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戚銀環騎著一匹矯健的棗紅色駿馬, 奔馳在雨後的洛陽長街,她不曉得鞭笞過多少個妄圖攔路的臭丘八, 也不知衝撞了幾個在路當中玩鬧的小孩兒, 此時的她心裏隻有四個字,流年不利。

    自打她去歲廣慈寺見到袁玉珠開始,諸事不順。

    十三的魂兒被勾走了, 王爺不再寵幸重用她,前不久王爺還將兄長的差遣給擼掉了,甚至連陳硯鬆那種小人今兒都敢跟她呲毛。

    她戚銀環一生驕傲, 何時受過這樣的氣!

    原罪就是袁玉珠。

    晦氣的賤人。

    此時戚銀環恰巧策馬奔到洛陽西門, 守城小將看見她出示的王府令牌後, 立馬開門放行,在那瞬間, 戚銀環忽然遲疑了,腦中冒出個大膽而又痛快的想法, 她興奮得渾身血液沸騰, 雙手勒住韁繩調轉馬頭,一夾馬肚子, 朝城裏奔去。

    醜牌時分,夜色淒濃,打更的更夫今晚喝得有些多, 渾身盡是酒味,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梆子,忽然從一個烏漆嘛黑的小巷子閃過抹影子,似是個“女人”, 長了張慘白的臉, 一雙怨毒眼, 更夫還當見鬼了,哇地叫了聲,嚇得屁滾尿流。

    戚銀環扭頭剜了眼街盡頭的更夫,從懷裏掏出黑布,蒙在臉上,她輕車熟路地摸去王爺外宅,避開了所有暗樁和侍衛,如同一條靈巧的蛇,穿梭在遊廊樹叢中,暗中蹲守觀察了會兒後,趁著守衛換防的空兒,飛身躍上正屋房頂,輕手輕腳地匍匐爬到寢室那塊。

    她咬緊牙關,掀開一塊瓦,屏住呼吸往下看。

    屋裏的狼藉早都被清理幹淨,原本吊在半空的周朝青銅燈已被拆除,此時魏王合衣躺在搖椅上,臉色不太好,額頭綁了幾圈紗布,隱隱有血滲出來,下頜有道小指長的劃痕,蠻深的。

    侍奉在側的崔鎖兒端起矮幾上的玉碗,用勺子輕輕攪動黑糊糊的湯汁,滿眼盡是擔憂,勸道:“主子,再喝點藥吧,大夫說您頭受到了重創,所以才會感到惡心。”

    魏王虛弱地推開藥碗,啐了口:“袁玉珠這臭脾氣真他媽辣,居然敢傷孤王。”

    “那還不是您縱的,旁人哪敢。”崔鎖兒笑道:“老奴將她送回陳府的時,故意說了幾句重話,她嚇得瑟瑟發抖樣兒,想必是怕連累到族人,要不待會兒老奴再去趟陳府,把夫人接回來?”

    魏王微微搖頭:“不用,就得熬一熬她那擰巴性子。”他摸了下頜的傷,頓時疼得嘶嘶抽冷氣,擺擺手:“她女兒的下落在孤王手裏,她遲早會自動上門來認錯。嗨,說來也好笑,孤這把年紀了,居然也學那些小年輕似的吃起幹醋來。”

    崔鎖兒豎起大拇指,奉承笑道:“王爺龍精虎猛,正當壯年呢。”轉而,崔鎖兒麵露難色,猶豫了片刻,低聲道:“說起來,您派駿彌他們埋伏在益陽縣活捉吳十三,可萬一吳十三凶性大發,殺了駿彌該如何是好?那小子是王妃娘娘的遠房表外甥,和咱們王府還算沾點親帶點故,老奴就怕出了意外,娘娘那邊會不痛快。”

    魏王手扶著頭,躺到躺椅上,打了個哈切:“上回駿彌輸給吳十三,心裏很不服氣,這次跪求孤王再給他個一雪前恥的機會,年輕人有血性是好事……行了,孤王這暈勁兒又上來了,得歇一程,你退下罷。”

    崔鎖兒聞言,替魏王蓋好薄被,點上能凝神靜氣的香、滅了幾盞蠟燭後,輕手輕腳地退下。

    此時,躲在房頂的戚銀環將魏王主仆的對話全都看在眼裏、聽在耳裏,心裏越發不痛快,怨不得王爺提拔駿彌做副閣主,原來是王妃的親戚!如今駿彌那小子成天盯她的錯處,明目張膽地替換掉她一手提拔的老人兒,大有要架空她的趨勢,好麽,原來竟是走後門的雜種!

