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袁玉珠連夜帶著福伯和璃心從蘭因觀離開了。

    沒錯, 為的就是躲開吳十三的糾纏。

    主仆三人並未回陳府、也未去福伯家,而是在洛陽找了個僻靜幹淨的住處, 一連住了九天。

    在這期間, 玉珠曾讓福伯暗中返回蘭因觀跟前觀望觀望,若是那個吳十三還在流連,那麽她就考慮搬回陳府。

    意料之外, 福伯回來後說,並未看見吳十三的身影,他還特特去王莊那邊打聽了番, 原來吳十三早在數日前就將山下賃的屋子退了, 還有當日魏王送的幾十畝地, 也一並交還給王府,從此之後, 便再沒有人看見過他。

    在第十天時,玉珠主仆三人收拾行李, 返回了蘭因觀。

    接連幾場雨過後, 天一日暖勝一日,山上已經綠草如茵, 繁花似錦,到處透著屬於深春的勃勃生機。

    數日無人居住,觀裏蒙了層塵, 主仆三人忙了一兩個時辰,總算拾掇幹淨了。

    用罷晚飯後,日頭西斜,屋裏掌上了燈。

    玉珠心口子悶悶的, 不願待在狹小的屋裏, 於是舀了一木桶水, 吃力地拎到觀外,打算去澆澆樹。

    極目望去,桃花如荼如蘼,似焰似火,三兩隻蝴蝶在枝頭翩飛授粉,五六隻蜜蜂正圍繞著花苞采蜜。

    “這花開得倒好。”

    玉珠用葫蘆瓢滿滿舀了清水,倒在花樹的土坑裏,一抬頭,就看見樹枝上懸掛著的祈福木牌。

    她搖頭歎了口氣。

    從當初廣慈寺初見吳十三時起,她就立馬作出判斷,這個男人是毒,而且花言巧語很會哄女人歡心,決不能靠近。

    幸運得很,她在事情不可挽救之前,總算將他趕走了。

    一陣風吹來,木牌左右搖晃,相互碰撞發出輕微的響聲。

    “嗬。”玉珠不屑冷笑了聲,“為了引誘女人,他還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忽然,玉珠莫名有點感傷,習慣了吳十三整日介嘰嘰喳喳,耳朵乍清淨,還有點不習慣。

    忽然,她發現上山的小路上多出抹人影,她頓時緊張起來,當看清來人是誰後,鬆了口氣。

    原來是廣慈寺的主持,惠清師父。

    玉珠趕忙放下葫蘆瓢,快步迎了上去。

    仔細瞧去,惠清是一個人來的,他穿著灰色粗布僧衣,懷裏抱著個用黑布包起來的木盒。

    “師父,您怎麽來了?”

    玉珠笑著屈膝行了個禮,忙用手整了整頭發,側身相讓:“您快裏頭請,若是有事,你老差人知會一聲,弟子去寺裏拜會便可,怎好勞煩您爬這麽高的山呢?”

    “不礙事的。”

    惠清擺擺手,笑道:“頭些日子有些私事找你,來了幾回,發現觀門緊閉,今兒老衲來碰碰運氣,你總算是回來了。”

    玉珠微微斂眉,手按住胸口,焦急地問:“是我的孩子有下落了?”

    惠清含笑搖頭,略微扭頭,望向不遠處的桃花小林,隨之,那布滿老人斑的手輕輕地摩挲著懷中的長木匣子,歎道:“是十三拖老衲給你帶個東西。”

    玉珠心裏一咯噔,她依稀猜到了那東西是什麽。

    忽地,玉珠臉緋紅一片,耳根子也燒得慌,竟慌亂了起來,臊得如同做錯事的孩子,忙低下頭,引入眼簾的是滿地的粉紅花瓣,她苦笑了聲:“真是對不住您,因、因著我的緣故,他估摸著將廣慈寺所有的桃樹都連根拔起了吧,這……要不然過後我雇些人,將樹送還到寺裏罷。”

    “寺裏是樹,寺外也是樹,何必在乎栽在哪裏呢?”

