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數日後, 正月十五。

    自打年前與戚銀環會麵後,吳十三便再也沒見過這女人。

    或許她被他冷漠的態度所傷, 決定放手了;

    或許她去雁門關和宗主他們會合;

    亦或許, 她金盆洗手,回家當侯門大小姐去了。

    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和他沒關係, 他隻關心能不能見到玉珠。

    說來慚愧,正月初一那日,玉珠和惠清、福伯給他準備了馬匹、幹糧和鞋襪等物, 親自將他送出城, 諄諄叮囑一路平安, 希望他能早日找到小閨女,並且約定清明節前後, 無論找到與否,都要回來一趟。

    可是他傍晚偷偷返回城裏, 從地下錢莊將剩餘的銀子全都取出來, 暗中找了個信譽不錯的道上兄弟,給了兩千酬金, 托那兄弟外出找孩子,而他,則留在洛陽, 他實在是不放心玉珠。

    玉珠太漂亮了,太容易出事了。

    上回他就在粥場見到兩個紈絝跟蹤偷窺她,再就是,玉珠壞了陳二爺的好事, 他實在擔心那豬狗不如的畜生回家後會苛待打罵老婆。

    可惜得很。

    自打年前他嚇唬了陳家大房那個臭婆娘後, 那陶氏就病倒了, 陳家諸多雜事全都落在玉珠身上,這些日子她忙得腳不沾地。

    白天他又不能去陳府“探望”她,也隻有晚上的時候,偷偷摸進去,若是運氣好,碰見玉珠出屋子賞月散心,遙遙看她一眼,那也高興。

    今兒是正月十五,玉珠肯定會去寺裏燒香拜佛,鐵定能在外頭看見她!

    想想就高興,吳十三洗了把臉,戴上麵具,興衝衝地拾掇出門了。

    正月十五

    因到了上元節,洛陽城內自是繁華熱鬧非常,街上懸掛著漂亮的花燈,各家各戶的姑娘公子們紛紛出來遊玩,小販們熱情地兜售著首飾和胭脂,食肆裏傳出香濃的烤肉味,讓人食指大動。

    玉珠坐在馬車裏,她閉眼小憩,時不時左右扭動著脖子,錘著發酸的肩頸。

    大嫂陶氏年前那晚出了點事,據說是在花園子裏巡夜時衝撞到了邪祟,燈籠刷一下全滅了,緊接著陶氏就落水了,後頭生了場大病,神神道道地說被鬼纏上了,嚇得根本不敢出門。

    府裏那起嘴碎的私底下議論,說大奶奶素來看二奶奶不順眼,這不,那晚前腳剛譏諷刻薄了二奶奶,後腳就撞到不幹淨的東西,嘴爛了,又紅又腫,就像被馬蜂蟄過似的。

    人家二奶奶素來心善方正,所以嗬,這可是神仙老爺降下罪來,懲罰詆毀她的人哩。

    想起這些事,玉珠搖頭笑笑。

    她素來是不信鬼神之說的,興許陶氏碰巧摔到水池子了。

    陶氏這一倒,落到她身上的事就多了,譬如要接見莊子的莊頭、清點年貨、準備祭祀祖宗的祭品、過年還要給各鋪子掌櫃、夥計準備紅包賞錢……陶氏雖病著,可底下的掌事娘子們都精明強幹,時時刻刻盯著她,抓錯漏、尋是非,真真是麻煩得緊。

    總算是把這個年順利過下來了。

    玉珠疲憊得長出了口氣,算算,蔭棠這兩日該回來了,哎,昨兒阿平率先一步到家,說二爺丟了差事,最近在四處奔走,可一點水花都沒有,反而遭到王府的尊使一頓斥罵,二爺心情很不好,經常買醉。

    估計等蔭棠回來,少不得又有一場鬧。

    正在玉珠胡思亂想間,馬車猛地停下,外頭街麵上也吵吵嚷嚷的,似乎在議論什麽。

    “怎麽了?”玉珠睜開眼,

    福伯沉厚的聲音傳來:“路上有個乞丐小姑娘賣身葬父,攔住了咱們的車。”

    乞丐?

    玉珠身子稍稍探前,兩指掀開車簾往外瞧。

    此時已經圍了好多看熱鬧的人,街邊躺著個髒兮兮的老漢,身上蓋著張草席子,如福伯所言,果真有個姑娘攔在馬車前,她衣著襤褸,臉上髒得都看不清什麽樣兒,那雙眼睛倒是黑白分明,靈動得很,頭上插著枝草標,哭得傷心,仰頭哀聲道:

    “奴父親身亡,無銀錢安葬他,求貴人垂憐!”

