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接近黎明時分, 臨清筠才放江殊瀾闔著眸慵懶地俯躺在他懷裏歇下。

    江殊瀾沒忍住哭了幾回,還沒緩過來,連指尖都還微繃著, 腦袋也繼續放空,什麽都想不了。

    察覺臨清筠正緩緩用長指繞著她的發絲,江殊瀾也微抬起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摩.挲著他的喉.結, 氣氛溫情而旖.旎。

    屋內寂靜了許久,兩人的呼吸終於都逐漸平穩下來時, 江殊瀾才慢吞吞地發問:“今夜不覺得不配了?”

    見江殊瀾故意拿話戳他, 臨清筠在她腰間最後一截脊骨的位置撫了撫,討饒似地溫聲道:“我錯了。”

    “臨大將軍哪兒錯了?”江殊瀾仍閉著眼, 漫不經心地問。

    話一出口她便愣了愣。

    江殊瀾想起來, 以前父皇與母後調笑時,母後也會用這種藏著點嬌氣與狡黠的語調問父皇。

    母後即便成了母後也還是會無意識地撒嬌耍賴。父皇會寵著她順著她,難過或疲憊時也會沉默地靠在她懷裏汲取力量,他還不忘也把尚且年幼的江殊瀾抱在膝上。

    那便是江殊瀾兒時就已見過的, 夫妻感情最美好的模樣。

    幸好, 她也擁有了這樣的感情。

    而且還曆經兩世,失而複得, 曆久彌堅。

    “哪兒錯了……”

    臨清筠低聲重複江殊瀾的問題,輕托著她的腰, 讓懷裏的人往上挪了挪,方便他在她頸間緩緩汲取屬於她的溫軟氣息。

    “不該讓瀾瀾為我心疼難過,費心耗神。”他的吻輕輕淺淺地落在她頸側。

    臨清筠知道, 看著他陷在原地走不出來, 她也不好受。

    江殊瀾輕輕推了推他, 嘴硬道:“誰說我心疼你了。”

    臨清筠的吻流連至江殊瀾唇邊,他繾.綣溫柔地細細吻著,唇齒間的音色仍是低的,“瀾瀾。”

    “我的瀾瀾。”他氣息如歎。

    江殊瀾聽在耳裏,微熱的臉頰不自覺便又染上了緋色。

    明明隻是喚了她兩聲,江殊瀾卻覺得像是聽見了什麽讓她麵.紅耳赤的勾.人情話。

    氣息交.纏間,臨清筠輕輕咬了咬她的下唇。

    江殊瀾的呼吸倏然變得淩亂,她連忙退開,聲如蚊訥:“不要了……”

    那是他即將吻得更深時會有的下意識動作,像是個體貼的提醒,卻總會讓江殊瀾不自覺變得緊張。

    臨清筠低低地輕笑一聲,“好,聽你的。”

    “假話。”江殊瀾小聲控訴道。

    方才他一開始還配合著回答她的問題,後來翻身拿回主動權之後便再也不聽江殊瀾的了,甚至都不再給她說話的機會。

    夜色深沉,江殊瀾看不清他的腕間有沒有留下傷痕,便問:“掙脫的時候有受傷嗎?”

    “沒有。”

    粗麻繩索他也能掙開,那些單薄衣料不算什麽。

    “那就好。”

    江殊瀾都不知他是何時弄斷了那些布條。

    那條稍寬的,曾蒙著他雙眸的布條後來也被臨清筠拿來給她用上了。

    也是那時江殊瀾才發現,原來眼睛被蒙住以後一切感受都會被無限放大,深入腦海與每一寸肌.膚的刺激也是。

    隱約記得自己還有問題沒問完,但江殊瀾實在是太累了,意識也一絲一縷地散開,讓她越發睡意昏沉。

    臨清筠輕撫著她光.潔細.膩的脊背,溫聲道:“乖,睡吧。”

    “嗯,”江殊瀾聲音含糊不清地呢喃,“你也睡。”

    未來得及聽見臨清筠的應答,江殊瀾便沉沉地睡著了。

    臨清筠這才萬般珍重地在她額間落下一吻,“明日醒來時,一切便都結束了。”

