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突如其來的難題
  莫金生讓桂花去把莫桂蓉叫了進來。

  “你們倆說話吧,我得去抽一口。”莫金生去煙榻躺下,讓桂花伺候他抽煙。

  莫桂蓉挨著水生坐下,說道:“水生,我有件事情要找你商量。”

  水生連忙答道:“不敢。有啥事情師娘吩咐便是。”

  莫桂蓉笑道:“這件事情可吩咐不得,必須跟你商量才行。”

  她指了指煙榻上的莫金生,繼續說道:

  “我們有個侄女叫莫麗菊,你曉得的,今年二十二歲。我和老頭子商量過了,由我們做主把她許配給你做太太,已經找先生算過了,八字滿合,結婚的日子就定在下禮拜天。白天你們結婚,晚上咱們天虹舞台開演,雙喜臨門。

  婚事啥也不用你操心。喜宴我全都安排好了。新房我也給你們買好了,莫裏哀路的一幢法式花園洋房。老頭子還給你買了輛大汽車,結婚那天你就用新汽車來接新娘子,不用花轎,咱們辦個摩登的洋式婚禮。”

  鐺鐺鐺鐺鐺鐺鐺。仿佛有人拿著一麵鑼貼在他耳朵上敲了半天,水生腦袋“嗡”地一聲,臉色變得慘白。

  “你怎麽啦?水生?”莫桂蓉關心地問道。

  水生喘了一口氣,答道:“我沒事。師娘。”

  “水生,你是擔心我侄女的壞脾氣是吧?沒的說!你把她娶回家,她就是你的老婆,要打要罵隨你的便。”莫桂蓉笑道。

  “不是這個,師娘。有件事情你可能不曉得,我已經有老婆了。”水生說道。

  “你是說那個叫英菊的麽?”莫桂蓉道,“我怎麽不曉得?一個縫衣服的裁縫,還是個小寡婦,哪裏配得上你?更何況又不是明媒正娶,算不得數。她要多少錢你給她多少錢好了!打發出門不就沒事了麽?”

  水生咽了口吐沫,說道:“我不能打發她走。她懷著孩子呢。”

  “懷著孩子有啥關係?你等她把孩子生下來,抱過來讓麗菊養著,不就沒事了麽?”

  “這個……這個……”水生腦子亂成一團麻,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師娘,我那邊還有好多事情等著沒辦呢。那什麽……那什麽……”

  “哎呀!什麽事情能比得上結婚重要?都往後推推。下禮拜天是好日子。我找先生算好了的……”

  這時候莫金生抽完煙走過來,打斷了莫桂蓉說道:

  “桂蓉!水生那邊煙土生意的事情樣樣都是急事。你得容他些日子辦好了,他不是才能踏踏實實地結婚麽?”

  他坐在法式扶手椅上,接著說道:“依我的意思,水生結婚是結婚,天虹舞台開演是開演,這本來就是兩碼事情,現在全攪在一起,哪樣也辦不好。依我的意思,下禮拜天咱們先辦天虹舞台開演的事情。等水生那邊辦完了煙土生意的事情,再準備準備,等他準備好了,咱們再選個好日子結婚。你放心,你這個好女婿還能飛了不成?”

  莫金生說到這裏,突然轉過頭來,目光如電直盯著水生,問道:

  “這樣行不行?水生?”

  “行。師父。”水生答道,額頭上滾下黃豆大的汗珠來。

  快到半夜了,水生才回到竹菊坊的家。

  他站在天井裏抬頭向上看,從二樓臥室的窗簾縫隙中透出一條燈光來,薄薄地射在他身上,好似一條長長的刀片將他切為兩段。屋裏亮著燈,英菊還沒有睡呢。她是被肚子裏的孩子鬧騰得睡不著覺,還是在等我回來?