    玉珠歎了口氣,是個可憐人,她柔聲囑咐趕車的福伯:“給她些銀子,再讓咱家隨行的小廝幫把手,安葬了他父親。”

    “是。”

    福伯應了聲。

    可就在此時,那個乞丐女忽然站起來,直朝馬車這邊撞來,她從懷裏掏出個紙團,強行塞進車內,傷心地大哭大喊:“好心的貴人,奴父親亡逝,無家可歸了,這是奴的身份來曆,求貴人看一眼。”

    玉珠被這突如其來的衝撞嚇得心狂跳,垂眸一瞧,腳邊的紙團髒兮兮的,上麵依稀有字,原本她不願看,鬼使神差,隔著帕子拈起那紙團,打開一看,吃了一大驚,字是簪花小楷,筆畫鋒芒畢露,寫道:

    “我是吳十三的師妹戚銀環,師兄離開洛陽前,吩咐我來找夫人。”

    玉珠攥緊那團紙,細想了片刻,低聲對福伯道:“掉頭回家,不去廣慈寺了,那姑娘可憐,帶她回府。”

    天色漸晚,陳家四下裏早早掌上了燈,府裏今兒又有新鮮事議論了,聽聞二奶奶今兒上香的路上,碰見個賣身葬父的丫頭,發慈悲帶了回來。

    嗐,這世道餓死凍死的還少麽?

    那丫頭真算是運道好,撞到活菩薩了,旁人才不管這種閑事哩。

    夕陽投在紗窗上,試圖溫暖被凍僵的木格子,大紅燈籠裏燃著雙白蠟燭,燈焰如同蛇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來人。

    小屋裏擺了兩個炭盆,燒得暖烘烘的。

    玉珠換了家常穿的淺紫色對襟襖裙,正親手往方桌上布酒菜飯食,她讓人將主院後頭的偏院拾掇出來了,暫且將戚銀環安置在這兒,僻靜又近,方便盯著。

    她沒見過戚銀環,之前倒是聽說過幾句,惠清大師說著這女人和吳十三同住同食,吳十三則說他那晚去百花樓買醉,結果在他走後,戚銀環忽然衝出來,將雲恕雨狠狠打了一頓。

    “笑死人了。”璃心一邊鋪床,一邊往被褥裏塞暖和的湯婆子,扭頭衝玉珠笑道:“夫人你是沒瞧見,那個女人又臭又髒,像是從糞坑裏爬出來似的,將洗澡水都弄渾了,哼,過年爹爹剛托雲錦鋪給我裁了套衣裳,我還沒穿呢,倒先上了她的身。”

    “噓。”玉珠食指按在唇上,扭頭警惕地看了眼,這會兒那戚銀環正在隔壁屋子沐浴。“她可是極樂樓出來的,必定是個手段厲害的狠人,別招惹她,不就是套衣裳,過後我給你做三身。”

    璃心吐了下舌頭,踏著小碎步過來,幫玉珠擺弄碗筷,壓低了聲音,擔憂地問:“夫人,你說那個女人可信麽?咱們會不會引狼入室哪。”

    “不知道。”玉珠搖了搖頭,皺眉道:“當初剛遇見吳十三的時候,我也是不放心他,曾提出讓他交出個人,寄住在咱們府上,可當時吳十三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他那個人脾氣怪,不過這段日子交往下來,仿佛也沒那麽壞,我也就沒再提要求,今兒那位戚姑娘忽然出現,把我也弄懵了。”

    正說話間,外頭忽然傳來陣腳步聲,緊接著,門被人從外頭推開,走進來個妙齡女郎,肌膚白皙勝雪,容貌清麗脫俗,頭發還濕著,用發簪攏在腦後,正滴滴答答往下滴著水珠,打濕了一小片肩頭,衣裳有些窄,而她又生的豐滿,越發勾勒出玲瓏傲人的曲線。

    玉珠心裏暗讚,好個美人兒!

    “戚姑娘,快過來用飯。”玉珠拉開椅子,笑著相讓。

    “夫人不用這麽客氣。”戚銀環大步走過來,淡漠地掃了眼玉珠,冷冷道:“我麵上是你救回來的丫頭,叫我環兒即可。”

    “哦,好、好。”

    玉珠忙應承了,她給璃心使了個眼色,示意璃心去外頭守著。

    “喝口果酒,暖暖身子。”玉珠捧起酒壺,給戚銀環倒了杯,笑著問:“你說你是吳先生的師妹,可先生在離開洛陽前,並沒有在我跟前提讓你來的事呀。”

    戚銀環小口飲著酒,斜眼看向袁玉珠,果然長了張狐媚禍水的臉,怪不得把師哥迷得暈頭轉向,身上的騷味兒也怪好聞的。

    越看越妒忌,戚銀環索性盯住麵前的菜,冷聲道:“師兄說他想做一個好人,擔心夫人不相信他是誠心誠意為你找孩子,便讓我忙完手頭的事來你跟前,當作抵押。”

    果然如此。

    玉珠心裏咯噔了一下,拿起筷子,給戚銀環夾了塊茄子,笑道:“嗐,其實吳先生多心了,妾身相信他是個誠信的人,姑娘不用如此委屈自己的。”

    “我說抵押便抵押,你哪裏那麽多廢話!”戚銀環俏眉上挑,拍了下桌子,喝道:“你當我樂意來這裏?我是聽我師兄的。”