    一想起自己將來很可能被排擠出無憂閣,甚至有狡兔死走狗烹的可能,戚銀環氣就不打一處來,她解下腳腕上的銀鈴,捏碎一顆,裏頭頓時飛出隻泛著微弱藍光的小飛蟲。

    戚銀環輕輕搖晃銀鈴,口裏不知默念些什麽,隻見那怪異的小蟲飛進屋裏,一開始到處亂竄,後麵徑直撲向魏王,正巧停落在男人下頜傷口處,也是奇了,那蟲子一見血,頓時像冰一般融了,淡藍的汁液從傷口中滲進去,消失不見。

    魏王似乎察覺到有些疼,頓時手捂住下頜起身,他用掌根揉了下傷處,並未在意,伸手去勾矮幾上的茶壺,哪知就在此時,魏王忽然眉頭深鎖,哇地吐了口血,直接從搖椅上翻滾下去,徹底暈死過去。

    外頭伺候的人聽見動靜,忙推門而入,見魏王暈在地上,皆急得大喊:

    “王爺又暈倒了,快請大夫!”

    屋頂趴著的戚銀環將這一切所有看在眼裏,唇角咧出個獰笑。

    方才她給魏王下了蠱,名喚“熾妖”,原是二師兄生平最得意的作品,這種蠱會融進傷口裏,用人的血來成長,約莫五天左右成蟲,食人精血腦髓,高燒數日之後暴斃,症狀就和中風差不多,再高明的仵作都不會查出緣故。

    戚銀環這會兒興奮得心砰砰直跳,簡直要從嗓子眼裏逃出來。

    她不喜歡被人利用,更不喜歡被人欺辱!

    從前不會,今後也不會。

    戚銀環手背觸了下發燙的臉頰,莞爾淺笑,師哥,你等我哦,我馬上就來救你了。

    烈日高懸,碧空一絲雲都沒有。

    十裏不同天,洛陽近日陰雨纏綿,益陽縣地界兒暑熱難當,河堤邊的垂柳太渴了,彎下腰,長長的枝條蘸進水裏,似要汲取一點甘霖。

    從遠處疾馳過來匹高頭大馬,馬蹄濺起一片揚塵。

    吳十三已經連續趕了兩天兩夜的路,他這會兒臉上蒙著黑紗,仍穿著那身舊的短打,背上背個灰布包袱,正是玉珠給他做的那身衣裳,他怕趕路弄髒弄破了,舍不得穿。

    哪怕顛簸了這許久,他依舊精神奕奕,甚至有些興奮。

    若是這回能從方六那邊帶回孩子的消息,想必玉珠肯定會很高興,說不準還會抱住他親好幾口。

    想到此,吳十三激動地一揚馬鞭,高喝了聲“駕!”

    正在此時,黃馬兩條前蹄高高抬起,猝不及防地將吳十三抖落下去,得虧吳十三武藝卓絕,翻了個跟頭平穩落地,並未受傷。

    他大步走向黃馬,那黃馬忽然“呼啦”聲翻到在地,嘴裏吐著白沫,馬背上的幹糧和水散落一地。

    “孽畜,居然敢跟外公尥蹶子!”

    吳十三怒不可遏,狠狠抽了幾鞭子馬。

    馬這會兒連躲都懶得躲了,象征性地抽抽了幾下,舌頭往外伸得老長,不曉得在散熱還是喘氣兒。

    吳十三見抽沒用,又過去拽,可這家夥生的太沉,任他怎麽推、拽、踹都不動,最後沒法子,他隻能恭恭敬敬地抱拳,深深地彎腰見禮,陪著笑臉:“您是我外公,孫子知道這幾日累著您了,心裏好生過意不去,可就剩一點路程了,求外公別使性子了,等回洛陽後,孫子給您打一副金馬鞍怎樣?”

    黃馬依舊不為所動。

    吳十三氣得踹了幾腳,最後沒法子,隻能將這孽畜拉到官道旁的小樹林子裏,拴起來,他自己步行趕路。

    方六在極樂樓是排不上號的小角色,素日裏做些打聽消息的活兒,人蠻機靈的,自打極樂樓解散後,方六便徹底退出江湖,在益陽縣跟前的買了個莊子,和婆娘過起柴米油鹽的日子。

    他也想過這樣的日子,和玉珠一起。

    走了半日的路,到了傍晚,忽然烏雲密布起來,一層一層壓下來,給人種鬱悶之感。

    吳十三心裏莫名惴惴不安,加快腳步,穿梭在密林之間,約莫再過小半個時辰就能到方家莊,忽然,他聽見不遠處的老榕樹跟前有人說話,一開始他還當是當地村民,可多年來的行走江湖經驗,還是讓他下意識隱蔽起自己,悄悄摸索過去查看。

    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大跳。

    在一顆數丈來高的老榕樹跟前,立著倆身穿武士勁裝的年輕男子,皆佩了刀。

    一個男子低頭在樹邊小解,另一個男子雙手叉腰,緊張地望風,倆人小聲交談。

    “主子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不就是獵捕一個吳十三,需要出動這麽多人麽。”

    “撒你的尿吧,廢甚麽話,你可別小瞧吳十三,那可是極樂樓頂尖殺手,厲害著呢,幾個月前我在蘭因觀,親眼看見他十幾招就將二把頭撂翻,二把頭心裏很不服氣,刻苦練了許久,殷勤地跟主子爭取到這次機會。”

    聽到這兒,吳十三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

    有人設下了天羅地網獵捕他?!

