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春末夏初,支摘窗洞開。天水碧絲綢係著一串風鈴在窗欞上,一陣清風吹來,小銅舌東搖西晃,敲出一陣細碎又清脆的連貫聲響。

    侍女竊藍小跑著穿過庭院裏大片濃紫的番紅花,臉上的笑容比花兒還要燦爛。她噠噠踏上台階,邁進屋內,環顧左右,尋到俞嫣的身影。

    俞嫣側坐在梳妝台前,她穿著薊粉的細紗上襦和芙蓉紅的裙,柔軟的披帛一端掖在胸側的束帶裏,一端鬆鬆垮垮地掛在小臂上。她微微側過臉望著北牖下方走神,玉骨嬌靨,姣若秋月。

    竊藍順著俞嫣的視線望過去,望見桌上疊得工整的男子大氅,她掩唇而笑,笑盈盈問:“姑娘,您不往前麵去一趟嗎?”

    雖是太後賜婚,這可六禮的流程還是要走的。今日是納采之日,薑家帶著媒人上門。整個韶盈閣的人可都跑到前院去看未來姑爺了。

    “有什麽可看的?”俞嫣輕蹙了眉,別過臉去,連桌上那件大氅也不去看了。她低泠的聲線裏卻暗藏著小女兒的嬌嗔。

    竊藍抿嘴一笑,說:“那我去前麵替姑娘瞧著!”

    俞嫣垂著眼,撚著細軟的披帛,沒理竊藍。當竊藍走了,屋內隻剩下俞嫣一個人,她才慢慢抬起眼睛,重新將目光落在北牖下桌上的男子大氅。

    那是薑家六郎薑崢當日裹在她身上的大氅。本該拾弄好鄭重還回去,可一道賜婚的懿旨,讓這件大氅成了這樁婚事的信物。

    俞嫣起身,朝北牖走過去。她伸出手來,用細白的手指頭戳了一下這件大氅,再戳一下。

    她努力去回憶那日的情景,可薑崢的身影仍舊模糊一片。那天是萬物複蘇的春日宴,熱熱鬧鬧鶯鶯燕燕。偏生有些妃子暗中使手段,給要在湖心獻舞的妃子的小舟做了手腳。而俞嫣好巧不巧地登錯了小舟。

    春寒料峭,那日灑在百花之上的陽光是暖的,可湖裏的水卻仍舊寒得徹骨。她似墜入深淵,瞬間被冰寒包裹,冷水撞進眼眶裏,好疼。俞嫣的視線變得晦暗下去,暖陽離她越來越遠,隻剩小小的一簇微弱光源。

    俞嫣最後的記憶裏,看見一道身影自那抹微弱光源而來,又徹底遮了那道光。

    那個人就是這件大氅的主人,薑崢。

    俞嫣醒來時已經在自己的香閨,她頭腦沉沉,是落水造成的風寒之症。公主娘長舒一口氣:“哎呦我的小祖宗,好好養著吧!病好了麻利嫁到薑家去!”

    俞嫣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兩日,而落水第二日的一大早,賜婚的懿旨已經從和寧宮送了來。

    後來,侍女退紅悄悄告訴她——當日扯開裹在她身上的大氅,她身上的春衫被水流衝得不成樣子。

    越是因為沒有記憶,不知道那日自己在薑六郎麵前是怎麽的不成樣子,俞嫣心裏越是擰巴。

    聽見腳步聲,俞嫣都沒去看來者是誰,立刻轉身,重新到梳妝台前坐下,掩耳盜鈴般翻弄著妝匣。

    “姐,你這是對鏡描紅妝喜迎佳婿呢?”

    俞嫣隨手抓了個胭脂盒,朝俞珂扔了過去。俞珂敏捷地避開,又變戲法似的蹦起來接住了胭脂盒,他將胭脂盒高高拋起來再穩穩接住,然後邁著吊了郎當的步子走向俞嫣,將胭脂盒放在她麵前,手指一轉,讓圓圓的胭脂盒在妝台上陀螺似地轉起來。

    俞嫣瞥了他一眼,哼聲:“幼稚的小紈絝!”

    俞珂今年十二,正是從孩童往少年轉的尷尬時期,時而孩子氣,時而穩重。不管他在外麵學來多少成年人的舉止,在俞嫣麵前總是會原形畢露。

    俞嫣語速很快地叨叨:“你怎麽就不知道下水救我?還是親弟弟嗎?就杵在岸邊看著?”

    “姐,我不會水啊!”俞珂忽又狡黠一笑,“姐你放心,我立馬去學,跟姐夫學去!等你下回落水,我一定第一個跳下去救你!”

    看著姐姐氣惱地瞪過來,俞珂的後半句話幾乎是一邊後退著一邊說的。

    俞嫣果真氣呼呼地起身去追他。

    “下一次?你咒我!”俞嫣起身太急,鬆垮掛在臂彎的披帛掉落下去,她幹脆扯著披帛要去抽打俞珂。

    俞珂哈哈笑著繞著方正的大桌躲避姐姐,俞嫣捏著披帛追著要抽打他,卻又一時追不上人。

    璧琴過來的時候,遠遠看見姐弟兩個又追逐鬧起來。

    “阿珂,你兄長喊你過去一趟。”璧琴出言。

    繞桌追逐的姐弟兩個立刻停下來。俞珂一改嬉皮笑臉,規矩喊了聲“嫂子”,再道:“我這就去。”

