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這一晚,玉珠失眠了, 越想越氣, 越氣越睡不著,最後索性披上衣裳起來,在屋裏來回踱步, 她才不會去隔壁書房將姓陳的請回來,明明是他的錯!

    姓陳的那句話倒提醒她了,她確實得去一趟王府, 不過不是找魏王爺, 而且拜見王妃, 求王妃規勸一下她丈夫,別總給人家賞賜什麽侍妾名妓!

    說做便做, 玉珠立馬磨墨,提筆寫了封拜帖。

    次日一大早, 玉珠就讓張福伯親送去王府, 原以為晌午就有回信兒,哪料傍晚都沒有動靜。

    用晚飯的時候, 蔭棠陰陽怪氣地冷嘲熱諷:“你還真以為王府是草市碼頭,王妃娘娘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告訴你吧,就是見那個太監崔鎖兒都要花大筆銀子, 便是托關係找門路,人說不定還不理你呢。”

    玉珠沒放棄,又修了封拜帖,並且給了張福伯五十兩銀子, 讓他拿著打點守門的小鬼。

    可這封遞給王妃的拜帖有如石沉大海, 過去數日, 一點音訊都沒有。

    她這邊沒動靜,蔭棠那邊卻有了“好事”。

    臘月二十七那日,王府下來了命令,給蔭棠封了個末等的小官,叫“巡糧使”,別看沒品沒爵的,權卻大,手隨意劃拉塊地,甭管是誰家的,從此後全都姓了魏,若是敢有意見,那就是貽誤軍機,要吃斷頭飯的。

    蔭棠歡天喜地去王府謝了恩,連年都不過了,急匆匆拾掇了行囊,帶了王府侍衛和家奴去地方“巡糧”去了。

    在蔭棠離家的次日,也就是臘月二十九,魏王府一大早就派人送來了信兒。

    說王妃前些日子身子不適,各家太太夫人的拜帖全壓下來了,今兒精神頭好些了,請小袁夫人過府吃盞茶。

    袁玉珠接著信兒後,趕忙梳洗更衣,換上她最莊重正式的那套襖裙,化了妝,將之前魏王賞賜下來的那隻白玉兔包起來,並且讓下人開了庫房,給王妃娘娘挑了件昂貴體麵的禮——是一串海外舶來的端珠,個個像龍眼核一般大小圓潤,泛著熒粉的光,是珍珠中的極品。

    如此準備好後,玉珠便讓福伯套了車,前往魏王府。

    今兒天不太好,打早就開始下小雪粒,及到晌午時,大雪片子猶如鵝毛般紛紛揚揚。

    剛到王府附近的街口,便已經有小太監候著引路,在路過正門時,玉珠撩開車簾看了眼,果然如蔭棠所說,外頭長街上停了一溜馬車,候了好些個地方文武官吏,一個個頭頂身上落了雪,縮脖跺腳地相互交談,等著王爺的召見。

    馬車吱呀吱呀地碾著厚厚的積雪,約莫行了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王府的西角門那邊。

    玉珠剛下了馬車,就看見那個王府大管事崔鎖兒正坐在角門口,和兩個二十來歲小太監烤火說笑。

    玉珠下了馬車,疾走數步,忙笑著蹲身見禮:“崔公公安好。”

    誰知那崔鎖兒看見她,趕忙將手裏的烤白薯扔進火盆裏,雙手使勁兒在海馬毛披風上擦,扭頭咳嗽了聲,頓時從府裏走出幾個抬著軟轎的侍衛。

    崔鎖兒上下打量玉珠,眼裏滿是驚豔之色,略打了個千兒,側過身,下巴朝軟轎努了努,笑道:“夫人請吧,王府甚大,走到主子跟前都得小半個時辰後了,再說您身上若是落了雪,寒氣衝撞了主子可不吉利。”

    “是。”

    玉珠忙扭頭,招呼璃心、良玉和福伯等人,示意他們隨著一道進去。

    “慢。”

    崔鎖兒抬手阻止,笑道:“夫人莫要惱,王府實是非閑雜人等能進得去的,裏頭貴人多,且有許多軍事密報,還是讓下人們在客房裏用茶點,老奴陪您進去便可。”

    玉珠皺眉,忙答應了,心裏緊張得很,想著王府真真是森嚴,待會兒見了娘娘,一定要謹慎說話。

    上了軟轎後,玉珠懷裏抱著要送的禮,仍惴惴不安,兩指將轎簾夾開往出看,不愧是王府,透著皇家氣派,婢女的衣著都要比尋常官家姑娘好些,亭台樓閣、假山碧湖、奇珍異獸,應有皆有。

    再仔細瞧,那崔鎖兒此時雙手捅進袖裏,弓腰低頭地跟隨在側。

    玉珠不禁疑惑,蔭棠對這位王府大太監點頭哈腰的奉承,瞧著此人也是威霸一方的人物,怎麽他不坐轎子,竟冒雪跟在一旁?

