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屋內昏暗,隻有層層單薄的月光悄聲從窗欞探入,映照在那束還未開始枯萎的紅玫瑰上。

    從漫長的夢裏醒來,陣陣鈍痛不斷在臨清筠心底叩擊,催促他去做些什麽。

    一道清瘦矯健的身影自將軍府隱入暗夜。

    “哥,你說以將軍現在的身體,能行嗎?”

    屋頂上,看著黑影離開的方向,夏答忍不住問。

    夏問瞥了眼他,幽幽道:“好好說話。”

    “嗯……我的意思是,將軍還受著傷,翻牆之類的事,是不是最好別做?”

    “那你敢去勸嗎?”

    夏答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哪兒敢啊,你沒見我都不敢跟上去嗎?”

    平日裏,哥哥夏問在明為親衛,弟弟夏答在暗為影衛,兩人都跟在將軍身邊。

    但有些時候,他們都知道自己不該也不必跟去。

    比如現在。

    “審完荷雪了?”

    “審完了,是個蠢的,三言兩語就被人蒙騙了,竟敢給公主下藥。”

    夏問蹙了蹙眉,“將軍知道了?”

    “對,讓人今夜把她送回那邊地牢去,也算是她自食惡果。”

    她不能死在將軍府裏,但若是雲月公主不留她的命,也怪不得別人。

    不過夏答不太明白,將軍為何要讓他把今日公主沒喝的那杯玫瑰烏龍茶灌給荷雪。

    茶裏沒毒,最多是涼透了,但荷雪卻被嚇得丟了魂,跟被關在滿是老鼠和蛇的暗格裏時一樣尖叫不止。

    “哥,你明日的差事是什麽?”

    夏問頓了頓,“給將軍買衣服。”

    夏答:?

    夏問搖了搖頭,沒多說。

    將軍讓他去製備些和今日這身荼白色外袍風格相似的衣服,應是覺得公主喜歡。

    但這話就不必告訴夏答了。

    *

    一室馥鬱,芳香滿床。

    江殊瀾不愛熏香,寢殿內隻放了些當日采摘的紅玫瑰和藥草,陣陣花香和藥香助眠安神。

    臨清筠靜靜地立於紅漆描金拔步床前。

    她的睡顏安靜乖巧,似是毫不設防,可以任他欣賞,采擷。

    被最親近之人背叛時,她在想什麽呢。

    先帝和先皇後都已不在,她那般信任那個侍女,應少不了心痛無助,也許還曾因此垂淚難眠。

    但那些時刻,他不僅不在,甚至一無所知。

    他自以為能護住她,卻仍讓那些該死之人有了可乘之機。

    若是她未發覺,喝下那杯被下了藥的玫瑰烏龍茶……

    他不敢想。

    臨清筠無聲靠近,眉目低垂,眸光繾綣不舍地自她的細眉流連至花瓣一樣的嘴唇。

    安靜注視了良久,終是忍不住,臨清筠俯首在她額間輕輕落下一吻,又吻向她溫軟的唇。

    他終於褻瀆了他的神靈。

    唇瓣相觸,停留幾息後他才退開,溫柔地用手背摩挲她的頰側。

    他不會再離她那麽遠,那麽久了。

    在江殊瀾身邊一直守到寅時末,臨清筠才最後眷戀地凝望了她一眼,轉而步至她的梳妝匣邊。

    臨清筠打開最下層的匣子,把一隻小巧精致的紅玉耳環放了回去。

    三年前,他摘了麵具等在她回府的路上,刻意製造了離京前的最後一次偶遇。

    兩人隻那一瞬的錯身而過。後來的幾年裏,他隻能在四方的軍營裏遙望京都,盼她夜夜好眠。

    那日江殊瀾還未走遠時,臨清筠便發現她常戴的紅玉耳環落了一隻在他身旁。

    但他沒有叫住她,而是悄悄撿起了那隻耳環,隨身帶著直到今日。

    物歸原主時,他想要的已經更多。

    似有所感,臨清筠側身看向不遠處的紫檀雕竹紋長案——

    上麵放著江殊瀾在將軍府裏作的那兩幅畫。

    雖無清晰麵容,但臨清筠清楚,夢裏在玫瑰園中死去的他和畫上身著玄色衣衫的他,一模一樣。

    隱隱的,有什麽東西在他心底一閃而過,卻又在他看清之前便消散了。

    *

    寒意漸退,晨光透雲。

    之前接連幾日都沒怎麽睡,江殊瀾醒來時才終於沒那麽累了。

    她今日得先去辦一件事,才有時間去將軍府看臨清筠。

    江殊瀾帶著葉嬤嬤和幾名護衛到了城北隆寶堂,卻沒直接進去,而是先到了對麵茶樓的二樓雅間裏。

    “殿下可是想買些新的珠釵首飾?”

