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七月初七,天幹物燥, 酷熱將桃樹葉子曬得卷曲, 地麵燙的幾乎能煎蛋。

    酉時用晚飯,玉珠心裏裝著事,壓根沒吃幾口;

    戌時她做刺繡靜心, 沒成想指頭被銀針紮破,頓時流出了血;

    亥時沐浴,她反複盤算, 今夜麵對吳十三時, 不能給他一點希望, 應該還像兩個多月前那般冷著臉,高高在上地嗬斥他別癡心妄想, 趕他走。

    對,就這麽辦。

    子時三刻, 玉珠穿上那件得體的對襟羅衫, 並將長發梳成烏蠻髻,隻戴了一支桃花銀簪, 移步去大門口等。

    深夜的蘭因山無比寂靜,萬物被黑暗吞噬掉,大門口懸掛著的兩隻紅燈籠就顯得格外紮眼, 不多時起了風,天空那彎月被刮起的沙塵迷住了,略顯得有些昏黃。

    盡管在夜裏,依舊悶熱得很, 玉珠穿得厚重, 搖團扇根本沒用, 整個人仿佛置身蒸籠中般,從地底傳來的熱氣似將她渾身的血都煮沸了,咕咚咕咚冒著煩悶的泡,她將衣裳的襟口稍稍往開扯了些,這才稍微鬆快些。

    等了小半個時辰,還不見人來,玉珠沒了耐心,剛準備回去,忽然聽見前方響起陣輕快的腳步聲,她頓時緊張了起來,連忙閃身跑回觀裏,關上大門,躲在門後觀察。

    果然,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走出個高大軒朗的男人,正是吳十三。

    他看上去灰頭土臉的,手裏提著個藤籃,在走近蘭因觀的時候,這男人忽然停下腳步,特特從籃子掏出隻水囊,將帕子浸濕了,仔仔細細地擦拭頭臉,又整了整衣衫,快步朝正門走來。

    玉珠頓時屏住呼吸,之前的理直氣壯的嫌棄竟忽然消失了,她透過門縫往外看,吳十三走上青石台階,俯身輕輕地將籃子安放在門口,他並未立馬離去,而是怔怔地立在原地,盯著門板出神,良久重重地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玉珠鬆了口氣,猶豫再三,嘩啦一聲打開了門。

    與此同時,已經走到下山路口的吳十三停住了腳步,他並未回頭,猛地往前奔了數步,忽然又駐足,垂首盯著自己雙手,沒有轉身。

    兩個人。

    她在觀內,他在觀外,誰都不說話,惟有山間風嗚嗚刮來,撩動人的衣衫。

    這次,玉珠率先踏出了蘭因觀,輕聲喊:“吳十三。”

    吳十三略微側過頭,悶聲說了句:“無意打擾,我這就走。”

    “你已經打擾了。”

    玉珠率先坐到了最上邊一級台階上,淡淡道:“咱們說幾句話吧。”

    吳十三聞言,身子頓了頓,轉身大步走了過來,他始終未敢抬頭直視玉珠,自覺地坐到了最底下的那層石台階上。

    兩個人就這般,一上一下地坐著。

    玉珠輕搖團扇,斜眼瞥了下,籃子裏裝了五隻薄皮香瓜,她抿了抿唇,又往前看去,吳十三此時背對著她,兩條長腿自然地分開,他穿著粗布衣衫,袖子和褲腳高高地卷起來,露出的胳膊略微暴起筋,無不彰顯著力量,小腿修長勻稱,腳踝骨明顯,左腳蹬著的布鞋破了個洞。

    似乎察覺到背後的女人在觀察他,吳十三坐直了身子,雙臂環抱在胸前,不冷不熱道:“放心,我絕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糾纏你,原本隻想在深夜送點吃食,若你覺得是負擔,以後就不送了。”

    “嗯。”

    玉珠點了點頭,有些失落。

    她指尖輕滑過扇麵上繡的牡丹花,淡淡笑了笑,準備了好幾日拒絕驅趕的話,想了好多遍他死皮賴臉的樣子,沒想到再次見麵,竟都能如此平靜。

    “你……你過得好麽?”玉珠輕聲問。

    “啊。”吳十三怔了怔,雙臂鬆緩下來,淺笑道:“還好,你呢?”

