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以前江殊瀾常和父皇一起去騎馬,但她已有很多年沒聽過疾風在耳邊怒號的聲音了。上一世的最後幾個月,她甚至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某些長久沉寂在她靈魂深處的東西突然都蘇醒過來,馬奔跑得越快,她便越覺得亢奮歡欣。

    他們很快就超過紀懷光到了隊首。道路兩旁都有侍衛攔著人,積雪也早已被鏟淨,寬闊的長街上暢通無阻。

    “再快些!”她轉頭看著京都街景和人群不斷後撤,毫無顧忌地朝身旁的人喊,“清筠,讓馬跑得再快些!”

    聽到她喚自己什麽,臨清筠心跳微亂,幾息之後才順著她的意思加快了速度,也一直注意著護她周全。

    馬上顛簸不止,冰冷的風像刀子似的打在江殊瀾臉上,還不住地往她衣服裏鑽,但她絲毫不覺得冷,反而覺得內心一片滾燙。

    她真的活過來了。

    沒有中毒,不用四處求醫問藥,不需要躺在床上做個無力自己吃飯穿衣的廢人,更不會早早離世留臨清筠孤守一生。

    她深愛的人此刻就在身邊。

    江殊瀾從臨清筠手裏拿過韁繩,控製著臨清筠的戰馬往公主府的方向奔去。

    臨清筠並非第一次見江殊瀾騎馬。

    他曾無數次隱在獵場一角,欣賞她馴服那匹漂亮烈馬的畫麵。

    但他從未見過她此時的模樣。

    恣意,張揚,不羈,堅定。

    很美。

    到了公主府門前,臨清筠先下馬,又伸手去接江殊瀾。冰涼柔軟的小手放進他手裏時,臨清筠下意識想收回。

    常年握刀劍,他手上的繭會讓她覺得不舒服。

    但江殊瀾不僅並未皺眉,還小貓似地輕輕用指尖撓了撓他的掌心,又輕輕牽住他的手。

    “你的手好暖和。”她說。

    “殿下。”臨清筠沉聲喚她,薄唇微抿。

    江殊瀾見好就收,乖乖鬆開手,“好了,不耽誤你,先去忙你的吧。”

    領兵回京後,主將要進宮麵聖。她不希望龍椅上那人抓住機會找他麻煩。

    臨清筠沒再多言,翻身上馬,很快便帶著那籃子紅玫瑰離開了。

    看著他挺拔的身影越來越遠,江殊瀾卻覺出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印象裏,臨清筠總是沉著冷靜的。

    隻是牽了一下手,他怎麽卻好像有些無措了?

    言談舉止間不難體會到他一如既往的溫和態度,可那半副麵具讓江殊瀾很難像以前一樣捕捉到他情緒的細微變化。

    兩人相識之前她的身子便已十分虛弱,成婚後便不曾做到夫妻間親密的最後一步,但總歸還是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的夫妻,他們都很熟悉彼此。

    現在忽然摸不準他的反應,江殊瀾重新有了些情竇初開時的新奇和忐忑。

    下馬後便被她悄悄藏在身側的右手隱隱作痛,江殊瀾看了看,果然是被韁繩磨破了,傷口正往外滲血。

    江殊瀾甫一轉身便發現不遠處的雪地上有血跡。她想起之前範明真就是被押在這附近堆雪人。

    “怎麽回事?”江殊瀾抬手喚了名守門的侍衛詢問。

    聽侍衛說完前因後果,江殊瀾沉吟片刻,吩咐了他什麽之後才步入府中。

    葉嬤嬤趕回府後便看見有侍女正在幫公主上藥,她連忙上前。

    “殿下!”

    江殊瀾抬頭朝她笑了笑,不在意道:“一點小傷,很快就會好的。”

    葉嬤嬤仔細看了看那些傷口,擔憂地問:“是牽韁繩了嗎?”

    江殊瀾輕輕“嗯”了一聲。

    “臨將軍他怎麽……”葉嬤嬤欲言又止。

    臨將軍常年在軍中,應是不了解殿下的情況,才沒攔著殿下。

    雖喜騎馬,但殿下的手太容易受傷,以往都會先戴上先帝特意按她手的大小製作的狐皮手套。今日突然徒手操控韁繩,肯定要受些罪。

    殿下自幼便不愛喊疼喊累,可葉嬤嬤越看那些傷口就越心疼。她換下侍女的位置繼續仔細上藥。

    “殿下還是要以自己為重。”

    “好,嬤嬤放心。”

    江殊瀾知道嬤嬤其實很想問和臨清筠有關的事,但仍最關心她的安危。

    等侍女從寢殿離開,江殊瀾才說:“嬤嬤,他真的很好。”

    臉上帶著怎麽也止不住的清澈笑意。

    “這麽喜歡?”

