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太陽越升越高, 蟬鳴得也越發賣力,偶爾吹來陣涼風, 吹得梨樹葉呼颯颯響。

    玉珠端起手邊的羅漢杯, 發現杯中的清茶也泛起細微的漣漪,抿了口,微苦, 她不想再繼續討論吳十三這個人的話題,忙岔開這個話題,主動問:“王爺此番去長安, 可遇著什麽新鮮的事了?”

    魏王一怔。

    這麽久了, 玉珠對他一直保持著警惕和疏遠, 還從未這般同他閑話家常。

    魏王自是心花怒放,但麵上卻並未表現出半點, 抬手將落在腿麵上的綠葉拂去,笑道:“嗐, 原是太後重病, 孤王馬不停蹄地趕去長安侍疾,恰巧京城發了巫蠱案, 前朝後宮牽連了無數人,旁的不提了,皇兄最寵愛慧貴妃竟也是主犯之一, 她被賜毒酒自盡,她哥哥禮國公闔家也受到了連累。”

    玉珠心裏一咯噔,歎了口氣,“小時候, 哥哥倒是教妾身讀了些史書, 他說古來但凡涉及巫蠱之事的, 動輒成千上萬的人獲罪下獄,也是可憐禮國公家無辜的孩子們,一夜之間從雲端落到了泥裏。”

    “你是母親,心也格外軟些。”

    魏王轉動著大拇指上戴著的扳指,淡淡笑道:“本質還是朝廷的黨爭紛爭罷了,皇兄要坐穩那張龍椅,手上必定要粘無數人的血,哎,隻是這遭真真可憐了孤王那小侄兒李昭。”

    玉珠順口問了句:“這是怎麽說的?”

    魏王笑道:“孤王這個侄兒李昭,他是皇兄第十二個兒子,打小沒了娘,又不被我那皇兄待見,是在太後跟前兒長大的,他原跟禮國公家六姑娘高妍華定了親,年底就該完婚的,這不,那小姑娘因她姑媽慧貴妃之事被牽連,叫打入了內獄,我這傻侄兒居然跑到勤政殿外跪了一夜,懇求皇帝寬恕六姑娘,意料之中,陛下龍顏大怒,命人將李昭逐走,這傻小子居然還沒放棄,竟暗中去了首輔府中,跪下懇求首輔救救六姑娘,這些個高官都是滑不溜手的泥鰍,張首輔嘴上答應了,這頭將我那小侄兒溫言哄走了,轉頭就偷摸找了太後,這不,太後將這傻小子禁足在慈寧宮,派了十幾個太監嬤嬤盯著,不許他出門半步。”

    玉珠也是感慨萬分,“這位皇子聽著是個性情中人,哎,太後估計也是怕皇子惹禍上身,這才不讓他出去的。”

    “你看得準。”魏王搖頭笑笑,“我這小侄兒確實有情有義,可若是放在朝局之中,情義這東西輕如鴻毛,他到底還是個不懂事的毛孩子。”

    見玉珠談興頗濃,魏王喝了數口綠豆湯,接著道:“孤王瞧他整日介悶悶不樂,便將他帶去上林苑打獵散心,哪曉得這小子被太後養成了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嬌客,拉不動弓便罷了,居然還害怕射殺飛禽走獸,那成嘛,打不成獵,孤王便教他騎馬,誰知那馬忽然發了性,狂奔起來,頓時將這小子摔翻在地,當即暈了過去。”

    聽見此,玉珠驚得捂住口,忙問:“那皇子無礙吧?”

    魏王眼裏的鄙夷之色甚濃,冷哼了聲:“沒事兒,臉上掛了彩,左胳膊扭傷了,估摸著是被驚嚇到了,當晚就發了高燒,孤王當時心裏過意不去,帶了傷藥去慈寧宮探望,哪知被太後狠狠罵了通。”

    越說越氣,魏王重重地拍了下石桌,眉頭都擰成了疙瘩,厭煩道:“太後罵孤王不安好心,蓄意謀算他寶貝孫子的性命,還罵孤有鷹視狼顧之相,看見孤就厭煩,讓孤趕緊滾回洛陽,給孤指了好幾個學士,命孤跟著學士多讀聖賢書,修身養性,收斂張狂性子。過後太後又將陛下宣到慈寧宮來,將陛下也指著鼻子痛罵了通,說陛下平日裏薄待冷落她孫子,根本不是個好君父,又哭哭啼啼地說她老婆子是半截身子進黃土的人了,如今還活著,孫兒就被父親和叔父夥著欺負成這樣,看來你們兄弟根本不把她老婆子放眼裏,倒不如她這就帶孫兒去給先帝守靈去,也省得礙了陛下和魏王爺的眼。”