    “公公。”玉珠手摸了把發燙的額頭,沒忍住咳嗽了幾聲,笑著問:“妾身卑微,怕衝撞了娘娘,還請公公指點府裏的規矩。”

    崔鎖兒目不斜視,唇角含笑:“沒什麽規矩,就是見了貴人主子要低下頭,要恭敬。”

    玉珠忙問:“待會兒拜見過王妃,妾身還備了厚禮,想再去給側妃娘娘磕個頭。”

    “那倒不用。”崔鎖兒笑道:“府裏除過王妃,隻有兩位出身名門的側妃,徐娘娘頭幾年歿了,趙娘娘深居簡出的,不愛見外人,其餘的都是些沒名分的侍妾,身份和奴婢般卑微,夫人不用見的。”

    “是。”

    玉珠抿了下唇,沒敢再說。

    約莫走了一刻鍾,轎子終於停了。

    那崔鎖兒親自掀開轎簾,笑嗬嗬地頷首:“夫人,請吧,主子等了許久呢。”

    玉珠忙抱著厚禮下轎,四下打量了圈,這是個極清雅僻靜的小院,院子裏栽種了數棵紅梅,在雪中綻放著傲骨和清芬,正堂懸掛著塊匾額,上頭用楷書書寫了“威北堂”三個字,院子裏一個仆婦都沒有,門口垂手侍立了五六個大太監。

    玉珠心裏的納罕更盛了,怎麽王妃一個婦人家,住的院子居然叫“威北堂”這麽陽剛霸氣的名兒。

    她沒敢多問,低下頭,緊跟在崔鎖兒身後,一道上了青蓮花磚台階,進了正堂。

    左右偷看了眼,裏頭果真華貴非常,地上鋪著厚厚的絨毯,案桌上擺著罕見的西洋鍾,發出噠噠擺動聲,汝窯瓷瓶裏插著株紅梅,牆上懸掛了幾把名劍,而正前頭放了扇一人高的紗製屏風,隱隱約約能看見屏風後頭似乎坐著個人。

    玉珠趕忙跪下,恭恭敬敬地給屏風後的人磕了個頭:“妾身袁氏,給娘娘請安,願娘娘福壽安康。”

    屏風後的人沒言語,但似乎在喝茶,茶蓋和茶碗碰撞,發出清脆的磕聲。

    崔鎖兒會意,忙上前攙扶玉珠,諂媚笑道:“地上涼,夫人快請罷,瞧您麵上有病容,恐飲茶不相宜,莫若喝上一碗濃濃的八寶擂茶罷。”

    “多謝公公了。”

    玉珠入座後,愈發惴惴不安,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兒,怎地王妃一言不發,盡是崔鎖兒代為傳話,這難道也是王府的規矩?

    玉珠這會兒手心滿是汗,心咚咚直跳,衝屏風後的人笑道:“聽聞娘娘前些日身子不適,妾身特來拜會,”

    “夫人有心了。”崔鎖兒打斷玉珠的話,覷向女人身側的矮幾上的兩個錦盒,笑道:“想必這便是夫人捧給娘娘的禮罷。”

    說話間,崔鎖兒自行拿走錦盒,打開一瞧,檀木匣子裏是串上好的端珠,另一隻沉香木盒中,竟是主子爺送她的白玉雕兔,兔耳朵磕掉半隻,紅寶石眼睛也掉了出來。

    崔鎖兒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玉珠,雙手捧著盒子,踏著小碎步繞進屏風後,不多時又走了出來,手裏端著把拂塵,甩了下,笑望著玉珠:“夫人今兒來王府,想必是有話要呈上來罷,不妨直說。”

    “這……”

    玉珠竟一時間不曉得怎麽開口,分明數日前她滿腔憤怒的。

    她左右看了番,發現屋裏並無旁人,猶豫了片刻,望著屏風後的王妃,哽咽道:“三年前妾身有幸參加過娘娘的壽宴,知道您是最仁慈寬厚的人,原本妾家裏這些瑣事不該叨擾娘娘的清靜,隻是、隻是……”