    今夜後,江殊瀾便可以與那些沉痛的過往徹底斷開聯係,與那些虛偽陰險的仇人再無瓜葛。

    臨清筠靜靜地在江殊瀾身邊待了一會兒,癡迷而沉醉地久久凝望著她的睡顏。

    直到天際最遠處浮起一線白,臨清筠才放輕動作起身換了件衣衫,轉身走出臥房,步入即將迎來曙光的黑暗中。

    *

    江黎的命一直吊著。

    他原本以為自己今夜會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在冷冰冰的寢殿內。

    無論他曾苦心孤詣地謀求過什麽,即便他已在世間最尊貴的位置上坐了數年,如今變成這副渾身無力,口不能言的模樣後便連提線木偶都不如。

    他隻能任人宰割,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今日竟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

    接連幾日,皇後都將那些滾燙的湯藥灑在了他身上,名為喂藥,實為侮辱。

    江黎身上被藥汁弄得髒汙的寢衣也是今日才有人為他換下。

    身為大啟皇帝卻卑微無力至此。

    可就在江黎的氣息越發薄弱時,受皇後吩咐一直守在他身側的內侍先後退了出去,有人提著藥箱走到了他身邊。

    江黎從先前的混沌意識中逐漸變得越來越清醒時,便看見守在自己身旁的是一位滿頭銀發的老者,他從未見過。

    但他仍然不能開口,便無法問對方到底是誰。

    江黎下意識地覺得,這是他的皇後派了人來準備徹底了結他。

    察覺已經枯竭數日的力氣正絲絲縷縷地回到自己身體裏時,江黎早已平靜無波的臉上才有了些訝然。

    難道這人竟是來救他,而非來殺他的?

    林老先生並不在意床榻上的人此時還是大啟的皇帝,也並不好奇他想說什麽想問什麽,隻專注地施著針。

    寢殿內的沉寂被一個江黎並不陌生的人打破。

    “林大夫,一切可還順利?”韋千硯溫聲問。

    林老先生垂眸瞥了一眼江黎的麵色,微微頷首道:“此時是清醒的。”

    聽清掌印太監韋公公稱呼眼前這人“林大夫”,江黎忽然想起之前為了幫柔柔治傷,他曾派人四處搜尋過名醫林岱的下落。

    莫非他便是林岱?

    “陛下可還能說話?”

    林老先生意有所指道:“劇毒入體已深,短期內無法清除幹淨。”

    江黎把他的話聽了進去,如死灰般的心忽然重重地跳了幾下——

    這人的意思是,若時間足夠,他體內的毒可解?

    難道他還有機會……

    韋千硯側身麵對著榻上的皇帝,垂首道:“陛下,臨將軍有話要帶給您。”

    “唔!唔!”江黎說不出話來,但在聽他提起臨清筠後麵色一冷,喉間也強行發出些含糊不清的聲音。

    他竟是臨清筠的人!

    “您保重龍體,切勿再動怒了,以免得不償失。”

    韋千硯語氣溫和地提醒著他,聲音裏卻並無絲毫敬畏。

    “臨將軍說,林老先生是世間唯一一個能為您解此毒的人,但您若想活下去,得先做一筆交易。”

    林老先生適時停下施針的動作,江黎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他。

    韋千硯繼續道:“若您同意,便眨兩下眼睛。”

    江黎緊咬著牙,已經蒼白多日的麵色也被氣得漲紅。

    臨清筠狼子野心,一直以來都把持著兵權,他想做的交易,左不過是想要皇位。

    江黎心有不甘,但即便他不同意與臨清筠做交易,他也無法久留於世。皇後對他起了殺心,也已經下了毒手。

    可若他賭一把,真的活了下去……

    那便還有扳回這一局的希望。

    到時無論是那個讓他陷入今日境地的毒婦,脅迫他的臨清筠和傳話的韋千硯,或是聽命於他人不願盡心為他解毒的林岱,他都不會留。

    先活下去,才能有其他。

    江黎吧隱隱升起的那絲期待掩下,屈辱地眨了兩次眼。

    韋千硯點了點頭,“好。”

    但出乎江黎預料的是,韋千硯緊接著拿出來給他看的並非是什麽傳位詔書之類的東西,而是一份罪己詔。

    韋千硯十分細心地考慮到他正躺在榻上無力起身,還將那份罪己詔傾斜著,以便江黎能看清上麵的每一個字。

    甫一讀到第一句話,江黎便目眥欲裂。

    臨清筠打的竟是這個主意!