    玉珠被嚇得身子往後傾,謔,好個小辣椒。

    哪怕屋裏擺了兩隻炭盆,都敵不過戚銀環的冷意,一時間氣氛極為尷尬,兩個女人各懷心事,誰都不說話。

    玉珠率先打破沉默,思慮了良久,笑道:“瞧著……姑娘和吳先生之間兄妹情深。”

    “我們不是兄妹。”

    戚銀環將酒一飲而盡,挑釁似的看向玉珠,勾唇一笑:“我和他在廣慈寺一個屋裏鑽了那麽久,夫人應該曉得我們是什麽關係。”

    “啊。”玉珠怔住,怎麽感覺這女人對她有些敵意。“是,妾身明白。”

    “你明白什麽呀。”

    戚銀環翻了個白眼,接著吃菜。

    忽地,女人美眸湧上了淚,口裏鼓囊囊的填滿了飯,木然地嚼,一眨眼,豆大的淚珠便掉了下來。

    “對不住,我不是故意凶你的。”

    戚銀環將飯咽進去,手抹去眼淚,癡癡地盯住桌上的蠟燭,方才還是隻長滿刺的刺蝟,這會兒就像隻受了傷的兔子。

    “你怎了麽?”玉珠忙將帕子遞給女人,柔聲問:“可是遇著什麽難處了?”

    “我……”

    戚銀環低下頭抽泣,良久,等情緒平穩些後,難過道:“你肯定不理解我為何要聽師哥的話,來你這兒當抵押。”

    玉珠這回不敢問了,笑笑,心裏卻說:我是真的不明白。

    戚銀環雙手捧著碗,委屈地哭,哽咽道:“我以前和你一樣,也是富人家的小姐,當年我同父母外出上香,遇到了吳十三,他、他見我長得漂亮,就將我擄走了,那時我年紀小,被他奸淫了,還當他是愛我的,後麵他將我帶去了極樂樓,任由他的那些師兄輪番欺辱我……可、可我還是那麽的喜歡他,夫人,你說我是不是很賤。”

    “這……”

    玉珠一時間心亂如麻。

    猶記得之前吳十三信誓旦旦的說過,他還是個幹淨的雛兒,從未與女人發生過關係,可依照戚銀環這般說,吳十三欺騙女人的感情,玩弄女人的身子,真的是連畜生都不如。

    “你不要這麽說自己,喜歡一個人,有時候是沒道理可講的。”

    玉珠隻能柔聲安慰。

    “對,沒道理可講。”

    戚銀環抽泣不已,忽然仰頭,直勾勾地望著玉珠:“我明明知道他是個無惡不作的人,撒謊成性、又賭又嫖,專喜歡勾引人婦墮落,可我還是忘不了他,我就是很賤,而且我還嫉妒,那天晚上,我沒在床上滿足他,他又去窯子裏嫖了,我瘋了似的闖進去,打了雲恕雨那個小騷貨,算了,你肯定看不起我,你這樣尊貴的女人,怎麽會理解我呢。”

    “我理解。”玉珠苦笑了聲,暗道她和這位戚姑娘真是同病相憐哪,遭遇簡直一模一樣,女人歎了口氣,無奈道:“其實我丈夫……哎,我也曾因為他花心,悲痛地鬱悶流淚,也曾因為他惹了風流債,去找王爺說理,而今整個洛陽都笑話我善妒,說我容不下人,可哪個女人不願意自己的男人對她忠貞,一生一世一雙人呢?所以,我很明白姑娘你的痛苦。”

    戚銀環放下碗筷,麵上的戾氣忽地去了幾分,淚眼婆娑地望著玉珠:“那個,對不起啊姐姐,方才我態度很差。”

    “沒事兒。”

    玉珠輕輕拍著戚銀環的胳膊,她將羊脂玉鐲從手腕褪下,戴到了戚銀環手上,柔聲道:“我不該插手你和吳先生之間的事,隻是既然你叫了我一聲姐姐,我便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他如此風流薄情,你莫不如丟開手,去尋真正值得的好男人。”

    “我不。”戚銀環猛地抽回手,執拗道:“我就是喜歡他,誰都別想拆散我們!”

    許是察覺到自己有些凶,戚銀環俏臉微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怯懦道:“那個……袁姐姐,其實我不光是遵循師兄的囑咐找你,還有就是,我們極樂樓最近被好厲害的無憂閣追殺,我想在你這裏躲十天半個月,可不可以?等風頭淡一些後,我也去幫你找孩子,不要銀子的!”

    袁玉珠拒絕的話到口邊,怎麽不好意思說了,既然吳十三辛苦在外幫她找孩子,那麽,她便收留他的小情人,也就是多添一副碗筷的事,沒什麽。

    “好。”袁玉珠笑著點頭。

    “謝謝你!”戚銀環一把抓住玉珠的手,眸中閃過抹難以察覺的狠厲,挑眉一笑:“放心,我絕不會給姐姐你添半點麻煩,我呀,定當好丫頭的本分,會好好服侍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