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吳十三走後, 玉珠打著小白燈籠再次出了蘭因觀,走下台階一瞧, 發現那蠢男人將換下的舊衣裳整整齊齊地疊好, 堆放在空木桶旁,跟前的泥地上用樹枝寫了幾個七扭八歪的字“胳膊擦傷,勞煩夫人幫忙清洗, 阿彌陀佛,多謝多謝”,字旁還畫了個笑臉。

    玉珠用腳將那些醜字擦糊, 呸了口“什麽擦傷, 多半是借口歪纏罷了, 這西域蠻子心眼還真多”,嘴上雖嫌棄, 她還是將他的衣裳抱起來,轉身回了道觀。

    後半夜, 涼氣漸漸湧了上來, 月亮似乎也困得不行了,躲在雲後偷懶小憩。

    玉珠怕動靜太大吵醒璃心, 便沒有去廚房生火,直接往木盆中舀了涼水,將一盞小油燈放在青石地上, 坐到小杌子上清洗吳十三的衣裳鞋子。

    其實他的衣裳挺幹淨的,沒有一點異味,就是褲腿濺了些泥點子。

    洗好擰幹後,玉珠將他的靴子倒立在牆根, 把濕噠噠的衣、袴搭在院中的麻繩上, 她坐到正房門口的石台階上, 搓著又濕又涼的手,在身側的藤籃中拈了顆葡萄吃,銀牙磕破薄皮,汁水頓時迸濺出來,滿口都是甜。

    她望著不遠處懸掛著的濕衣裳,學吳十三吹的西域小調,腳打著韻律,輕聲哼唱,好多年都沒過過這樣悠閑舒心的日子了。

    吳十三……

    玉珠手托腮,身子輕輕搖,腦中不自覺浮現那會兒的旖旎,吳十三的寬肩窄腰,身上很白,小腹有明顯的腹肌,手指也很修長,指甲幹淨……漂亮的身體。

    想著想著,玉珠的臉就紅透了,忙用手背降溫。

    他的胳膊很有力量,身上也很熱,給他幾分顏色就想要開染坊。

    真是個混蛋!

    玉珠啐了口。

    忽然,一隻寒鴉嚎叫著略過,玉珠被嚇得打了個激靈。

    她這是怎麽了?居然在想吳十三?

    玉珠再次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可是,正如孟子都說過飲食男女,食色性也,男歡女愛不是人的天性麽?而且她早已同陳硯鬆談妥和離,姓陳的都能找新媳婦,她憑什麽不能想男人,做點讓自己身心放鬆愉悅的事,礙著誰了?而且在吳十三跟前,她不用約束,想哭就哭,想笑就想,甚至打人罵人都可以,不用端著規矩,不用花心思揣測丈夫去哪兒,是不是出現在哪路女流的床上。

    反正,和吳十三相處就很舒服。

    打住打住,那個人是吳十三啊。

    袁玉珠拍了下自己的腦門,罵道:你真是蠢了,你之前就做出過判斷,吳十三危險又壞,和你是兩個世界的人,萬不可陷進去,當遠離、應拒絕。

    玉珠糾結得直撓自己的頭,輕拍了幾下臉,讓自己冷靜下來,並且為自己今夜主動抱吳十三找了個理由,現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偏吳十三忠心本事大,稍微給他點甜頭,那麽他肯定更為她赴湯蹈火。

    對,就是這樣。

    玉珠鬆了口氣,她還和之前判斷一樣,絕不會接受吳十三的,不過,當朋友還是可以的。

    這回朋友十三真的是幫她大忙了,給她帶來了兩個最好的消息。

    其一就是魏王崇迷讖緯丹藥,那麽如果想要從他手裏完美脫身,是不是就可以利用這點,魏王覺得屬羊的女人吉利,倘若她袁玉珠是出了名的煞星,專給人帶來禍患,指不定老色鬼連麵兒都不願見她哩!

    其二,女兒的下落多半是有線索了。

    這麽看的話,朋友十三從西域回來,真是件好事!

