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章 偷心
  “怎麽叫我氣她呢?你剛才也是看見了,明明是她罵了我個狗血噴頭。”韓上雲氣哼哼地說。

  沈小乙為三姨太仙冰打抱不平,解釋道:

  “上雲哥,你都一個月沒回家了,現在又要去北京,這一晃又是十天半個月。這麽大事情,你隻是順路過來打聲招呼。擱誰誰不生氣啊?人家是你老婆呀!又不是你雇來看家看店看兒子的老媽子!”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韓上雲心裏咯噔一下,一下子醒過悶來,意識到自己錯了。

  “那咋辦?”他搔了搔後腦勺,“橫豎已經這樣了。我們先走。等從北京回來再跟她解釋吧。”

  “哎呦喂,上雲哥,咱們這一去十天半個月,嫂子那暴脾氣,這中間要是出了什麽叉子,你後悔可就來不及了。”沈小乙著急地說道,好像三姨太仙冰是他老婆,他很了解似的,“你現在就回去,給嫂子說兩句軟話,啥事沒有了。”

  韓上雲搖搖頭:“不行。現在可沒工夫。煙館那邊一堆事情等著我呢。還是等從北京回來再說吧。”

  沈小乙頗有主意地說道:“上雲哥,煙館那邊的事情我去給你辦。你回去跟嫂子泡蘑菇,說通了為止,要不然去北京也不踏實。”

  韓上雲聞言愣了一下,也覺得此話有理,必須在走之前把老婆的火澆滅。否則的話,等到了北京,她這邊發個電報過去,尋死覓活的,那他就抓瞎了,事情肯定辦不好。

  他盯著沈小乙看了兩眼,然後點點頭,說了一聲:“行。”

  他胸脯上貼肉係著一個布袋子,裏麵藏著他的寶貝彈弓和玻璃球。這兩樣賴以成名的寶物他是從不離身的。不像水生哥,穿上長衫係好最上麵一粒扣子以後,早已經把水果刀和纜繩丟到爪哇國去了。

  他伸手進懷裏,掏出一個玻璃球來,遞給沈小乙:

  “小乙,拿我的玻璃球,可以號令煙館的兄弟。我跟你講,老城廂那邊的混子不比法租界,為一根香煙都能動刀子殺人。他們天天晚上藏在我們煙館外麵,見著有錢的客人便打悶棍扒豬玀。我讓兄弟們抓住一個就剁一根手指頭。饒是這樣,也嚇不跑他們,簡直層出不窮。這個事情最重要,晚上你一定要替我盯著。”

  “是。上雲哥。”沈小乙說道,“那些亡命徒我有辦法對付。我今晚上抓住了,不用剁手指頭,帶回恒泰號讓他們當特務。我們那邊正缺不要命的呢。以後有一個抓一個。不用多,隻要抓上幾天。一傳一十傳百。他們就都跑去當特務了,沒人再給你搗亂。”

  嘿。這倒是個辦法。韓上雲咧了咧嘴,心想老話說貓有貓道,狗有狗道,牛鬼蛇神各有其道。果然不虛。

  “還有那些小煙館老板,你也幫我處理一下。他們在法租界一根筋慣了,搬到老城廂去,也要我給他們辦執照。我說老城廂又不是法租界,哪有什麽狗屁執照?淞滬警備司令朱虎是我兄弟,有啥可擔心的?可是他們就是怕口說無憑,以後有麻煩,纏著我非要個信物不可。我也是剛想到個主意。你讓張釺去眠雲閣拿我的玻璃球,裝在錦盒裏,一人一個,發給那些小煙館老板。告訴他們,玻璃球就是執照。”韓上雲接著說道。

  沈小乙聽完,翹起大拇指,讚道:“上雲哥!真有你的。這執照絕了,天下無雙。”

  “最後就是褚筱庵,你明日想著帶他去見朱虎。待會兒你去眠雲閣就能見到他,五顏六色像個大鸚鵡,一眼就能認出來。你跟朱虎講,別看他穿衣打扮像個十三點,法租界這麽多中國人裏頭,隻有他一個知道什麽葡萄酒用什麽樣的杯子,什麽樣的杯子要端在什麽地方,吃什麽菜要配什麽葡萄酒。洋人最吃這一套了。他們管這個叫文明。所以讓他去跟洋人辦交涉,肯定出不了漏子。”

  沈小乙點點頭:“我曉得了。上雲哥。”

  韓上雲把汽車鑰匙交給他:“我沒別的事了。你開車去吧。省得路上耽擱時間。想著明天辦完了事來找我。咱們一起去跟水生哥辭行。”

  “是。上雲哥。”

  沈小乙接過車鑰匙,打開車門,探身去裏麵把韓上雲的西服外套拿出來。

  “上雲哥,你還是換上自己的衣服吧,別穿著軍裝嚇嫂子一跳。”

  這小子想得還真周到,韓上雲心中讚了一聲。他脫下軍裝扔進車裏,換上了西服外套。朝沈小乙揮揮手:“你去吧。”

  沈小乙告辭,上了汽車,一溜煙地去了。

  韓上雲轉回身來,重回珠寶樓。

  旺旺正坐在門口一把椅子上,捂著耳朵正哼哼呢,抬頭見韓上雲又回來了,驚叫一聲:

  “舅爺!你怎麽又回來了?”

