無尚公主的謙卑,其為罪一。縱容手下於京中欺搶百姓,其為罪二。酒後失態驚擾郡主,其為罪三。麵聖不尊口出狂言,其為罪四。”薑崢微頓,“臣妻被驚,怒火難壓,鬥膽替聖上誅殺此賊。還請聖上降罪。”

    俞嫣心口怦怦跳得很快。她盯著薑崢聽他說完這些話,立刻從聖上身邊離開,走向薑崢,於薑崢身側一同跪下。

    懷荔站在人群裏,緊張地盯著俞嫣和薑崢。出宮前皇祖母對她說的話教會了她不能衝動。她攥緊手中的帕子,隻能暫且等待。可若父皇當真降罪,就算她沒有本事求情,也要求一個同罪!

    一片安靜,唯有枝頭的知了拉長了音鳴叫著。當枝頭的知了也啞了聲,這份安靜越發沉沉。

    人們忍不住偷偷去看帝王神色。

    聖上穿著午休時的常服,沒有多少帝王威壓,倒是更像一位尋常的老人家。至於他的神色,不見怒亦不見其他,令人猜不透。

    薩圖雅將懷裏沒了聲息的哥哥交給溫塔勇士,她憤憤站起身,怒言:“我們兄妹二人心懷誠意為長誼千裏迢迢來拜壽。沒想到哥哥命喪今日!這就是你們中原人的誠意?還是你們這群中原人非要兵戎相見!”

    午後的陽光穿過枝杈,有些刺眼。俞嫣也不確定是不是看錯了,竟然看見舅舅唇角盤起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

    聖人未答薩圖雅的話,而是轉頭詢問身邊的朝臣:“縱容手下於京中欺搶百姓是何事?”

    “啟稟陛下!”臣子立刻一件件一樁樁說出這段時日溫塔人在京中的為非作歹。

    薩圖雅越聽越不對勁。中原的官員為什麽將他們這行人做過的大小事情記錄得這樣清楚?甚至連她的隨從說過什麽話都被一五一十當眾複述出來。

    薩圖雅看著一個個麵容和善的中原人,卻莫名覺得脊背生寒。這種感覺就像她小時候誤入叢林被野獸盯著。

    “為何不早稟!”一直仁善的帝王忽然動了怒。

    帝王怒,所有人立刻烏壓壓跪了一地。

    聖上掃過這些溫塔人,沉聲:“自溫塔一族歸順,念其習俗與中原大不相同,允其自治。竟使其日益驕縱,猖狂自大無法無天!”

    溫塔謀士已看出今日這一遭早已入了中原皇帝的局,跪地請罪。可薩圖雅被兄長當眾遭殺的場景刺激,眼淚不止,仇恨交加,哪裏還聽得進去中原皇帝虛偽的指責!

    “從今日起,溫塔改為州,不日命官員……”

    “這不可能!”薩圖雅打斷皇帝的話。她憤恨地往前邁出一步,怒言:“今日弑兄之仇不可忘!就算你們殺了我,我二哥三哥也會為我們報仇!”

    聖人並不怒,甚至眼底帶著點笑。他點頭,道:“兵戎相見非朕所願。你可回家與兄長相商。”

    薩圖雅揮手帶著溫塔人離去,園中侍衛相攔等聖上下令,聖人擺了擺手,讓他們自去。

    薩圖雅回頭,再目光複雜地望了薑崢一眼,咬牙回頭,大步往外走。

    聖人這才將目光落在跪在身前的薑崢,沉聲道:“其罪雖誅,卻不是你殺人的理由。即日起革去所有職務。”

    薑崢道:“臣謝恩。”

    聖人微頓,亦覺得罰得太輕了些,再道:“再罰你薑家負責領兵鎮壓溫塔餘賊。”

    薑崢還未答話,遠處的薑遠忽然起身,大聲道:“臣必不辱軍令!”