    惠清頷首微笑。

    “是、是,您說的是。”

    玉珠輕咬住下唇,將惠清往觀裏引。

    進去後,玉珠趕忙讓璃心去端些茶點來,全都擺在院中的石桌上,待侍奉惠清入座後,她坐到對麵的小石凳上,雙手捧著新砌好的熱茶,低下頭,眸子時不時地瞄向桌上橫放著的木盒,居然越發局促不安起來,忙解釋道:“其實弟子和他之間真的沒什麽,您莫要誤會。”

    “老衲知道的。”

    惠清含笑點頭,喝了口清茶,左右打量了圈這清雅小院,待璃心和福伯退下後,這才歎道:“數日前的深夜,他渾身酒氣地闖入了廣慈寺,跪下哀求老衲做你們的保媒人,說他想娶你。”

    玉珠拇指搓著羅漢杯上的青花,尷尬極了:“這倒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惠清手不住地掐數著小葉紫檀佛珠,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輕聲問:“孩子,老衲深知你的脾氣秉性,既提出和離,斷然沒有回頭的道理。那晚老衲極力勸十三放手,這事……老衲是否做錯了?”

    “您做的很對。”

    玉珠想都沒想,直接說。

    她低頭沉默了半晌,強咧出個笑:“吳先生曾說,他在極樂樓的代號是信天翁,那是種靠海而生的鳥,而他也曾私下給我取了個外號,叫笨頭魚,鳥和魚,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海裏遊,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呢?再說,我還有一攤子瑣事沒處理完,娘家、婆家個個都不是好相與的……”

    說到這兒,玉珠忽然紅了眼,哽咽道:“經過陳硯鬆後,我對所謂的情愛婚姻還有男人不再有任何期待,隻盼恢複自由身後,可以天南海北去找孩子,旁的,不願去想。”

    惠清點點頭,他抬手,打開那木盒,裏麵赫然是把長劍,樣式古樸,但每寸每分都透著森然寒氣。

    惠清從懷裏掏出一疊銀票,放在石桌上,“十三那晚同老衲說,他要去西域的十方城尋師弟,此生再不踏足中原,他說沒能幫你找到孩子,很是抱歉,打擾到你平靜的生活,更是愧疚萬分,他平日一個人瀟灑揮霍慣了,存銀隻剩下九百多兩,讓老衲全都拿給你,你和離後想必衣食住行定會大不如前,有點銀子傍身,千萬別在吃穿上委屈了自己。”

    “我不要。”

    玉珠莞爾淺笑,隱在袖中的拳頭卻攥緊,那平靜如死水的心仿佛掉進顆石子兒,激起層層細微漣漪。

    惠清仿佛早都曉得玉珠會拒絕,歎了口氣,蒼老的手輕撫著劍身,“十三還同老衲說,他信天翁在江湖上算有點名號,這把劍跟了他十幾年,從未離開片刻,如今托老衲將劍帶給你,若是將來遇到麻煩事,隻管將劍拿出來,尋常蟊賊絕不敢造次。”

    玉珠鼻頭發酸,扭過頭,不敢看那長劍,良久,才搖頭笑道:“這份禮太重,我受不起。”

    後頭,惠清大師略坐了會兒,趁著太陽落山前,出觀離開了。

    最後一抹日光消散,狼牙月從東山爬了上來,入夜後的蘭因山是很冷的,再加上風嗖嗖刮來,如同鬼哭。

    玉珠也不知自己在外頭坐了多久,她想平靜,可那波瀾已經成了一堆堆浪,不斷地拍擊她的身心。

    最後,玉珠回屋裏點了隻小白燈籠,抱著吳十三的那把長劍,一個人出了道觀,徑直朝那棵掛滿了祈願福帶的桃樹走去,她吃力地用鍬在地上挖了個坑,跪坐在地上,拿自己的帕子反複擦拭那把劍,隨之將長劍安放進木盒中,淋上土,埋進地裏。