    罪己詔上寫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江黎直接或間接做過的事情。

    先帝與先皇後的死,近年來每一次殺人滅口,給江殊瀾下毒未果,以病故的形式被他毒害的大臣們……

    有些事江黎甚至已經忘記,卻都一一寫在了這份罪己詔上。

    臨清筠是想讓他簽下這份認罪書。

    可江黎很清楚,一旦他承認這些事都出自他手,即便解了毒活了下來,他也再也無法翻身。

    而且臨清筠既然如此了解當年發生過的種種,江殊瀾也定不會一無所知。

    血海深仇,她不會讓他活下去。

    臨清筠是想騙他簽下這份罪己詔,再過河拆橋,殺了他向江殊瀾表心意。

    江黎知道自己險些被蒙騙,一口氣堵在心口卻無法說出一個字來,便神色憤恨地勉力動了動脖頸,不再看那份罪己詔。

    以示他不願接受這份交易。

    見此,韋千硯輕歎了口氣,“陛下糊塗了。”

    竟沒看出這份罪己詔上最重要的一點。

    “是否要做這個交易,你說了不算。”臨清筠的聲音忽然在寢殿內響起。

    韋千硯朝無聲無息地出現的臨將軍俯首行了一禮。

    江黎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們。

    方才這個死太監都未曾向他行過禮,卻對臨清筠畢恭畢敬。

    他們是當他已經死了嗎!

    臨清筠居高臨下地垂眸,像看一件死物一樣看著江黎,聲音冰冷道:

    “這份罪己詔,就是你親手寫下的。”

    江黎心神一震。

    他猛地意識到,這份罪己詔上是他的字跡。

    但他從未寫過這種東西!

    “唔!唔、可、唔!”他艱難地想說些什麽。

    “不可能嗎?”

    臨清筠輕笑了一聲,長指捏著那份罪己詔遞到江黎眼前,“中了毒之後連自己的字都認不出了?”

    “還是說,”臨清筠頓了頓,“你一直都這麽蠢?”

    江黎想奮力掙紮著搶下那份罪己詔撕碎,卻隻是徒勞。

    他甚至無法在榻上移動分毫。

    連牲畜都不如。

    臨清筠把那張紙放回韋千硯端著的托盤裏,淡聲吩咐道:“幫他把玉印補上。”

    江黎眼神驚懼地看著韋千硯徑直踩上榻越過他死屍般的身體,推開他無力的右手後,便用鑰匙不費吹灰之力地打開了那個暗格。

    他費心藏在裏麵的玉璽便就這樣被拿了出來。

    當初先帝傳位於江黎卻唯獨不給他兵符,讓他這幾年來可以說是舉步維艱,處處受到掣肘。

    是以江黎自登基起,便把玉璽這個皇帝至高權力的象征藏了起來。若有需要用到玉璽的時候,也隻是他一人在場才會拿出來,從未讓別的人觸碰過玉璽。

    但是他們怎麽會有鑰匙!他明明把它藏得很好!

    他死守不放的皇權,臨清筠便如探囊取物般輕易地拿走了。

    韋千硯拿到玉璽後便補足了罪己詔上缺的東西——帝王身份的證明。

    自江黎登基起,韋千硯便按臨將軍的吩咐開始模仿他的字跡。三年下來早已能以假亂真,無人能從中看出絲毫破綻。

    但蓋上皇帝的玉印後,這份罪己詔才算徹底真實且完整了。

    江黎不可能會真的主動認下那些罪行,但並不影響臨將軍讓世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為,讓他遺臭萬年。

    見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韋千硯便帶著這份罪己詔退了出去。

    臨清筠並不理會江黎有何反應,而是回身和林老先生說:“今夜辛苦您了。”

    林老先生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無妨,暗室中那些試藥之人的毒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幾人所中之毒和他身上的有些關聯,我來看過之後也有了些新的主意。”

    “剩下的事就交給你們了。”林老先生收拾好藥箱,溫聲道。

    按計劃,林老先生施針吊著江黎的命,好讓皇後推太子順理成章即位的計劃落空。

    但他不做殺人的事。

    臨清筠瞥了一眼仍在拚盡全力掙紮著想說些什麽的江黎,回首朝林老先生點了點頭,“待事情結束,我再帶瀾瀾去看您和伯母。”

    林老先生笑了笑,打趣道:“不把人藏起來了?”