    玉珠想起丈夫的那恬不知恥的態度,頓時委屈不已,眼淚忽然湧了上來,抽泣道:“王爺數日前給蔭棠賞了個百花樓的名妓,說是過了年就讓那女子搬進陳家,妾雖出身寒微,可萬不能與這樣的女子同住一屋簷下,家中與蔭棠吵了數日,他畏懼王爺威嚴,不敢說話,妾著實是無法接受王爺這樣的賞賜,求王妃仁慈,在王爺跟前說上幾句,請他收回成命。”

    玉珠說完這話,心砰砰直跳,含淚望著屏風後的人,焦急地等待。

    可等了許久,也不見回應。

    忽然,屏風後傳來男人沉厚的笑聲。

    “袁夫人,你就這般不喜歡孤王的賞賜?”

    玉珠聽見這聲音,頓時愣住,屏風後竟、竟是魏王?

    女人臉瞬間緋紅,驚得愣住,瞪大了眼望著屏風後的人影,一時間心裏亂如麻,她不是將帖子遞給王妃了麽?怎麽見她的居然是魏王?

    玉珠不曉得該說什麽,猛地回過神來,噗通一聲跪下,恭恭敬敬地磕頭見禮。

    屏風後頭,魏王笑吟吟地望著不遠處跪著的美人。

    魏王今兒捯飭亦莊重齊整,鼻下胡須精心修剪過,頭上戴著二龍搶珠金冠,身上穿著黑色緞底金線繡金龍鶴氅,因著常年在軍中行走,鍛就了他異於常人的精壯體魄,胸膛將衣裳撐得有些緊,他懶洋洋地歪在椅子裏,大拇指上戴著先帝賞賜下來的碧玉扳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玩兒。

    魏王瞅了眼那兩隻錦盒,顯然,他對那價值不菲的端珠並無興致,拿起自己雕刻的那隻白玉兔,指尖摩挲著兔子的斷耳,輕笑了聲:“王妃病著,孤王便代她見一見客,夫人對本王的贈禮並不滿意?”

    玉珠額邊已經滲出冷汗,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她咬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仰起頭直麵屏風後的人,擲地有聲:“妾身並不滿意!”

    “為什麽呢?”

    魏王唇角勾著抹玩味的笑:“旁人對孤王的賞賜,那可是三叩九拜地感恩哩。”

    玉珠拳頭緊攥住,她決定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被申斥責罵,魏王還能吃了她不成?

    “王爺,都說見您尊麵難,妾既然有這個機會,那便大著膽子同您說幾句實話。”

    “嗯。”魏王笑吟吟地看著玉珠,抬了抬手:“孤王喜歡聽實話,也喜歡硬氣大膽的人,夫人請說。”

    玉珠深呼吸了口氣:“妾身同蔭棠成婚不到四年,當日成婚,他發過誓此生隻妾一人,王爺頭先賞賜福濃,今次又賞賜雲恕雨,恕妾直言,您是最英明的人,應當曉得女人不會願意同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您為何給我們小夫妻徒增煩憂呢?再者,蔭棠身份再卑微,那也是洛陽有名有號的豪商,您覺著他辦事得力,賞他個青樓女子,是不是有些太過輕賤為您出生入死辦差的人?”

    一旁的崔鎖兒見玉珠如此冒犯,嚇得忙衝女人殺雞抹脖子般使眼色,拚命暗示:“夫人言重了,主子爺是一片好心。”

    玉珠緊咬下唇,低頭憤憤不語。

    屏風後的魏王一笑,轉動著大拇指上的扳指,忽然拍了下手,他的聲音猶如戰場上冷刃的摩擦聲,透著股肅殺氣:“好,孤王還就欣賞夫人這樣直言不諱的人。”

    魏王手指點著桌麵,笑道:“本王喜歡蔭棠這份人才,覺著他辦事得力,想他不缺金銀財富,便賞他兩個美人,原是本王冒失了,這兒跟夫人道個歉,還請夫人莫要計較。”

    “啊?”

    玉珠吃了一驚,她沒聽錯吧,那個威嚴赫赫的魏王居然給她道歉?