    玉珠忙跪到院中,雙手合十,仰頭望向當空的明月,虔誠地祈禱:信女一生從未做惡,且一心向善,施粥濟貧無數,如今祈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

    一願女兒平安歸來;

    二願能順利離開洛陽;

    三願往後自己和家人、朋友都順遂喜樂。

    若能如願,信女必捐錢建座寺廟,為菩薩重塑金身,以作報答。

    在外頭坐了會兒,玉珠就回屋去了,實在是困得眼皮打架,沒換洗便躺倒搖椅上合衣而睡,在夢裏,她看見吳十三找回了孩子,女兒長得和她很像,白白胖胖像個小湯圓團子,奶聲奶氣地喊娘親,說娘親你怎麽才找到我呀,纏著要出去玩。

    她怕再次丟了孩子,怎麽都不同意。

    吳十三取笑她太過小心,說有他在呢,沒人敢搶走小閨女。

    這男人將女兒架在脖子上,帶著她們母女去瓦市逛,她實在擔心,始終拽住吳十三的衣角,目光片刻不離孩子。

    最後,女兒看見小販在叫賣芙蓉鳥,高興地拍手,要娘親和吳叔叔買給她。

    吳十三大方極了,當即掏出銀子買了鳥和籠子,那小雀兒漂亮極了,身上的羽毛如黃金般油順,尾巴則是玉白色的,它似乎受驚了,不願在籠中待,撲騰著翅膀,發出尖銳的悲鳴,眼睛還流出了血淚……

    正夢魘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

    玉珠身子猛地抽了下,睜開眼,原來是個夢,胸口悶悶的,額邊也冒了層熱汗,身子乏力得很,四周看了眼,天還未大亮,剛準備坐起來喝口茶壓壓驚,這時,敲門聲再一次如緊鑼密鼓般傳來。

    “夫人,夫人你醒了沒?”

    福伯低聲喚,繼續敲門。

    “怎麽了?”

    玉珠揉著發痛的太陽穴,坐起來。

    “陳家來人了。”福伯沉聲道:“是良玉,現正在院子裏候著。”

    玉珠不禁蹙眉,現在才剛過卯時,陳家人這麽早來作甚?

    難不成有大事?

    玉珠趕忙下榻,趿上繡鞋,快步過去打開門,外頭果然還黑乎乎的,福伯瞧著亦剛醒沒多久,麵有倦色,手裏捧著隻蠟燭,而在他身後立著個俏生生的婢女,正是良玉,這丫頭臉上淚痕未幹,穿著孝服,腰間綁著根麻繩。

    看見良玉的衣著神態,玉珠就猜著了七八分,但還是開口問:“怎麽了?”

    良玉哇地一聲哭了,衝上前來,噗通跪倒在地,雙手抓住玉珠的裙子,“奶奶,咱們老爺歿了。”

    玉珠心裏咯噔了下,果然。

    “什麽時候?”

    良玉泣不成聲:“就兩個時辰前,昨兒傍晚老爺難得清明,說想喝魚湯,還讓人將南淮少爺抱到他跟前耍了會兒。您知道的,老爺病重,湯藥不離口,晚上經常要起夜的,可昨晚上一次都沒喊人,章媽媽心裏疑惑,半夜進去看了眼,哪知人早都沒了,一點熱氣兒都沒了。”

    玉珠腳底發軟,她扶住牆立穩,眼淚不知不覺落了下來,雖說老爺子對她不像對大嫂子陶氏那般寵信喜歡,到底是家翁,也算善待她,驟然聽見人沒了,心裏還是難受的。

    見主子這般傷心,良玉手撐地站了起來,用袖子擦淚,哽咽不已:“奶奶,您知道的,大爺入了獄,大奶奶身子素來不好,前不久犯了瘋病,已經她父親接回娘家了,而今咱們府裏就隻二爺一人,他曉得您不想見他,便派奴婢上山來請您,求您回家再管一管對牌鑰匙,譬如請和尚、道士念經做道場、家中婆子丫頭們的差遣調度、外頭親戚朋友們的接待,這些事沒主母操持不行的。”

    說到這兒,良玉再次跪下,咚咚磕起頭來:“奴婢知道奶奶恨極了二爺,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隻是奴婢還請奶奶好歹念在你們相識多年的份兒上,請您給他撐撐場麵,一場喪事下來,也不過數日而已。”

    “快起來。”

    玉珠忙撈起良玉,“不用你說,我也該回去披麻戴孝的。”她拂去眼淚,垂眸瞧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紫煙紗,哽咽道:“容我先換件素淨衣裳,這就跟你下山。”