    他早就看那些囂張的蠻夷人不順眼,起兵的折子不知道遞了多少回,每次都被主和的聲音壓下去。

    跪地的朝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進行了短暫的眼神交流。薑遠統領軍中絕大數兵馬。若真的打起來,本來就該是薑遠領兵啊……

    俞嫣輕輕鬆了口氣,下意識地轉眸望向身側的薑崢。見他垂著眼,臉上神色淡淡,沒有什麽表情。倒是他皓白的臉頰上濺的那幾滴血,看著很礙眼。

    聖人午休沒睡好就被吵醒,如今又在日頭下站了這樣久,他皺著眉,壓了壓額角。

    身邊的機靈小太監趕忙說:“陛下,再回去歇一歇?”

    聖人點頭,又看了一眼跪地的薑崢一眼,轉身回憩房,再小睡片刻,然後再啟程回宮。

    待聖人離去,跪地的臣子和侍女宮婢們才起身。

    薑崢起身後先扶俞嫣。跪得有一點久,俞嫣身子微晃了一下,結實地被薑崢扶住。

    “釀釀!”懷荔從一旁跑過來。

    她立在俞嫣麵前,用一雙發抖的手緊緊握住俞嫣的手。她喊了一聲“釀釀”,便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能望著俞嫣不停地掉眼淚。有感激感動,還有更多的後怕。

    俞嫣的心弦也一直緊繃著,見懷荔哭得像個淚人,她扯起唇角擺出一個撫慰的笑容,柔聲:“懷荔會一直留在洛陽,我們七老八十還能天天見呢。隻是不知道到時候沒了牙還能不能一起吃酥山和甜引子。”

    懷荔破涕為笑。

    俞嫣也對她笑。她想伸手幫懷荔擦眼淚,卻發現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時沾了血,伸出去的手邊懸在那裏。

    血是哪裏來的?自然是從身側薑崢身上沾到的。俞嫣側過臉,望了一眼薑崢衣衫上的血跡。

    懷荔便趕忙自己用手背擦眼淚。

    懷荔剛出現的時候,燕嘉澤就發現了她。相思苦,卻隻能忍著不上前。此時薩其拉喪命,他心裏那顆重石落下一半。他從陳鳴衣口中得知一些薑崢的喜好,比如他極其厭惡血腥味。

    燕嘉澤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去,對懷荔說:“讓他們兩個先收拾一下身上的汙漬,晚一些再說話也不遲。”

    “對對。”懷荔點頭,“你們先回去洗一洗、歇一歇!”

    俞嫣說好,和薑崢一起往憩房去。她不僅要和薑崢收拾一番,也有話急切地想問薑崢。

    懷荔目送俞嫣和薑崢離去,收回視線時,猛地和燕嘉澤目光相撞。兩個人安靜地對視了片刻,又輕輕地相視一笑。

    還有朝臣未離去,人多眼雜,兩個人朝一側的南園走去。

    “聽說你病了?”懷荔先開口尋問。

    “已經好了。”

    “真的?”懷荔停下腳步,轉過身望著他。

    燕嘉澤亦停下,對她點頭。他的“病”因她而起,若再無意外,也理該好了。他望著懷荔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眸色慢慢深了下去,他像看著懷荔,又好像目光越過了她。

    懷荔感覺到了他的神情有一點奇怪。她蹙眉,問:“你怎麽了?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可是瞧著你哭,心裏不好受。”燕嘉澤微笑著。

    他從金榜題名的意氣風華一朝遇了天大波折。那些聖賢書,那些他引以為傲的才學,在這場天塌了一樣的波折下毫無用處。今日事了,方知自己遇到的巨大變故,在上位者眼中不過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

    從這一刻起,學子燕嘉澤才真正踏進官場仕途。

    那些以前從未謀劃的官途,如深淵一樣在他麵前徐徐拉開帷幕。他開始撥雲霧往前走。深淵之後,才是雲端。

    “懷荔。”

    父皇的聲音讓懷荔嚇了一跳,她尋聲望去,這才發現父皇並沒有回憩房,而是坐在不遠處的一個涼亭裏。

    懷荔和燕嘉澤趕忙上前行禮。

    “起來吧。”

    聖人看了懷荔一眼,問:“哭了?”