  韓上雲過去一把扯住他的另一隻耳朵,將他從椅子上拉起來。

  “我琢磨著你的這隻耳朵也要揪一揪,搞一下平衡,兩邊一樣疼才好,否則就不對稱了。”

  旺旺哎呦呦地大叫起來:“哎呦!是對稱了。哎呦!兩隻耳朵全沒感覺了。哎呦!是不是被你揪掉了?哎呦!舅爺饒耳朵。”

  韓上雲哪裏管他叫喚?扯著他的耳朵一直來到三姨太仙冰那個房門口,立住,為了讓裏麵的老婆聽見,故意大聲嚷道:

  “旺旺,你去給我找把斧子來,等我劈開這門,我就饒你耳朵。”

  話音剛落,隻聽哢噠一聲,反鎖的門開了,露出一道縫。

  韓上雲鬆開旺旺的耳朵,盯著那道門縫看了一會子,咽口吐沫,推門而入。

  房間的窗戶拉著厚厚的窗簾。

  屋頂一盞燈亮著,照映當中一張綠呢台麵的珠寶桌,後麵一把椅子上,坐著三姨太仙冰。燈光將她整個人罩住,仿佛塗了油彩一般,熠熠閃光。

  隻見她頭發高高盤起來,挽個髻,斜插一根碧玉簪。穿一件寶石藍色緞花旗袍,露出兩條雪白的玉臂。小臂上戴滿了鐲子,金的銀的,翡翠瑪瑙。隨著玉臂輕微顫動,發出輕靈的金石之聲。

  這聲音傳入韓上雲耳中,仿佛一根手指撥弄琴弦,在腦海中蕩起一片回聲,令他驀地想起與三姨太仙冰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

  往日重現,映入眼簾,一幕幕,仿佛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一般清晰。

  他丟了魂似的走過去,拉開一把椅子,在三姨太仙冰對麵坐下。

  “仙冰,這是咱們頭回見麵的那間屋子?”他呆呆地問了一句。

  三姨太仙冰“嚶”地一聲哭了,抽泣著說了一句:“賊強人,虧你還記得這些!”之後便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過了一會子,三姨太仙冰止住哭聲,用淚盈盈的眼睛望著韓上雲,一字一頓地說道:

  “賊強人,那日你與我初次見麵,便偷走了我的心。我把心全交給了你,可是你卻不善待它。你傷透了我的心。現在我要把它拿回來。”

  這段話太文藝了。韓上雲一時半會兒沒聽明白。

  “什麽意思?”他愣頭愣腦地問道。

  三姨太仙冰輕輕歎口氣:“上雲,我不想再愛你了。”

  “什麽?!你說啥?!”韓上雲這回聽明白了,登時急了眼,從腰間拔出勃朗寧手槍,啪地往珠寶桌上一拍,狠狠地放話道,“休想!”

  三姨太仙冰瞥一眼桌上的手槍,幽幽地說道:

  “你想打死我就打死我好了。反正我現在眼角有了魚尾紋,皮膚也鬆了,人老珠黃,你看都懶得看。一會兒你開槍瞄準的時候,至少還能盯著我看一眼。”

  韓上雲被她說得一頭霧水,簡直搞不懂她在說什麽。

  幸好那時候瓊瑤阿姨還沒有寫小說。電視機也還沒有發明,看不到於老師的電視劇。否則的話,他一定會以為三姨太仙冰在背誦瓊瑤阿姨的人物對話,或者於老師的人物台詞呢。

  “開槍啊!你還愣著幹什麽?”三姨太仙冰尖叫了一聲。

  韓上雲被這叫聲嚇得一激靈,連忙把槍收起來。

  三姨太仙冰“嚶”地一聲,又嚎啕大哭起來,哽咽著說道:

  “賊強人!那日跟你吵完架。我本來發誓不再理你了。我要每天找個男人報複你!”

  “什麽?!你說啥?!”韓上雲一聽又急眼了,把剛放回去的手槍又拔了出來,“人藏哪兒了?看我一槍崩了他!”