    魏王鼻孔發出聲冷哼:“咱們這位陛下最是孝順,忙不迭攜孤給太後磕頭認錯,最後還給那十幾歲小孩子封了王,這才將老太太的毛摩挲順嘍。”

    玉珠掩唇輕笑:“太後娘娘當真是疼愛這位皇子哪。”

    魏王憤憤道:“太過溺愛,隻怕李昭小兒命賤,承受不起這潑天的福分,孤王瞧他那孱瘦懦弱的樣兒,怕不是個有壽數的人。”

    說到這兒,魏王不由得長歎了口氣,頗有些酸道:“小時候太後最疼愛孤王,常常誇孤勇武無雙、機智過人,她其實更屬意孤王登上大寶,奈何皇兄是嫡長,雖平庸無能,但母後終究不敢逾越不禮法,隻能委屈了我。哎,如今她上了年紀,一點也沒有當年的慈愛溫柔,脾氣越發暴躁刁鑽,如今為了李昭那小崽子,她居然當著下人的麵兒將孤罵得一文不值,孤實在受不了,連夜收拾行李,離開了長安。”

    玉珠心裏有些疑惑,她在閨中時就聽兄長談起過這位當朝太後,扶幼子登基,多年來垂簾訓政,與民休息,行仁政施恩於天下,想來這樣一位厲害人物,不會因為溺愛孫子而厲聲訓斥王爺吧,什麽鷹視狼顧,又什麽讀書養性,倒像是……嗬斥約束。

    見女人皺眉深思,魏王不禁湊近,溫聲笑道:“孤王這口氣憋悶了這麽些日子,身邊淨是些阿諛奉承之輩,要麽是些隻知道賣弄狐媚的庸脂俗粉,孤實在是沒人傾訴,也就是和夫人你能說上幾句話,咱們是忘年交嘛,隨意聊,你別太拘束了。”

    “是。”

    玉珠身子往後撤了些,始終與魏王保持距離,暗道,人與人之間最是忌諱交淺言深,她自然不會將心裏的話直白說出來,於是想法子岔開這個涉及朝政的話頭,頷首淺笑:“王爺恕罪,妾身方才聽您談起家事,不由得想起遠在江州的娘家兄長,哎,他還不曉得我同陳二爺和離了……”

    “他曉得。”

    “啊?”玉珠頓時愣住,疑惑地望向魏王。

    魏王笑道:“回洛陽時路過江州,孤想見見夫人長大的地方什麽樣兒,便留了幾天。”

    “什麽?”玉珠驚得站起來,頓時有些慌了。

    “莫急。”魏王略按了按手,示意玉珠坐下,“也正是孤生了好奇之心,否則夫人估摸著將來都見不著你兄長了。”

    玉珠心狂跳,焦亂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忙道:“煩請王爺告知。”

    魏王不慌不忙道:“從前孤聽蔭棠說起過他這位大舅兄,最是剛直不阿,眼裏不揉半點沙子。你想必知道,你家鄉有個來頭不小的安德侯,他可巧要擴修家祠,正好占了你家郊外一塊上好的良田,那安德侯也是個張狂的,你說想要人家的地,花點銀子買就行了,這王八蛋非仗著權勢強占,你哥哥在當地有聲望,並不畏懼,寫了狀子告了上去,當時知府秉公處理了,命安德侯將地還給袁家。”

    “我曉得那位安德侯的。”玉珠呼吸都有些急促了,鼻尖都冒出了汗,“他仗著女兒宮中得寵,又誕下了皇子,常以國丈自居,十分囂張跋扈的,怎麽肯善罷甘休,那後來呢?後來又發生了何事?”

    魏王從腕子上褪下佛珠手串,掐數著那如龍眼核般大的小葉紫檀佛珠,笑道:“去年秋天你哥哥正好參加鄉試,安德侯暗中命人摸進你家,換了你兄長要帶入考場的筆,筆筒中藏了夾帶,你哥哥卻茫然無知,後頭他進考場後,正巧被監考官搜查出來,人當即就給扣下了,也怪你哥哥倒黴,去年皇帝下令嚴肅考風,要杜絕科場舞弊,你哥哥直接從考場給拉進了牢獄。”

    玉珠氣得麵頰通紅,拳頭錘了下腿,眼淚不住地掉,“怨不得去年底我給江州寄了幾封家書,總收不到回信,我怕攪擾哥哥讀書,不敢打擾,原來哥哥竟……”玉珠眼中盡是淚,哽咽著問:“我哥他沒受刑吧。”

    “進去後肯定免不了一頓打。”魏王從袖中掏出帕子,遞給女人,柔聲道:“當時事發的急,盡管你哥百般喊冤,可拿不出證據自證清白,你家侄兒袁文清可真是個能獨當一麵的好小子,他趕忙寫了伸冤狀子遞上去,賣了家中的地四處奔走,同時又寫信給你,希望姑父陳硯鬆能出手相救。”

    魏王故意問:“怎麽,蔭棠竟沒給你說過這事?”

