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薄而柔的月光下。

    方才經曆過一番打鬥的墨玄嶠與臨清筠正無聲對峙著。

    墨玄嶠的手臂和胸膛都負了傷, 此時有些狼狽。

    但臨清筠卻毫發未損,仍是那副淡然溫文的模樣。好似方才對墨玄嶠步步緊逼招招狠辣的人不是他。

    他們自然都已察覺江殊瀾靠近,卻也都在一種詭異的默契中假作不知。

    或許他們本就在等著江殊瀾走近這場對峙。

    北武國使臣離開後, 墨玄嶠已經在京都逗留了幾日。他知道江殊瀾與臨清筠不在唯陽公主府後便一直在探查江殊瀾的去處。

    墨玄嶠在暗處觀察著京都近來的動向,隱隱猜測這裏即將有一場劇變,便想趁此機會帶走江殊瀾。

    以免江殊瀾再落入他夢中的境地,隻能以畫中人的身份與臨清筠一起參加立後大典。

    墨玄嶠其實並不知道夢裏的片段是否真的是前世記憶, 因為除了那個畫麵以外便再無其他。

    若隻是夢,那江殊瀾早在與他相見之前便已出現在他的夢中, 墨玄嶠認為這是神賜予他的緣分。

    麵對天定之人, 即便是以身犯險,墨玄嶠也覺得不算什麽。

    若當真是他經曆過的前世, 墨玄嶠不清楚為何明豔動人的江殊瀾會早早逝去。

    但既然臨清筠在種種紛爭中護不住江殊瀾, 便該放她離開。

    江殊瀾應是自由飄馳於曠野中的一陣風,是誤入凡塵的灑脫隨性的仙子,而非深陷於這些權力爭鬥中的犧牲品。

    江殊瀾不該隻是畫中那副美則美矣,卻失了鮮活色彩的模樣。

    更不該是被人囚於籠中的嬌雀。

    他想救她。

    他要救那道把他從草原召喚而來的, 最純淨溫柔的風。

    即便以死亡為代價。

    墨玄嶠之前一直一無所獲, 待皇帝遣人召了臨清筠入宮,墨玄嶠才終於等到了機會。

    他也的確跟著出宮後的臨清筠, 找到了這片在京都城外,少有人至的山林。

    墨玄嶠知道臨清筠不會毫無察覺, 可他卻還是讓他跟了過來,像是絲毫不擔心墨玄嶠會做些什麽。

    墨玄嶠很快便發現,即使他找到了這裏, 知道江殊瀾就在山上, 他也絲毫無法靠近。

    因為這座巍峨的高山已被臨清筠無處不在的手下圍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

    而江殊瀾便被囚於其中。

    墨玄嶠自然知道臨清筠並非什麽溫文爾雅的君子, 卻也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把江殊瀾強留在身邊。

    墨玄嶠幾番嚐試上山都以失敗告終。

    直到今夜,墨玄嶠發現原本森嚴的守衛中竟有了薄弱點,讓他得以順利上山,還尋到了這處隱於滿山靜謐中的小院。

    小院周圍無任何人把守,甚至連院門都隻是簡單關上,並未掛鎖。

    如果沒有山下那些嚴密的防衛,幾乎會讓人以為臨清筠隻是帶著江殊瀾來此地避世隱居了。

    墨玄嶠意識到,或許江殊瀾並不清楚她自己如今的處境,還沒有察覺臨清筠其實已將她軟禁了起來。

    “臨將軍,別來無恙。”

    察覺江殊瀾的腳步停住,墨玄嶠先開口道。

    經過方才的交手,墨玄嶠敏銳地察覺到,眼前的臨清筠已比之前見到的他更加陰鬱暴戾。

    臨清筠此時雖停下了劍,周身的殺意卻幾近有了實質,直直朝他逼近。

    臨清筠神色不耐地瞥過身穿夜行衣的墨玄嶠,冷聲道:“不請自來,看來四皇子來我大啟這段時日,仍未學會禮儀之道。”

    墨玄嶠笑了笑,“不是臨將軍主動引本王上山的嗎?”