    臨清筠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撚了撚,沒有應答。

    “別讓我們等太久,”林老先生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伯母很喜歡這姑娘,都恨不能是自己的女兒或兒媳了。若是你的……”

    臨清筠垂眸笑了笑。

    他知道,林老先生其實還想說,若是臨清筠的父母還在,肯定也會很喜歡江殊瀾。

    林老先生離開後,臨清筠安靜地欣賞了一會兒江黎氣得眼睛滲出血絲卻無能為力的模樣。

    江黎胸中憋悶極了。

    他被那毒禁錮在榻上動彈不得,連做出任何反應都萬分吃力,但臨清筠竟和人在他身邊談笑寒暄。

    人走之後,臨清筠還像是在觀賞什麽可笑的東西一樣垂眸覷著他,淡漠的眼神中有看著死物似的冷然。

    臨清筠在赤.裸裸地羞辱他。

    林謹出現時,臨清筠神色淡然地瞥了他一眼。

    “你來晚了。”

    林謹搭了搭江黎的脈,語氣隨意道:“承光殿的戲實在太好看,耽擱了。”

    那邊每個人的反應都很值得玩味。

    “你把他氣得不輕啊,”林謹饒有興致地笑了笑,“這血氣翻湧的,在毒發之前怕是會先暴斃。”

    他師父施針暫時壓製了毒性,但江黎也活不了多久了,至多一個時辰便會斷氣。

    但林謹知道,臨清筠不會讓江黎死得那麽輕鬆,所以才會讓他過來,用江黎試一試新研製的毒。

    為了救那些從暗室裏出來的人,林謹和師父一起解了不少毒,他還一時興起自己製了幾種毒藥。

    “是嗎?”臨清筠斂眉思忖片刻,“這種機會,還是留給他兒子吧。”

    父子相爭的戲碼,若再加上母子反目,應會更好看。

    臨清筠改了計劃。

    一名內侍急匆匆地往承光殿的方向趕去。

    皇後早已等得失去了耐心。

    她的大宮女花艾走出承光殿後便未再返回,皇後心裏的不安越升越高。

    但她若親自回江黎那邊看情況,萬一他正好在此時斷氣,皇後的處境便顯而易見地會有些尷尬。

    正在這個時候,一名內侍步伐紊亂,神色慌張地衝進了承光殿中。

    皇後認出那是她安排守在江黎身邊的人。

    猜出內侍會帶來什麽消息,她心中一喜卻麵色不顯,連忙問:“何事如此慌張?”

    內侍垂著頭不敢看她,顫著聲誠惶誠恐道:“陛下他……陛下他忽然吐血了!”

    皇後內心一凜。

    怎會是吐血?不應該是駕崩嗎?

    “把話說清楚!”沒如願聽到等了一夜的消息,太子急躁道。

    內侍閉了閉眼,似是鼓足了勇氣才敢拚死說:

    “陛下白日裏都還好好的,眼看著風寒就快要好了。但……但下午喝了皇後娘娘喂的湯藥之後,陛下卻吐了好幾次血,看著就像是……像是中了毒。”

    “趕來的太醫們一直被娘娘的大宮女命人攔著不讓進,眼看著、眼看著陛下怕是……”

    內侍像是怕極了,不敢繼續說下去。

    “不可能!狗奴才,竟敢隨意攀扯本宮!”皇後氣急,隨手將桌上的酒壺砸向內侍的頭。

    內侍的額角頓時血流如注,順著他緊捂傷口的指縫湧出。

    承光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眾人都以為皇後與太子如此心有成竹地把他們關押在這裏,是已經有了能抹平一切事端的萬全之策。

    比如今夜皇上便會病故。

    但等了一.夜後傳來的消息卻是——

    皇後疑似有意毒害皇上,且阻撓太醫為皇上診治。

    如此一來,皇後與太子所做的種種便都可稱為謀逆。即便最後如願成事,皇位也並非來得名正言順,免不了會受人指摘。

    除非他們把今夜這些被拘禁在此處的大臣全都處死。

    太子也愣了愣,但很快便反應過來,痛心疾首地回身朝皇後說:“母後,您糊塗了!怎可做這種傻事!”

    皇後神情僵滯,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僅剩的兒子。

    作者有話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伯利亞二哈 1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