    他腦子轉得極快,迅速思考將這倆黑衣男子說的簡短的話。

    主子、蘭因觀、二把頭……他曾在蘭因觀擊敗過所謂的二把頭!

    明白了。

    主子想必就是魏王那老狗日的,那麽這二把頭就是那個年輕人駿彌!

    遭了!

    想必之前他在洛陽收到鬼影方六的風聲,就是魏王撒下誘餌,老狗日的這頭圍獵他,那麽玉珠……

    吳十三根本不敢想這個問題,他的心憤怒地狂跳,手不自覺地成握劍狀,習慣性地伸到腰側去拔劍,驀地發現他的劍早都埋在桃花樹下,無妨,他本人就是一把最鋒利的劍。

    吳十三如同一隻獵豹,貓在茂密地草叢後等待機會,當看見那個小解男子完事後,握住家夥事正抖落,而另一個高個兒男則背對著扯閑篇,趁此機會,吳十三如箭一般衝了過去,他手成刀狀,直接擊暈高個子男。

    麵對這猝不及防的攻擊,撒尿的男子忙要拔刀反擊,哪知被半褪的袴子絆了一跤,趁此機會,吳十三直接使出個小擒拿,反手扭住男子的兩條胳膊,腿頂在男子後背,另一隻手迅速掐住他的脖子,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問:

    “來了多少人?”

    男子下意識掙紮,想要喊同伴救命,喉嚨卻被掐住,他心知遇到了練家子,忙問:“尊駕是誰?膽敢襲擊無憂閣的人!”

    吳十三一拳過去,當即將男子的鼻梁骨打斷,壓聲喝道:“信不信,外公能查到你爺爺奶奶、你爹媽兒女的住處,來個一鍋燴,現在問一句答一句,駿彌帶了多少人來?”

    男子立馬反應過來襲擊他的可能就是吳十三,他隻覺得鼻邊熱乎乎的,血如小河般淹沒了他的口,剛想胡說八道幾句,下頜骨又被吳十三捏住,“算上我倆,滿共來了十五人。”

    吳十三皺眉,又問:“有沒有設下暗器埋伏?”

    男子吃痛,呲牙咧嘴道:“正在弄,我們預計您今晚子時到,主子下令活捉您。”

    吳十三冷笑數聲,這倒像是魏王能幹出來的事,這老狗日的素來喜歡馴服。

    就在他分神的空兒,身下的男子忽然大叫:“二把頭,吳十三在此!”

    吳十三大怒,直接打暈男子,他殺心大起,雙手攏住男子的頭,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過去血雨腥風的日子,按宗主從小打大教授的,他應該斬草除根,擰斷這倆人的腦袋,驀地,他感覺手腕發緊發疼,垂眸一瞧,腕子上戴了老和尚惠清當日送他的那串金絲迦南木的佛珠手串。

    吳十三鬆開男子的頭,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老和尚教過,要回頭上岸,心存善念,不能殺生。

    誰知剛站起來準備離開,隻聽周圍忽然響起陣雜亂的腳步聲。

    不多時,從密林四麵八方湧出來高矮各異的男人,他們皆穿黑色武士勁裝,手上拿著不同的武器,有劍、柳葉刀、銀臨鞭、流星錘、峨眉刺等等,一臉的殺氣騰騰,而最後走出個身量高挑俊美的年輕男人,正是王府一等侍衛駿彌。

    此時天上的黑雲越積越多,哢嚓響起了炸雷,閃電將半邊天染紅。

    吳十三警惕地環顧四周,足尖將地上的刀挑起,攥在手裏,冷冷問:“方掌櫃是你們抓走的?”

    駿彌並未回答這個問題,他撣了下袖子上的塵,淡漠地上下掃視吳十三,目光落在地上的兩個手下身上,他們身子微動,看來還有呼吸,男人唇角浮起抹輕蔑的笑,嘲諷不已:“吳先生不是出走西域了麽,為何又回來?曾經不可一世的信天翁為了個女人,居然淪落到被為圍殺的地步,真真笑掉人的大牙,說好聽點是癡情,說難聽就是蠢不可及!”

    話音剛落,周圍頓時響起訕笑聲,甚至有人還吹起口哨,故意用刀劍相磕,模仿出拊掌聲。

    “嗬。”吳十三並未氣惱,譏誚道:“你們那個老色鬼主子不也是為了個女人,派你們這些宵小之輩像狗似的窩在這兒麽,還有……”

    吳十三雙眼微眯,用刀尖掃圈眾人,獰笑道:“是輸是贏,還不一定呢,來,獵殺現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