    懷荔臉上已經沒有淚了,那雙哭腫的眼睛卻很明顯。她點頭,用手背再蹭一蹭眼睛。

    聖上回憶了片刻,道:“我記得你以前也喜歡打馬球。下次和釀釀一起玩。”

    “好!”懷荔趕忙說。

    聖人將手上的茶杯放下,起身離開。

    懷荔遲疑了一會兒,趕忙往前小跑了兩步,望著父皇的背影,急喊:“爹爹!”

    聖人停下,側轉著身回望。

    懷荔有一點緊張地問:“我、我和燕嘉澤的婚約還作數嗎?”

    午後耀眼的暖陽下,懷荔看見父皇忽然笑了一下,是少見的慈愛模樣。他說:“當然。”

    聖上轉身離去,有點困倦地半垂著眼。

    不管是懷荔還是懷湘,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自己的公主遠嫁和親。

    溫塔日漸強大,成了他的心病。可他是仁君,亦曾允諾永不主動發起戰事。

    薩其拉莽撞無腦。他縱著薩其拉在京中為非作歹。甚至在薩其拉求娶有了婚約的懷荔時亦一口答應,為的就是讓薩其拉以為中原皇帝膽小懼怕不敢拒絕,從而讓這個沒腦子的溫塔王更加放肆。

    不過今日之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的打算縱有臣子知,薑崢的官職卻不夠知道內情。

    聖人忽然道:“以前倒是不知道薑崢身手不錯。被其斯文外表給騙了。”

    心腹內宦笑著接話:“殿下您忘了他自小就跟著他父親練武。不過他不喜武要從文,還因為這個和他父親關係生疏呐。”

    聖人點點頭,陷入沉思。

    小太監瞥著聖人的表情,心下琢磨著,倒是沒琢磨出陛下對薑崢的態度。

    都說君心難測。今兒個獎明兒個死罪,今兒個責罰明日重任的例子數不勝數。

    薑崢並未與聖人提前串通。以他的官職,以他為官的時間,以他和聖人的接觸,顯然還不是聖人的心腹之臣。

    他隻是揣摩了君心,而且猜對了。

    俞嫣和薑崢回到憩房,立刻吩咐侍女去打水。侍女出去了,屋裏隻她和薑崢兩個人,她這才真的鬆了口氣。

    不管怎麽說,今日到底是欺君。

    如今事情暫時解決,身上的疲憊一下子席卷而來,壓得她臉喘息也變得微沉。

    開窗聲讓俞嫣轉過頭,望向薑崢。他嫌屋內悶,將窗扇推開,他身上沾了血的外衫已經褪去,他立在窗前拿一方帕子去擦臉上的血跡。

    俞嫣望著薑崢的側臉,莫名瞧出幾分他的情緒不佳。

    她單獨見過薩其拉之後,他也曾這般不大高興。直到現在,俞嫣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高興。

    侍女很快端了水進來,放在洗手架上。俞嫣打馬球讓身上有了不少塵土和汗漬,吩咐侍女去浴室收拾,她一會兒要去沐浴。

    俞嫣又看了薑崢一眼,拿了架子上的幹淨帕子放進水裏打濕,再擰幹,然後朝薑崢走過去。

    薑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連俞嫣走到他身邊也沒覺察。

    俞嫣蹙了下眉,才伸手去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角。

    薑崢回過神,側轉過身麵對著俞嫣。他眉目溫潤,好似又戴上了那張玉麵郎的麵具。

    “哼。”俞嫣收回目光,不看他了。

    那條半幹的帕子搭在她手心朝上的手中,水珠墜了半天,終於墜落,掉到地麵碎開。

    薑崢伸手去拿俞嫣手裏的那方帕子,俞嫣卻縮了縮手,沒讓他拿走。

    薑崢抬眼看她一眼,便不再去拿那方濕帕子,反而是俯身,將沾血的那邊臉湊到俞嫣的麵前。

    俞嫣懵了一下,嘀咕:“誰給你擦啊……”