    那個放他上山的口子開得很自然,若非知道憑借臨清筠對江殊瀾的在意和控製欲,不會允許手下出任何紕漏,墨玄嶠幾乎就要相信那真是他自己找到的漏洞了。

    或許臨清筠今夜不會讓他活著離開。

    但他還是來了。

    活著離開京都,就此消失於江殊瀾的生命中,或許不如來這一趟,讓江殊瀾今生都無法忘記他。

    無論是因為什麽。

    “這座山堪比銅牆鐵壁鑄成的牢籠,若無臨將軍授意,本王應還被攔在山下。”

    江殊瀾擔憂的目光一直落在臨清筠身上。不知為何,聽清他們的對話,江殊瀾心裏閃過一絲古怪。

    好似有什麽一直被迷霧遮擋著的東西,輪廓開始逐漸清晰了起來。

    背對著江殊瀾所在的方向,臨清筠隨手將長劍挽了個劍花收於身後,淡聲問:

    “不知四皇子費盡心機上山,有何用意?”

    “隻是臨行前想再拜訪一次唯陽公主罷了。”

    墨玄嶠意有所指道:“大啟皇帝原本允本王待到雲月公主的生辰宴之後,但你也知道,一堆白骨過不了生辰宴,本王自然也就沒了繼續留下的理由。”

    “皇後仍在籌備那場你期待已久的生辰宴,”臨清筠嘲弄的目光落在墨玄嶠身上,“你既有獻藥之功,想必帝後都會予以優待。”

    聽臨清筠提起獻藥一事,墨玄嶠便知道自己原本的打算已被他識破了。

    皇帝派人四處尋醫問藥,想讓江柔臉上的傷疤再無任何痕跡,墨玄嶠便順水推舟獻了藥。

    那藥的確能迅速治傷祛疤,代價卻是傷者的壽命。

    藥用得越勤,傷恢複得越快,待隱於藥效之下的毒發作時便會越發煎熬痛苦——

    一旦停藥,用過藥的那部分血肉便會迅速潰爛。傷口還會不斷擴散,讓原本完好的皮肉也腐爛入骨,且再無傷愈的可能。

    除非有解藥,否則用藥之人很快便會在日漸深重的傷勢中死去。

    墨玄嶠知道江柔定會趕在生辰宴之前把傷治好,是以他給的藥量並不多,便是算準了要讓江柔在生辰宴臨近時不得不麵對即將徹底毀容的現實。

    而到時,即便皇帝知道是他在藥裏動了手腳,為了解藥也不得不答應墨玄嶠的要求——

    讓江殊瀾以和親公主的身份嫁給他。

    一邊是自己疼愛的親生女兒,一邊是顧及名聲才不得不好好對待的先帝之女,墨玄嶠相信大啟皇帝知道該怎麽選。

    可墨玄嶠沒想到,就在他的計劃快要成功時,臨清筠竟派人直接殺了江柔,讓他功虧一簣。

    被分別送給皇帝和皇後的那堆白骨不僅讓他們備受打擊,也讓墨玄嶠的計劃落空。

    像是鬧劇一般,皇後把江柔的死訊瞞了下來,自欺欺人地繼續籌備江柔的生辰宴。

    但墨玄嶠很清楚,他已經沒有別的機會再讓江殊瀾名正言順地和他一起離開京都了。

    “似乎自第一麵起,本王便事事遲你一步。”墨玄嶠忽然說。

    無論是以惡言議論江殊瀾的世家子弟李風,因退婚一事讓江殊瀾被人看輕的範明真,還是處處都與江殊瀾做對的江柔,臨清筠每次都先於墨玄嶠出手並處理幹淨。

    而墨玄嶠猜測,臨清筠故意放他上山,應是決定不再忍受他對江殊瀾的覬覦,想像解決其他人那樣,也殺了他。

    臨清筠撩起眼皮看了墨玄嶠一眼,漠然道:“我不與無能之人爭先後。”

    “那你呢?”

    墨玄嶠姿態放鬆地把玩著手裏的彎刀,似是在與臨清筠閑談。

    “讓江殊瀾死在你麵前,便不無能了?”