    “我也挺好的。”玉珠答道。

    一時間,兩個人又不說話了。

    忽然,兩個人又同時開口:

    “對不住。”

    “對不住。”

    吳十三略微側身,率先開口,容顏在昏黃的燈籠光下,越顯挺立俊美,輕聲問:“你為什麽說對不住?”

    玉珠望向男人的肩膀,猶記得兩個月前他挑了一夜的水,扁擔把衣裳都磨破了。

    “當時把你折磨得挺狠,心裏過意不去。”

    吳十三笑笑,她的任何折磨對於他來說,都是甘之如飴的。

    “我走的那天晚上,罵你罵得很難聽,對不住啊。”

    “沒事兒。”玉珠輕搖著團扇,仰頭望去,這會兒風將黑雲全都吹開,天上遍布璀璨星子,稠密地堆積在一起,仿佛一座橋。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發現吳十三這次回來後變了很多。

    “你這兩個月都去哪兒了?”

    吳十三眺望遠方,“離開洛陽後,我馬不停蹄地往十方城去,等到了後,卻沒有回歸家鄉的親切感,整宿睡不著,飯也不香,總覺得有股沙子味兒,而十七和雲恕雨兩個親親我我的樣兒,更是讓我煩躁,於是第三天我就收拾行李,再一次日夜兼程返回中原,天大地大,我不曉得去哪兒,最後隻能回洛陽。”

    “回來後,我就住進了廣慈寺,以前我是無肉不歡的,可現在我居然覺得齋飯很香,老和尚的絮叨也沒那麽煩了。老和尚同我說,袁夫人的平靜日子,我不能介入,也不能打擾,那我就想,我送點吃的總可以吧,老和尚說可以送,隻是我的銀子不幹淨,有血腥味兒。那行,我就去走鏢,幹苦力,我年輕有勁兒,還會點拳腳功夫,掙得不多,但已經夠給你買羊肉、百合花、山楂還有香瓜,偶爾有同行眼紅我的生意,故意找茬,一夥人將我堵在逼仄小巷子裏對我拳打腳踢,我會抵擋,稍稍反抗,但沒有傷任何人的性命。”

    聽完吳十三的這番自述,玉珠鼻頭有些酸,他真的改變了很多。

    玉珠雙手合十搓著扇柄,低頭盯著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輕笑道:“對了,我差點忘記告訴你,你走後的一天晚上,你的師妹戚銀環過來找茬,凶神惡煞地問我你去哪兒了,我懶得同她說,並且使了點小計逼她跪下,還打了她幾耳光,這事你怎麽看?”

    “打得好。”

    吳十三冷笑了聲:“打就打了,那種女人就欠收拾。”

    玉珠將當日戚銀環欺上門來的事略講了幾句,又讚賞了那王府侍衛駿彌的相救,說罷後,她心裏冒出個打算,輕錘了下小腿,掌心倚著石台階站起來,彎腰拾起藤籃,轉身朝觀裏走去。

    吳十三見狀,急忙站了起來。

    他沒敢追,心頭仿佛壓了千萬斤巨石般沉,有些緊張地問:“那個……你、你下次想吃什麽?別多心,我知道你討厭我,那我半夜來送吃食,絕不會讓你看見我。”

    見女人沒搭理他,吳十三自嘲一笑,心裏很不好受,煩悶道:“算了,我不會死皮賴臉的,這就走。”

    此時,玉珠已經走到院中,她想了想,道:“洛陽城裏有一家蘇香記的芝麻醬很好,幫我稱半斤。”

    聽見這話的瞬間,吳十三簡直心花怒放,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笑意,一個健步衝上觀門口,極力按捺住興奮激動,嘴裏反複默念:“蘇香記、蘇香記,要半斤芝麻醬,是半斤,不是八兩。”

    吳十三抻長脖子,衝女人遠去的背影喊:“ 我記下了,明兒白日要走一趟鏢,不遠的,約莫半日就能趕回洛陽,晚上一定把芝麻醬給你帶來,對了,需要給觀裏挑水麽?”

    玉珠背對著男人揮了揮手,“不用,缸裏滿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