  三姨太哭泣著說道:

  “可是我怎麽也忘不了你啊!那些男人跟你一比,簡直粗俗不堪。我一個都不要,隻要你。我就坐在這裏等啊等,盼著你來。

  就像你第一次那樣,穿著西裝,敞著懷,黑條領帶隨風飄揚,英姿勃發,咄咄逼人。可是一見了我,你就迷得神魂顛倒,乖乖地變成了小綿羊,管我叫觀音菩薩,還跟人家動手動腳,一下子把人家的心給偷了去。

  我等了你這麽多天,今日終於把你盼來了。

  可是你見了我,連碰都不想碰我一下!進屋這麽半天,你摸過我一根手指頭麽?這不是在外麵有了相好的又是什麽?

  更有甚者,你不但罵我,還拿手槍對著我!

  賊強人!你開槍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韓上雲一聽,連忙把剛拔出來的槍又放回去。

  “哪個拿槍對著你了?是你說屋裏有男人,我才拔槍的。”他放低了聲音向老婆解釋道。

  “就算我有了別的男人也賴你。那還不是因為你在外麵有了相好的?把我扔在家裏不理不睬?”三姨太仙冰扯著嗓子喊了一句。

  老天爺!什麽外麵有了相好的。這車軲轆話怎麽又來了?韓上雲想起上次和她吵架的情景,仍然心有餘悸,女人難纏起來真是有理說不清。直急得他抓耳撓腮,不曉得怎麽辦才好。

  萬般無奈,隻得口中顛三倒四地胡亂說起來:

  “仙冰!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我的心裏隻有你沒有她!你要相信我的情意並不假。隻有你才是我夢想。隻有你才叫我牽掛。自從那日你生氣回了家。哪一天不是我把自己恨自己罵?隻怪我,當時沒有把你留下,對著你把心來挖。讓你看上一個明白,我的心裏可有她?”

  三姨太仙冰聽了,撲哧一聲破涕為笑,撇著嘴說道:

  “把你的心挖出來有什麽用?你根本就是花的心藏在蕊中。即便沒有相好的,也不是因為你愛我,而是因為你笨,所以空把花期都錯過。”

  韓上雲急忙辯解道:“可是你的心忘了季節,從不輕易讓人懂。為何不牽我的手,共聽日月唱首歌呢?我見你的淚晶瑩剔透,心中一定還有我。為何不牽我的手,同看海天成一色呢?”

  三姨太仙冰把嘴撅起來,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海天一色個屁啊!你眨眼就要去北京,又把我一個丟在家裏。我去哪裏牽你的手呢?”

  韓上雲皺著眉頭說道:“我又不是去北京住,出門十天半個月就回來。你別忘了春去春又來,花謝花會再開啊!等我回來以後,隻要你願意,隻要你願意,我保證讓夢劃向你心海。”

  三姨太仙冰杏眼圓睜,怒道:“賊強人!還在無理攪三分。你去北京為什麽不能帶上我呢?”

  韓上雲立刻把頭搖成撥浪鼓:“不行。我去北京是為了接正始。你也曉得正始是水生哥的命根子。這是天大的事情。怎麽能帶你去?”

  三姨太仙冰撇撇嘴:“嘁!顧先生的太太因為你在婚禮上撒酒瘋,根本理都不會理你。等到了北京連門都不讓你進去。你怎麽接正始?”

  韓上雲撓了撓後腦勺,強忍住沒說水生要他綁票的主意,搪塞道:“這個你甭管。反正我有辦法。”

  三姨太仙冰不屑地說道:

  “賊強人,我以前沒跟你講過,顧先生太太麗菊做姑娘的時候,經常到我這裏來買珠寶的。她最喜歡耳環、耳墜子,但凡是花樣新穎的,我都給她留著,別人再出高價我也不賣。明白了吧?我和麗菊很投緣,是好朋友,就像你和你的水生哥一樣,無話不談,悄悄話說起來三天三夜沒個完。等我到了北京,跟她見麵一說,不費吹灰之力,保管能把正始接回來。”

  老天爺!天底下還有這等好事等著我?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真的?”韓上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瞪大眼睛問道。

  “仙冰出馬一個頂倆。誰騙你誰是小狗玻璃球。”三姨太仙冰誓言旦旦地回答。

  韓上雲嘿嘿一笑,點了點頭:“好。我帶你一起去。”

  三姨太仙冰見韓上雲願意帶她去北京了,立刻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說道:

  “上雲,你帶我一起去北京,讓我牽著你的手,同看海天成一色,潮起又潮落,潮起又潮落,送走人間許多愁!

  到時候,你把太太帶走的兒子還給顧先生。我把收回來的心再還給你。保證你和你的水生哥各得其所、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