    “你找死。”臨清筠眼神陰沉道。

    話音剛落,臨清筠的長劍便已毫不猶豫地朝他刺來。

    墨玄嶠立時抬起自己的彎刀抵擋,卻見臨清筠手腕微動,劍身帶起一陣勁風擊開那柄彎刀,旋即幹脆利落地朝墨玄嶠的手腕劈砍而下。

    仍保持握刀姿勢的那隻右手與彎刀一同落地。

    臨清筠的動作實在太快,墨玄嶠用了全力仍沒能避開。

    墨玄嶠額角迅速被疼痛逼出了大滴的汗珠,他很快用左手撕下一塊衣料勒緊手腕上的斷口。

    但鮮血仍洶湧而出,很快便浸濕了墨玄嶠腳邊的泥土,灌溉著那片新綠。

    錐心刺骨的疼痛讓墨玄嶠咬緊了牙關,但他一聲不吭地扛了下來,並未發出任何痛吟。

    墨玄嶠反而抬起失去手掌的右手仔細嗅了嗅,又如野獸般從腕間的傷口上舔舐而過,品嚐自己鮮血的味道。

    “臨將軍果真……記仇。”墨玄嶠的聲音有些不穩。

    方才臨清筠有機會一劍殺了他,卻轉而砍斷了他的右手。

    墨玄嶠知道,是因為那日在京郊獵場時,他曾用右手拉過江殊瀾的手腕。

    雖然隔著衣服,還很快便被江殊瀾甩開了。

    那時被臨清筠陰狠的眼神盯著,墨玄嶠知道他恨不能活剝了自己。若非江殊瀾在一旁,臨清筠定不會隻是給了他一掌將他擊遠。

    墨玄嶠扯了扯嘴角,笑著說:“臨將軍是不打算繼續裝君子了?”

    “本王還以為,你能一直裝下去。”

    此時的臨清筠摘了那半副墨色麵具,墨玄嶠看得出來,他也已不打算再繼續把那副無形的麵具戴下去了。

    “是終於被她發現了你的真麵目,裝不下去了,還是,”墨玄嶠忍著疼頓了頓,“還是知道她即便想逃也逃不了了,所以不需要再裝了?”

    就著月光,臨清筠安靜地看著長劍的一端正緩慢往下滴血,沒有理會墨玄嶠的話。

    臨清筠聽見方才身後的江殊瀾踩斷了一根樹枝。

    他暗自思忖著,藏身於不遠處的江殊瀾聽見墨玄嶠的這些話時,會作何反應。

    懷疑,後怕,還是絲毫不信。

    會真的像墨玄嶠說的,想逃嗎。

    見臨清筠雖站在他麵前卻時刻注意著身後江殊瀾所在的方向,墨玄嶠已經猜出,臨清筠或許是想借他讓江殊瀾知道些什麽。

    他不免覺得有些可笑。

    人人都以為臨清筠和江殊瀾深愛著彼此,愛到不顧世人的眼光和各自的身份,即便沒有成婚也要住在一起,日日形影不離。

    但江殊瀾或許至今都不知道臨清筠真實的模樣。

    這樣的愛,到底愛的是什麽呢?那副麵具嗎?

    臨清筠是終於忍不住想讓江殊瀾知道一切,卻又不願意親自告訴她,所以想借由他來試探江殊瀾的反應?

    墨玄嶠也很好奇,江殊瀾知道這一切後會有什麽反應。

    “你以為派無數手下守著這座山,將她軟禁於此,便能一直把她留在身邊嗎?”

    墨玄嶠繼續語帶嘲諷地問:“若你護不住她,待你坐上皇位,再貌似深情地讓九泉之下的她做你的皇後,你倒是覺得這樣不算無能?”

    臨清筠終於抬眸看了墨玄嶠一眼,眼神偏執沉靜道:“那件事不會再發生。”

    他絕不會再讓江殊瀾離開。

    記起前世後,臨清筠便根據墨玄嶠在京郊獵場時說過的那些話得知,他之所以一直以這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說臨清筠護不住江殊瀾,應是想起了前世的某些事情。

    但墨玄嶠或許不知道,前世的他便是死在了臨清筠手裏。

    否則他今日應不會就這樣闖上來。

    墨玄嶠蹙了蹙眉,“你知道本王在說什麽?”

    難道臨清筠也有那些記憶?