    就在起身時,一條福帶正好鬆脫了,掉落了下來。

    玉珠撿起那大紅的福帶,將燈籠拉近些,接著那微弱燭光,她看見福帶木牌上刻著柳永寫的情詩“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那個伊字刻成了魚,而落款依舊是鳥。

    真是不通中原禮教文史的胡人,十四個字,居然寫錯十個。

    玉珠噗嗤一笑,笑著笑著,忽然就落淚了。

    她自詡冷靜自持,可在這刹那間,居然也恍惚了。

    玉珠拔下發髻上的銀簪,將木牌翻了個過兒,在背麵刻了行字,刻好後,扶著樹踉蹌站起來,踮起腳尖,將祈福帶綁回樹上。

    她仰頭,望著漫天璀璨的星子,想著過去這麽多天,吳十三該到哪兒了,或許到邊陲要塞,亦或許已經出關了吧。

    十方城,那應該是個很美的地方吧。

    吳十三,對不住,我無法接受你的追求。

    祝你以後能像信天翁一樣自由翱翔在天地間,平安喜樂,能覓得佳人。

    拾掇好情緒,玉珠折了一枝桃花,剛轉過身,忽然看見福伯打著燈籠,從觀裏走了出來。

    福伯腰間斜插著杆長煙槍,鼓囊囊的灰青煙袋隨著他的步伐左搖右擺,“雖說四月了,夜裏還是寒津津的,快回屋裏暖暖。”

    走到跟前後,福伯將胳膊上搭著的小夾襖披在玉珠身上,他掃了眼月夜中的爛漫桃樹,“下午主持來尋你,我躲大門後聽了一耳朵,吳先生想要讓主持替他保媒?”

    “我、我……”玉珠有些尷尬,又有點難過,眼淚啪一下砸到桃花上,想說點什麽,可又不曉得如何開口。

    福伯輕輕地拍了下玉珠的胳膊,這些天,他將玉珠的糾結、逃避還有今下午的悵然若失、今晚上埋劍、刻字全看在眼裏。

    福伯怕臊了玉珠的麵子,拐彎抹角地說:“咱們袁家雖不是高門顯貴,可也是書香清白之家,老太爺、老爺還有你哥哥,一生正直良善,堂堂正正活在太陽底下,從未做過一件背德犯法之事,在江州可是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哪。”

    “嗯。”玉珠重重地點了下頭。

    福伯歎了口氣,從之前的解決雲恕雨之事,到現在的挑水、桃樹、留劍、銀票,哪怕他對吳十三再有偏見,也不得承認一句,此人對姑娘真的特別好。

    隻見福伯從袖中掏出帕子,遞給玉珠,柔聲道:“莫哭,快擦擦淚,噯,其實我真的怕你跟幾年前一樣,被人模狗樣的漂亮小白臉騙了,做了錯的決定,姑娘,你還年輕,將來定會重覓良人,但絕不是吳先生這樣的,吳先生當普通朋友可以,但不能當丈夫,要知道,豺狼不論到什麽時候都改不了惡毒嗜血的本性……”

    說到這兒,福伯忽然老淚縱橫,左手捂住半邊臉,垂首哽咽:“老奴隻盼你將來尋個老實本分的,能平平安安把這生過下來,那麽將來我到地底下見著老爺,也能跟他說,我把姑娘照顧得很好。”

    玉珠也哭了,扶住福伯的胳膊,不住地勸:“我當年吃了姓陳的一次虧,肯定會擦亮眼睛看人,瞧,我不是將姓吳的趕走了麽,都是他自作多情,我躲他都來不及,怎會千裏迢迢去西域找他?放心,我拎得清的。”

    “噯。”

    福伯忙點頭,“你能想清就好。”

    正在主仆二人說話的當口,隻見上山的小路上忽然多了幾點燈籠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仿佛來了好些人,沒多久,一個熟悉的低沉男人聲響起:

    “玉珠,是你在觀外站著麽?”

    是陳硯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