    魏王翹起二郎腿,端起茶抿了口:“崔鎖兒,快扶起夫人,孤王聽見夫人方才咳嗽了幾聲,過會兒讓杜先生給她瞧瞧,年紀輕輕的,莫要落了什麽病根兒。”

    崔鎖兒領了命,疾步上前攙起玉珠,將有些發怔的女人帶著入座,手肘捅了下玉珠的胳膊,嗔道:“夫人怎麽癡楞了,您該叩謝王爺的寬厚仁德的。”

    “是、是。”玉珠忙要起身磕頭。

    “不用啦。”魏王大手一揮,命下人去端些精致點心來,他知道小袁夫人的口味,喜甜食和堅果。

    魏王看著女人惴惴不安地抬手觸碰貼了金箔的桂花糕,又不安地縮回手,男人難得笑得溫柔:“你嚐嚐,是宮裏禦廚做的,和外頭賣的不一樣。”

    “是。”玉珠雖應承了,但並未敢碰這些點心,抿唇一笑:“老聽蔭棠提起您,說您威嚴又厲害,今日一見……”

    “怎樣呢?”魏王饒有興致的問。

    玉珠忙笑著奉承:“您是寬和大度的人,像慈悲的長者。”

    “哈哈哈,這話有趣兒,人都罵孤王是屠夫、閻王,還從未有人說孤王慈悲。”

    魏王大笑,從盤中撚起三顆核桃,手稍稍一用力就捏碎了,他仔細地核桃仁取出來,並且還剝了皮,輕放在玉盤上,讓崔鎖兒端給玉珠,笑道:“長者賜,莫要辭,夫人吃罷。”

    “多謝王爺。”

    玉珠忙起身道謝,她哪裏敢吃,左思右想了片刻,覺著若是太過扭捏,反而會讓王爺小瞧恥笑,於是撚起一小塊核桃仁,遞到口裏,連嚼都嚼,直接咽了進去,哪知卡在了嗓子眼,急得她又想咳,又不敢咳,臉憋了個通紅。

    “夫人既將孤王當長輩,就莫要太拘束,喝口茶吧。”

    魏王輕撫著那白玉兔子,勾唇一笑,柔聲問:“論起來,孤王是在長安長大的,聽聞夫人是江州人,兩地離得近,咱們便也算同鄉了,孤王瞧夫人愁雲滿麵,可是有什麽心事?莫不是因為孤王在過年時候派蔭棠外出辦差,你不高興?”

    玉珠喝了幾口茶,將核桃仁衝下去,她低頭,盯著自己裙子上的團花紋,淡淡道:“蔭棠素來以為您辦差為榮,我作為妻子,是該替他高興的。”

    玉珠心裏仍糾結著,蔭棠替魏王做巡糧吏,那是侵奪百姓田地,喪良心的事,她想了許久,苦笑:“妾隻是覺得,他實在太過年輕,怕、怕是會有負王爺的重托,哎,妾身不過是一介婦人,不懂這些場麵上的事,胡言亂語的。”

    魏王皺眉沉吟片刻,忽地咳嗽了幾聲,他起身,望著那纖弱明豔的美人,笑道:“崔鎖兒,快馬加鞭給陳硯鬆帶句話,就說有個地方官往孤王這兒送了請安折,參他辦差不利、惹百姓怨懟,孤王聽聞後很不高興,讓他從今日起不用再做巡糧使了,即刻返回洛陽,在家中閉門思過,日後若是有旁的差事,再支使他。”

    玉珠聽見這話,頓時驚住,她不過抱怨了一句,就、就將丈夫夢寐以求的差事毀了?

    “王爺,我、我”玉珠急得口舌打架:“妾身隻是想說,”

    “夫人莫要說,孤王都知道。”

    魏王很喜歡看她這般受寵若驚的樣子,笑道:“對了崔鎖兒,過會兒去一趟陳府,將福濃接回來,就說孤王重新給她指了門好親,讓她去給今科進士韓莫亭做正頭娘子去,小袁夫人,孤王還有事忙,不能陪你說話了,待會兒讓下人帶你去園子裏逛逛去。”

    魏王轉身,徑直朝內堂走去,忽地,男人停下腳步,扭頭望向窈窕動人的玉珠,挑眉一笑:“至於那雲恕雨嘛,你也不用擔心了,她前兒留書一封,說是不願做陳家妾,跟心上人私奔了,也是奇怪得很,王府守衛森嚴,她怎麽逃的?連件衣裳首飾都沒帶,罷了罷了,孤王也懶得計較,小袁夫人,孤王將雲恕雨的身契文書送你,你自行銷毀,便算給你賠個不是罷。”

    說罷這話,魏王便揚長而去,徒留玉珠震驚在原地。

    她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這……就全都解決了?

    玉珠衝魏王離去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禮,世人都畏懼魏王如豺狼虎豹,可他看起來,挺通情達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