    見臨清筠又不再理會他的話,墨玄嶠思忖片刻,轉而正色道:

    “臨清筠,你能將她囚於這座山上一時,卻護不住她一世,何不還她自由,讓她飛出京都這座牢籠。”

    既然臨清筠有那些記憶,甚至可能比他知道更多,便更應該明白他曾讓江殊瀾置身於何種危險之中,不該重蹈覆轍。

    “她不會希望一直過這種深受束縛的生活。”

    “你想帶她走?”臨清筠問。

    墨玄嶠笑了笑,反問他:“臨將軍會讓本王活著離開嗎?”

    臨清筠神色平靜地搖了搖頭,語氣隨意道:“不會。”

    墨玄嶠垂下已經殘缺的右手,席地而坐後渾不在意地動了動肩,“看來本王是走不了了。”

    墨玄嶠的武藝絕不算差,但即便幾次引臨清筠對他出手,墨玄嶠也從未真的試探出臨清筠的所有實力。

    甚至可以說,麵對毫不隱藏殺意的臨清筠,墨玄嶠並無多少招架之力。

    否則此時他的右手也不該在地上。

    墨玄嶠自幼習武,卻長於宮廷,那兒的人用心計多過用刀劍。蟄伏數年以來,墨玄嶠殺的人不算少,但也絕比不上臨清筠。

    臨清筠使的都是能讓他從戰場上活下來的殺招。在近幾年的對戰中,北武國便是輸給了他這個殺神帶領的大啟軍。

    墨玄嶠知道,自己也已經輸了。

    但沒關係。

    臨清筠也不會贏多少。

    “臨清筠,江殊瀾知道你一直都在惺惺作態,以虛偽回應她的真心嗎?”

    江殊瀾看向臨清筠時眼角眉梢都是溫柔愛意,墨玄嶠自然看得出她真的愛極了臨清筠。

    但臨清筠卻至今都還在隱瞞她。

    臨清筠握著長劍的手緊了緊,薄唇緊抿,卻又很快浮現出一抹冷淡的笑意。

    “她不會知道。”臨清筠平靜道。

    墨玄嶠皺眉看著臨清筠。

    他沒有否認,反而說江殊瀾不會知道。

    江殊瀾此時就在不遠處,他們的話她全都能聽見,為何臨清筠卻如此篤定地說江殊瀾不會知道?

    這分明已經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承認了。

    臨清筠抬眸看向墨玄嶠,眼底不再收斂的鋒芒像是銳利的荊棘,刺透了墨玄嶠正欲朝江殊瀾看去的目光。

    “想讓她記住你?”

    臨清筠神情未變,但墨玄嶠已覺出了森然殺氣。

    他看出臨清筠故意放他上山,但也還是來了。

    臨清筠自然也能從墨玄嶠的選擇中看出他的意圖——

    他想親自向江殊瀾揭露臨清筠的真麵目。

    如此一來,江殊瀾每次想起她深愛的臨清筠如何用偽裝欺騙了她,便能同時想起,今夜是墨玄嶠讓她知道了這些。

    “癡心妄想。”臨清筠一字一字沉聲說道。

    江殊瀾心裏隻能容下他一個人,無論是因為愛,因為恨,或是別的什麽。

    墨玄嶠看出臨清筠已放下所有克製和隱忍,神色間帶著仿若血色修羅般的陰暗與凶戾。

    臨清筠信手揮劍的動作間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感和賞心悅目的美感,卻也帶起一片肅殺之意。

    墨玄嶠知道,一切都要結束了。

    “微臣言盡於此,還望殿下今後平安順意,得償所願。”

    墨玄嶠單腿屈膝跪地,最後朝江殊瀾藏身的方向高聲說道。

    權當是他的告別。

    他是北武國的四皇子,至今也隻朝大啟的皇帝行過最簡單的拱手禮,卻願意對她俯首稱臣。

    一如之前在京郊獵場,他獵到了最美的鹿獻給她時那樣。

    隻是,或許就像那時她不喜歡他的禮物,她也同樣不需要他的告別。

    聽見墨玄嶠忽然提高聲音說的話,一直沉默注視著臨清筠背影的江殊瀾才如夢初醒,很快轉身往小院回去。

    早已夜深,她應該在家裏等臨清筠回來,擁著她入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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