    見過一麵之後竟如此歡欣,此時的公主不再那麽清冷沉默,像是回到了以前更鮮活靈動的時候。

    江殊瀾確定地點了點頭,“若是父皇和母後還在,也會很喜歡他的。”

    “先帝和先皇後以前,是很喜歡他。”想起了什麽,葉嬤嬤意味不明地說。

    “不是對驍勇善戰的武將那種喜歡,而是……”

    江殊瀾頓了頓,還是略帶羞赧地說了出來:“是對女婿的那種喜歡。”

    葉嬤嬤上完藥,沒忍住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先皇後若是還在,定會取笑殿下心急。”

    剛說完,葉嬤嬤心裏就難掩難過。

    當年那個繈褓中的嬰兒已經出落得越發綽約若仙,還有了自己傾慕的人。可惜先皇後看不到殿下此時的模樣,不然定會很欣慰。

    “嬤嬤,我會好好的,不讓父皇和母後擔心,也不讓你擔心。”

    葉嬤嬤看著她臉上清淺的笑,擔憂稍微少了些。

    人心難測,也不知臨將軍是否是良人。她隻盼著殿下能真的如願。

    其實當年先皇後便更屬意讓臨將軍當駙馬,隻是擔心他常年和將士們來往,不夠體貼不會疼人。

    先帝也因不願愛女以後擔驚受怕,和四處征戰的夫君聚少離多,才選了當年德才兼備的新科狀元範明真。

    那時葉嬤嬤便疑惑,怎麽先帝和先皇後都不把臨將軍的樣貌納入考慮。現在想來,或許他們也見過臨將軍麵具下的模樣,才不擔心這個。

    葉嬤嬤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殿下這些往事,便有侍衛在殿外求見。

    江殊瀾很快走到門外,問:“人都到了?”

    “回殿下,都到了,正在府門外等候吩咐。”

    侍衛拿著公主令牌去禁軍營跑了個來回,依據那條奇怪的選人原則調了些人過來。

    “卑職方才在門口遇到了紀懷光紀將軍,他說是替臨將軍來送金創藥的,還轉告您要及時給手傷上藥。”

    江殊瀾正驚訝於原來臨清筠發現了她藏著的手傷時,侍衛繼續道:

    “他還說,臨將軍重傷複發,危在旦夕。”

    江殊瀾的心猛地揪住,狠狠疼了一下,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怎麽會……”

    *

    將軍府裏一片安靜,不斷有人腳步匆匆地從某個院子裏進出。

    紀懷光送走隨行軍醫,黑著臉回到臨清筠的房間。

    “你是真不怕疼不怕死啊,這些傷口都崩開又包紮多少次了,我看軍醫都快麻木了。”

    “不打仗的時候,能不能照常變回你那個斯文模樣,別再動不動策馬折騰自己了?”

    紀懷光覺得自己就是個操心的命,看著他胡來就著急上火,他倒跟個沒事人一樣。

    見他隻看著那籃子紅玫瑰不說話,紀懷光沒好氣地說:“行了別看了,說不定公主很快就來。”

    臨清筠聞言看向他。

    體會到他無聲的追問,紀懷光有些心虛道:“公主此時應該已經知道你受了重傷的事。”

    他還故意說得嚴重了些。

    “要不你換身好看的衣服,再弄得精神點兒,等著迎她?”

    臨清筠沉默了幾息,平靜地說:

    “她不會來。”

    其實紀懷光也拿不準公主那邊的情況。

    “反正不管她來不來我現在都得替你進宮麵聖,你就老實在府裏待著。”

    臨清筠受傷的消息一報上去,宮裏那位為顯皇恩浩蕩,叮囑他先好好養傷,不必急著進宮。

    哪怕為了麵子過得去,皇帝再心急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動臨清筠。

    紀懷光帶上門離開後,臨清筠晦暗不明的眼神又重新凝在那些鮮豔嬌麗的花上。

    過了會兒,他才動作輕柔地撫了撫最中間那朵玫瑰,低聲吩咐暗處的影衛:

    “若是公主來了,不必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