    薑崢仍舊保持著略彎腰的動作,沒動。

    俞嫣抿抿唇,再輕哼了一聲,再去給他擦臉上的血痕。一點一滴地仔細擦淨。

    帕子上的水珠沿著她的手心緩緩倒流,順著細腕,流進袖子裏。

    薑崢看著消失於俞嫣袖口的水痕,眨了下眼。

    俞嫣終於是沒沉住氣,有點不高興地說:“沒有你這樣小氣的人。說你的那些壞話都是提前商量好的,你要是為這個生氣實在是太過分了。”

    薑崢直起身,有些詫異地看著她,然後開始回憶她說了他的什麽壞話。

    瞧著他這表情,俞嫣迷糊了一下。難道她猜錯了?或許他隻是因為今日事情凶險有些情緒緊繃並沒有不高興,是她太敏感想多了?

    薑崢望著她眼眸轉動冥思苦想的模樣覺得可愛,伸手用指背輕蹭了一下她的眼角。

    “隻是覺得官太小了。”他說。

    “啊?”俞嫣有點懵,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因為官職小不高興?今日之事怎麽就聯想到官職大小了?再說了,他連翰林都沒正八經去幾次,直接當了鴻臚寺少卿,已經是破格。他還想怎麽樣?難道要像話本裏寫的那樣八歲當縣令十八當宰相?

    俞嫣覺得他莫名其妙,也不想與他再說這個。她鄭重問:“你為什麽要冒險殺了薩其拉?”

    薑崢望著俞嫣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你說話啊!”俞嫣氣得伸手在他的小臂上拍了一下。

    薑崢溫聲道:“我不知道。”

    俞嫣氣急,在他的小臂上又拍了一下,這次使了勁兒。她憤憤嗔怒:“這是什麽話!”

    薑崢定定望著俞嫣的眼睛,低聲:“就當是——我沒忍住。”

    俞嫣對他的渾話不滿意,第三次去拍打他。可是她望著薑崢的眼睛,有那麽一瞬間恍惚間明白了什麽。

    她的手緩緩落下去,貼著薑崢絲滑的袖料,慢慢往下落,直到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她才回過神。她別開眼,小聲說:“下次不要這樣衝動了!”

    “你怎麽不喊我小字了?”薑崢忽然問。

    俞嫣驚訝地轉眸望著他,發現自己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緒。她眼波流轉,低軟的聲音裏噙著點疑惑:“青序?”

    薑崢眉間雪霽,霎時天晴。

    他笑言:“我的小字真好聽。”

    俞嫣微瞪他,張了張嘴,又將話咽回去——呸,分明是想說喜歡聽她喊他小字。

    侍女收拾好浴室過來,就看見小夫妻兩個立在窗前拉著手互相對望。侍女趕忙收回視線,規矩稟告都收拾妥當了。

    俞嫣早想洗去身上的塵與汗,換下這身沾滿塵土的騎裝。她急忙往浴室走,人還沒走到浴室,發現薑崢跟在她身後。

    她停下來,道:“你又沒打馬球,回家再洗就是。”

    薑崢抻了抻身上中衣的衣擺,道:“總覺得血跡的惡臭透過了外袍,如今縈繞不散。想現在沐浴換衣。”

    俞嫣望著薑崢幹淨的中衣,悶聲問:“你也不嫌外麵的浴桶不幹淨?”

    薑崢微微笑著,溫聲:“行昌園的浴室皆是淋浴,而且一個人用水會有很多不方便,最好有人幫忙。”

    兩個侍女低著頭,當沒聽見。

    俞嫣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侍女一眼,才輕哼一聲,轉身往浴室裏去。

    薑崢跟進去。

    一進了浴室,俞嫣在長木凳坐下,一邊解著小皮靴上的綁帶,一邊打量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