  雙腿像灌了鉛,怎麽抬也抬不起來,他沒有勇氣推開房門,沒有勇氣走上樓梯,沒有勇氣回到臥室,沒有勇氣麵對英菊。

  牆邊薔薇樹叢在夜風中搖曳。牆角放著土地廟的那根蛟龍出海石柱,是他專門從四明公所墳地裏找出來,拿回家,放在這裏的。

  他的眼睛濕潤了。

  朦朧中,他看見個子小小的英菊搖搖晃晃,頂著寒風,推著獨輪車,車上一邊躺著他,一邊躺著石柱。

  朦朧中,他看見英菊彎著腰,將金創藥膏一點一點地塗在他傷痕累累的後背上。朦朧中,他看見英菊端著碗,一口一口地喂他吃大煙殼煮的米粥。

  朦朧中,他看見英菊挎著籃子走進棺材間,將身子探進棺材裏,笑著對他說:吃飯了。

  而他現在卻要進去對這個女人說:我要娶老頭子的侄女莫麗菊做老婆了。你生完孩子就離開這裏。想要多少錢?你說吧。

  我他娘的還算是個人嗎!水生在心裏罵了一句。

  他走進屋子,躡手躡腳地上樓,輕輕推開臥室的門。

  屋子裏亮亮的。燈光從懸在屋頂的燈泡射出,一圈一圈地在空中蕩漾開來,籠罩在法式鐵床上。

  英菊側著身子歪靠在床頭睡著了,手中還握著一件沒做完的嬰兒衣服。

  他輕手輕腳地過去,將小衣服拿開,又把床上的裝針頭線腦的小筐放在床頭櫃子上,然後去拉滅了電燈,黑暗中脫了衣服和鞋,摸索著上床,躺在英菊身旁。

  水生做了一宿噩夢,昏昏沉沉一覺醒來,伸手去摸英菊,已經空了,連忙起床穿了衣服,下樓去廳堂找她。

  英菊正坐在法式沙發上等他起床,見他下來,忙朝著廚房喊道:“虞媽,顧先生起床了,快給他準備早飯。”

  水生本來憋了一肚子話要對她講,現在見了英菊,卻是一句話都沒有了,而且不敢麵對她,隻想溜走,於是說道:“不忙吃早飯。我要先去星火那邊看看。”

  英菊說道:“星火和小桃早就吃了飯,一起去四明公所辦事了。”

  水生道:“那我去滾地龍他們那邊看看。”

  英菊說道:“他們剛過來吃了飯。現在都出去辦事了。”

  水生沒辦法,隻好一屁股在八仙桌旁坐下。虞媽端來餛飩和油條放在八仙桌上。水生趕緊低下頭去,好像很餓的樣子隻顧吃餛飩,看也不看英菊。

  英菊從沙發上站起來,一步一挪地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說道:“還有油條呢,趁熱,脆脆的好吃。”

  水生隻得將頭抬起來,伸手去盤子裏拿油條,目光剛好和英菊對了一下,觸了電似的,慌忙躲開了,拿起油條咬一口,又把頭低下去。

  英菊忽然問道:“你昨日去老頭子那裏做什麽?半夜才回來?”

  他以前出去,無論多晚回來,英菊從來不問一個字,今日這是怎麽啦?莫不是昨夜說了什麽夢話,被她聽了去?水生一陣心驚膽戰,幾乎要把頭埋進碗裏麵去,敷衍道:

  “那什麽,天虹舞台下禮拜天開演,老頭子讓我多找些人去捧場。就這事,沒別的。”

  “下禮拜天要去看戲?好呀!我也要去!”

  你大著肚子看什麽戲?水生心裏咯噔一下,愈發覺得女人知道了什麽,搪塞道:“那什麽,天虹舞台的工期都拖了快兩個月了,誰知道下禮拜天能不能完工?這戲演得成演不成還難說呢。”

  “反正我要去看嘛!要演哪幾出戲?你們昨日說了沒有?”

  水生額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用手背擦了擦,說了句:“這餛飩湯好熱。”抓起一根油條塞進嘴裏,咬了一大口,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答道:“唔呐吸襖的呐吸出吸唔吸。”

  “你說啥?我聽不清楚,都有啥戲?”英菊追問道。

  水生又咬了一大口油條,答道:“唔呐吸襖的呐吸出吸唔吸。”

  “聽不清楚。等你吃完了再講吧。”英菊道。

  水生狼吞虎咽地吃了油條,站起身來,說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要馬上去辦。看戲的事等我回來再說吧。”

  不等話音落地,早已閃身出了屋子,一溜煙地去了。

  來到弄堂裏,一步跨上黃包車,對滾地龍道:“有急事要出去,快走!”