    玉珠手腳麻利地打了盆水,將昨夜化的桃花妝洗掉,又把脖子、腕子和發髻上戴的首飾珠翠全都除下,她沒有孝服,便換了套淺碧色的杉裙,臨走前,她匆匆寫了張便條,用油紙包了兩層,壓在了老地方,她告訴吳十三,陳家老人歿了,於情於理她都得回去操持戴孝,這事兒結束後就會和陳硯鬆辦妥和離,你回來後去福伯家中等,屆時福伯會尋你的,另,廚房還有昨兒炒好的瓜子兒,拿去吃。

    這般將事辦完後,玉珠便和福伯父女、良玉踏著夜色下山了。

    往日辰時天該大亮,今兒天不太好,灰蒙蒙的,烏雲堆積得很厚,似乎在醞釀著場雨。

    剛下山,玉珠就瞧見路上停著幾輛馬車,陳家的仆役們皆垂手默立遠處,陳硯鬆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塊大石頭上,背佝僂著,他一改往日華服美靴,穿著素色直裰,腰間綁了根麻繩,失魂落魄地盯著某處發呆。

    聽見身後有動靜,陳硯鬆木然地扭轉過頭,淡淡地掃了眼玉珠主仆,什麽話沒說,隻是點了點頭,手指向最前頭的那輛馬車,示意女人坐那兒,隨之,他起身朝偏僻處走去,並朝良玉勾勾手。

    “二爺。”良玉小跑過來,屈膝見了一禮。

    陳硯鬆虛扶了把,斜眼望去,玉珠此時正扶著璃心的手上馬車。

    他輕咳嗽了聲,俊臉陰沉無比,低聲問:“剛才你去觀裏,有沒有看見那個人?”

    “哪個?”良玉一頭霧水。

    “蠢貨!”陳硯鬆罵了句,足尖踢開腳邊的石子兒:“就那個西域蠻子哪。”

    良玉搖了搖頭:“倒是沒看見,奴去的時候奶奶還未睡醒,臉上帶著妝,穿戴得很齊全。”

    陳硯鬆緊皺的眉頭稍鬆了些許。

    “不過……”良玉仔細回想了片刻,低聲道:“奴瞧見院子裏的麻繩上搭著套男人衣裳,牆根下還立著雙洗過的靴子,嗬,好大的腳……”見二爺臉色越來越差,良玉頓時打了個寒噤,她立馬反應過來,二爺其實是問她奶奶有沒有同那個吳先生在一起,良玉怯懦道:“許是福伯的衣裳哩。”

    說到這兒,良玉扯了扯腰上的麻繩,擔憂道:“老爺到底還沒過世,您叫我撒這麽個謊把她騙下山來,不太好吧。”

    陳硯鬆剜了良玉一眼,沒言語,招手讓另一個鬼頭鬼腦的小廝過來,說了幾句話後,大步朝前走去,踩著腳凳上了馬車。

    陳硯鬆略一抬眼,就瞧見前妻俏生生地端坐在最裏頭,她鼻頭發紅,烏雲似的發髻上隻簪了朵白色絹花,眸子含霧,顯得楚楚可憐。

    陳硯鬆麵無表情地坐下,吩咐車夫趕車,他一句話都未說,默默從箱籠裏拿出兩瓶酒,擩給玉珠一瓶,自己喝一瓶。

    天空隱隱有悶雷傳來,馬車內昏暗不明。

    陳硯鬆仰頭猛灌酒,頭頹喪地低垂,映入眼簾的是她露出裙子的一截尖尖繡鞋,方才良玉說什麽來著?院子裏有洗過的男人衣裳和鞋襪,頭些日子這賤人去城裏的綢緞莊買什麽了?蒼綠的絲綢、現成的鞋底鞋麵,還有透氣舒服的布匹……想必是給吳十三做了衣裳,昨晚上新衣換舊衣,指不定還……

    越想越煩悶,陳硯鬆又喝了數口酒。

    最裏頭坐著的玉珠自然是將前夫這臉色動作全看在眼裏,不知為何,她感覺他這會兒並不悲痛,更多的是憤怒,很讓人害怕,哎,不曉得吳十三幾時能回來,會不會看到壓在石頭底下的便條。

    玉珠準備安慰幾句,驀地發現陳硯鬆死盯住她的腳,那雙平日裏溫暖多情的桃花眼這會子含著狠毒之色。

    玉珠被這男人盯得渾身發毛,忙扯了下裙子,蓋住繡鞋,那句“二爺,請節哀”的話剛到嘴邊,忽然,陳硯鬆冷冷問了句:

    “你們倆是不是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