    玉珠銀牙緊咬下唇,恨恨道:“他當時隻顧著和妓女調情,和我打架,怎麽顧得上管我家的閑事!”

    “不要這麽說嘛。”魏王勾唇淺笑,假意勸慰:“許是安德侯中間使了手腳,把信箋扣下也未可知。”

    玉珠含淚點頭,趕忙問:“那後麵是您替我哥作主平冤的?”

    魏王順勢抓住女人的手,笑道:“當時學政和江州刺史商議後作出判決,革除你哥和你侄兒的功名,三代不許科考,主犯流放至象州,即刻執行。孤王到江州的那日,正巧是你哥被流放之時,他是你兄長,那四舍五入便是孤的親友了。”

    玉珠曉得魏王話裏什麽意思,立馬低下頭,她想抽回手,卻被這男人攥得緊緊的。

    見女人這般,魏王一笑,大拇指輕輕揩她的手背,接著道:“孤王聽了你哥的陳述,立馬猜到此事定和安德侯有關,冷著臉讓地方官徹查,嗬,不出兩日,就抓到當日偷偷潛入袁府更換筆的小賊,拿到了口供,替你哥哥翻了案,恢複了袁家父子的功名。”

    玉珠懸著的心總算落下,鬆了口氣,可很快又皺起眉,擔憂地望著魏王:“可那安德侯畢竟是宮裏娘娘的兄長,您……”

    “孤還是陛下的親弟弟呢!”魏王輕拍著女人的手,驕矜道:“江州離長安不遠,孤連夜帶著人證物證返回長安,當麵跟陛下陳述此冤情,陛下勃然大怒,削去安德侯的爵位,以誣陷天子門生之罪,收回朝廷賞賜所有錢帛田地,打了這老賊五十庭仗,依律判入獄八年,同時將安德侯的女兒陳德妃降為美人,皇子交由太妃撫養。”

    聽到這兒,玉珠趕忙跪下給魏王磕了三個頭,“王爺大恩大德,賤妾來世結草銜環也難報萬一。”

    魏王起身親自扶起玉珠,男人眼裏盡是疼惜,按住女人的肩膀,輕輕摩挲著,柔聲道:“孤說了,孤和夫人是忘年交,小事罷了,何足掛齒。”

    玉珠隻感覺魏王的手如同燒紅了的鐵般燙,他高大的身軀就像座小山,黑影如排山倒海般壓了下來,讓人難以逃跑。

    她想反抗,一想起自家兄長和侄兒的前程性命全都是他保住的,怎麽都不敢掙紮。

    玉珠心裏又怕又委屈,隻是低著頭掉淚,咬牙強甩開魏王的手,後退了數步,噗通一聲跪下,跪在男人腳邊,哽咽得聲音都顫抖了,“王爺,您是天之驕子,妾、妾不過是蒲柳之姿,真的不配,求、求您了……”

    魏王倨傲一笑,比起以前的冷漠,她這次的反應和態度,他很滿意。

    這時,一旁侍立著的崔鎖兒貼心地上前扶起玉珠,諂媚笑道:“夫人莫要說這樣的話,仔細傷了王爺的一片真心,你們袁家可是相士批過的大福星,您不配,那世上還有哪個女子誰配呢?”

    魏王臉色忽然陰沉下來,喝道:“你話太多了!”

    崔鎖兒嚇得臉都白了,跪下如小雞啄米般連連磕頭,緊接著又猛扇自己耳光,他原隻是想推波助瀾一下,沒想到竟沒留神,差點揭了王爺的底,“王爺恕罪,求王爺恕罪。”

    魏王剜了崔鎖兒一眼,並未理會,他將大拇指上戴著的羊脂玉扳指取下,放入玉珠手中,垂眸看著窈窕貌美的女人,柔聲道:“先帝當年得了塊上好的籽玉,他命匠人做了章子,剩下的料又雕了兩隻扳指,賜給了皇兄和孤王,今日孤將這枚扳指贈予你。”

    玉珠忙往開推,“這太貴重了,妾出身卑微,實在不敢當。”

    “卑不卑微,不過是孤一句話的事。”魏王強行合住女人的手,讓她收下那隻玉扳指,並且俯身,輕吻了下她的手背,他不再像之前那樣暗示,這次,幾乎是明著說,“孤說幾句實話,你也別惱,你兄長才幹平平,將來頂多做個末流的地方官,但你侄兒袁文清卻是個不可多得的俊傑,若是有名師指點,有孤這樣強大的靠山庇佑,將來必定大放異彩。”

    玉珠緊咬住下唇,緊張得呼吸都急促起來,隻能聽見魏王的聲音在她頭頂盤旋。

    “袁夫人,孤不會強迫你,你是個聰明人,好好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