    見她不時注意著樓下的珍寶店,葉嬤嬤問。

    江殊瀾搖了搖頭,“今日不買珠釵,等一個人。”

    她隻知今日這裏會有事發生,卻不清楚具體時辰,便隻能先等著。

    好在,沒過多久她便看見樓下出現了一個眼熟的人——崔言修。

    上一世的今日,崔言修被隆寶堂的夥計打斷腿落下了殘疾。

    後來他弟弟重病不治而亡,他錯過了今年的春闈。來年崔言修雖高中狀元,卻也一直受範明真排擠打壓,鬱鬱不得誌。

    崔言修性子純直,可入京前的滿腔抱負還未開始便被碾進泥裏。

    臨清筠返京為江殊瀾報仇時,崔言修才暗中成了他的助力,後來官至首輔,由大啟第一位殘疾狀元成了一代名臣。

    那時江殊瀾隻為殘念並無具形,隻能在臨清筠的住所停留,便隻在將軍府和後來的皇宮內見過崔言修來找臨清筠。

    故而當年很多事情江殊瀾都隻知結果,並不清楚具體內容。

    若要詳查父皇與母後的死因,扳倒龍椅上那人,僅憑江殊瀾自己會耗時更久。

    她唯一信得過的人便隻有臨清筠。而皇帝一直想架空臨清筠收回兵權,今後崔言修作為文臣,在朝堂上能幫到他。

    所以無論是為了助崔言修避過一劫還是為了今後之事,江殊瀾都得來這一趟。

    此時的崔言修還看不出未來首輔的模樣,隻是一副文雅簡單的書生打扮。他急匆匆地走進了隆寶堂。

    但很快便被人趕了出來。

    “滾開!我們店裏沒有你要找的東西!”

    幾名夥計嘴裏罵個不停:“日日都來,影響我們做生意你賠得起嗎!”

    “你們分明偷梁換柱,用劣品換了我那顆明珠,怎能不認!”

    “你們一日不認,我便來一日!”

    崔言修臉色漲紅,急道。

    “那是救命用的,是我崔家的傳家寶,你們得還給我。”

    其中一個高個兒夥計已經被他說煩了,黑著臉道:“讓你滾就滾!你個窮酸的外鄉人,還想訛上我們店不成?”

    “你們怎可……”

    “老子沒工夫跟你廢話!”

    高個兒夥計狠狠將他推搡在地,覺得不解氣,又凶神惡煞地抬腳想踢他。

    但還未動作,他便被人重踢在地。

    劇痛之後,他氣急敗壞地爬起身,吼道:“誰這麽不長眼!”

    看清站在幾名護衛之後的江殊瀾時,他放低聲音:“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您是哪家貴小姐……”

    眼前的人衣著首飾均非凡品,他不敢貿然衝撞。

    隆寶堂裏忽然跑出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跪拜道:“草民不知殿下駕到,下麵的人有所怠慢,求殿下恕罪。”

    他是隆寶堂的老板,前幾日剛見過這位公主在城門口與臨將軍一起離開。

    雖然都說這位公主如今身份尷尬,但也不是他能得罪的。

    幾名夥計也立馬跪下,陸續求饒。

    “殿下恕罪……”

    “殿下恕罪!”

    邢愈扶起崔言修,確認他並未受傷後朝江殊瀾搖了搖頭。

    江殊瀾的目光從接連跪下的幾人之間掠過,淡聲道:“看來已少有人認得本宮了。”

    “草民……”

    “他所說的明珠,怎麽回事?”江殊瀾打斷他那些說辭。

    老板忙道:“此事隻是誤會,其實……”

    “本宮要聽實話。”江殊瀾漠然道。

    老板心裏一頓,朝旁邊的夥計使了個顏色,很快改口:“回稟殿下,是手下的人弄錯了,小店已經準備好珠子,正等著這位公子回來拿。”

    立馬便有機靈的夥計跑進店裏拿了包東西出來。

    “是無意弄錯還是有意昧下,你若查不清楚,便讓官府或是本宮的人來查。”

    崔言修接過東西,打開看過之後卻隻拿出其中一顆玉色明珠,“這個是我的,其他的不是。”

    店老板臉上堆著笑,殷勤道:“其他的是給公子賠禮道歉。”

    “不必了。”崔言修把剩餘的東西還給他。

    “殿下,您看這……”

    “不用費這些心思。”

    江殊瀾不願再聽老板繞圈子,見崔言修拿回他的東西後,便準備離開。

    崔言修連忙出聲問道:“不知殿下是?”

    葉嬤嬤提醒他:“殿下是唯陽公主。”

    崔言修雙膝跪地,俯首為禮,誠懇道:“多謝公主殿下。”

    “不必言謝,”江殊瀾朝他抬了抬手,“京都不比別處,僅讀懂世間書籍還不足以為民謀事,讀懂人心也很重要。”

    “多謝殿下指點。”

    江殊瀾示意葉嬤嬤給了崔言修一些銀子。

    “不必拒絕,先拿去救急,待你手頭寬裕了再還本宮就是,傳家寶還是好好收著吧。”

    “謝殿下救命之恩!”崔言修重重地叩首道。

    胞弟臥病在床等著吃藥,幾日下來,焦頭爛額的他已經顧不上文人氣節。

    事情做完,江殊瀾便立即往將軍府去。

    快到用午膳的時候了,也不知道臨清筠會不會等她一起。

    無人注意處,臨清筠把方才那一幕看在了眼裏。

    原是因為這個書生,她才說今日會晚些去將軍府。

    臨清筠長睫垂斂,沉鬱的眼神一直綴在書生身後,周身的溫潤感悉數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