    長嫂如母這話通常情況下是用在父母去後,可長公主是個懶得操心的性子,長媳進門第二年就將中饋交了。她自己賞花赴宴打牌吃酒,好不快活。是以,俞嫣和俞珂自小很是敬重長嫂。

    “嗯,瞧著這氣色是已經大好了。”璧琴仔細瞧了瞧俞嫣的臉色,然後拉著她坐下。跟在璧琴身後的侍女將一個不小的紅木雕鴛盒放在桌上。

    俞嫣略抬著下巴去瞧,看見裏麵的紅玉雁雕。

    雁是專情之靈,成了納采這日必不可少的禮物。隻是習俗傳下來,如今不流行送活雁,而是各種雁形禮。耳鐺、玉佩、珠釵、甚至是衣衫、箱籠,五花八門。隻要設計中加了雁,就算托了寓意。

    薑家送的這座雁雕,是用整塊價值連城的紅玉雕成。玉質通透潔淨,有著像浸著水一樣的光澤。最可貴的地方還是在用了這麽大的一塊整玉。

    “釀釀是對這門親事不滿意嗎?”璧琴詢問。

    俞嫣輕咬了一下唇,小聲嘀咕:“像硬綁在一起的。”

    璧琴笑了,柔聲道:“你以為不管誰救了你,太後都會賜婚?這怎麽可能呢,太後向來疼著你,婚姻大事,哪會委屈你。就算沒這事兒,你日後的親事,也隻會在薑、趙、林、楚四大族中挑。如今有了這回事,不過是上天幫你從四大家族裏挑出了薑家。”

    俞嫣垂著眼睛不吭聲,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披帛,重新繞在臂上。

    好半晌,她才悶聲嘀咕:“和我想的不一樣……”

    璧琴大致明白小姑娘的心思。釀釀不僅嬌氣,也傲氣。在她原來的設想裏,大概是要別人捧著花名冊讓她挑夫君,如今成了被動者,她心裏不自在。忽然要嫁了,對方連一個“追求”的過程都沒有,讓她那點小傲氣沒地方施展。

    “你若實在不想嫁,進宮去向太後撒個嬌就是了。去嗎?”璧琴含笑湊過來,“若是去的話,嫂嫂吩咐人給你備馬車。”

    “嫂嫂!”俞嫣生氣了,一生氣語速就快了起來:“在嫂嫂眼裏,我是那麽驕縱不懂事兒的人嗎?我不知道這婚事很好嗎?江家是四大族之首,幾百年的世家,代代子孫或文臣或武將都有建樹。就連那個薑六郎,聽、聽說也是個很不錯的人……哼,和你說說心裏話,你竟故意揶揄我!”

    “好好,我不說笑了。”璧琴笑著拉拉俞嫣的手,“明日薑六郎的舊衫就會送過來。你得在大婚前給他縫一身寢衣,還要繡一個荷包。”

    俞嫣將臉偏到一側去,哼聲:“我才不做。”

    璧琴但笑不語。

    她知道俞嫣不僅會做,還會盡心做。無關於對這門婚事是不是滿意,嬌嬌的小姑娘心裏要強得很,她總是事事拔尖兒。這代表著新婦手藝的傳統之物,她怎麽可能不盡心盡力。

    這天夜裏,俞嫣又被夢魘纏住了。她自墜湖後時常會做噩夢。夢裏她墜在湖底,冰寒和窒息感讓她冷汗淋漓。她喘息著睜開眼,蜷縮著側轉過身,忽見榻側躺著個看不清麵容的男子。一瞬間,畫麵一轉,她穿著嫁衣與薑六郎拜天地、交腕飲酒。

    原來她仍舊在夢裏。

    後來的夢中,都是些瑣碎的日常,薑六郎一直在她身邊,可是她卻始終看不清的臉。

    待俞嫣真正醒來,早已天光大亮。她坐起身,挑幔而望,發白的光隔著細密的窗綢漏進來,溫柔照著桌上的大氅和紅玉雁。

    俞嫣梳洗換衣之後,正在用早膳,退紅腳步匆匆地進來稟話——

    “姑娘,薑家又來人了!”

    俞嫣微怔,昨日才納采,今日怎麽突然又登門?莫不是出了什麽變故?俞嫣來不及多琢磨,退紅便解釋:“薑家那位老壽星昨天傍晚摔了。”

    俞嫣輕“呀”了一聲。

    薑家那位老壽星已經過了耄耋之年,是洛陽城裏有名的大壽星。身子骨再結實的老人家也經不起一摔。

    俞嫣心裏咯噔一聲,果然退紅接下來說的話和她猜得差不多。

    “薑家今日登門,是想商量一下能不能把婚期再往前提一提。”

    “不、不是還沒到請期嗎?”俞嫣向來伶俐的嘴,也結巴了一下。

    退紅打量著俞嫣的臉色,道:“聽大夫人身邊侍女傳的話,薑家可能希望婚期越快越好,所以過來問問意見。”

    俞嫣在心裏琢磨著若是薑家那位老祖宗沒了,薑六郎需守孝,她等上三年再嫁也挺好的,閨中日子樂得自在。但老人家還活著,這話可不能說。既無禮又不孝。

    可俞嫣也明白自己願意等,薑家未必。她今年十七,薑六郎卻已二十有三。再言,薑家必然也希望老壽星在時能看著新婦進門。

    本就是突然的婚事,若婚期再提,俞嫣心中難免惶惶。她望著桌上可口早膳,全然沒了胃口。

    小半個時辰後,長公主身邊的嬤嬤匆匆過來——薑六郎想見她,問她可否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