  滾地龍正在擦車,慌忙丟了抹布,拉起車就往外跑,一口氣出了弄堂,穿過過街樓,跑到高乃依路上,這才緩口氣,回頭問道:“水生哥,咱們去哪裏啊?”

  “那什麽,去一樹桂花館。”水生胡亂地答道。

  滾地龍拉車一路小跑,不多時到了。水生要他遠遠地停下,自己坐在車上,摘下禮帽遮住臉,讓他進去看看花四寶在不在。滾地龍去了一遭,回來說花四寶不在,據大茶壺講一大早就陪師娘去天虹舞台了。

  水生於是要滾地龍把車拉到門口停下,下車徑自進去,直奔二樓,來到香竹門口,敲門道:

  “香竹先生,我是水生,來看看你病好了沒有。”

  門立刻就打開了,香竹的鵝蛋臉從門後露出來,朝著他莞爾一笑:“水生哥!快請進。”

  香竹引水生走進廳堂,請他坐在長條沙發上,沏了杯茶擺在他麵前,說道:“水生哥,你昨日走得那麽急,連茶都沒喝一口。”

  水生見她精神煥發,全無一點兒病態,問道:“香竹先生,你的病全好了?”

  “嗯!全好了!謝謝水生哥。”香竹答道。

  水生不由得嘖嘖稱奇:“我說啥來著?張醫生果然醫術高明,隻看了一次就好了!”

  香竹撇了撇嘴:“你快別提那個張醫生了!”

  “咋啦?”

  “他一來就拿個小圓鐵餅在人家胸口上聽來聽去好半天,問了沒幾句話,不分青紅皂白就從藥箱裏掏出這麽老長的一根針管,再擰上這麽老長的一根針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拿針紮我!把我嚇得魂都沒了,死活不要他紮,他偏要紮,掙紮了半日,讓我出了一身白毛兒汗,結果也不頭暈了,也不憋悶了,病就這麽一下子全好了!”

  水生聽她說得離奇,好奇地問道:“咋回事?你是說他根本沒給你打針?隻把針拿出來晃了晃,你的病就全好啦?”

  “嗯。”香竹低下頭回答。

  水生失口叫道:“簡直就是神醫了!我聽也沒聽說過。”

  香竹笑而不答,看了他一眼,兩朵紅雲飛上臉頰,問道:“水生哥,去你那裏說書的事情,你和花四姨說了沒有?”

  “還沒有呢。我隻想著你的病,把別的事情全忘了。”水生道。

  “哎呀,人家的病已經全好了!你看看,”香竹站起來,伸直胳膊,在水生麵前轉了一個圈,波浪卷發飄起來,身形飄逸,“我現在就可以給你說上一段,你要不要聽?”

  “好也!我可想聽呢!要接著上回的書說,我想了好久了。”

  “好吧!”香竹答應一聲,捋了捋頭發,退到八仙桌後麵,擺好了姿勢站定了,拿起桌上的條木“啪”地一拍,“上回書說道群英會蔣幹中計,今日說用奇謀孔明借箭。且說周瑜智謀過人,唯獨勝不過諸葛亮。他用計謀騙過了曹操,殺了蔡瑁和張允,卻擔心孔明早已識破,想讓魯子敬去探聽……”

  “慢著,你記錯了,”水生慌忙攔道,“這都說到哪兒啦?上回書明明說的是呂布轅門射戟,解了劉備之圍。你該接著這回書說才是啊!”

  “我沒記錯,就該說草船借箭這一回了,”香竹忽然眼圈一紅,流下兩滴淚水來,“你沒來的那些日子,我天天對著長沙發說書,就當是你坐在那裏一樣。這麽一天一天地說下來,到今日,就該說草船借箭這一回啦。不信你自己掐著手指頭算算,是不是該說這一回了呢?”

  水生聽了這話,登時呆住了。

  香竹跌坐在椅子上,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

  水生慌了神,忙走過去站在她身邊,想伸手去摸摸她的頭發安慰一下,手伸到一半又縮回來,說道:“那什麽,香竹先生,真的不是我不想來。我那時被關進了地牢,差點兒連命都沒有了,怎麽來得了呢?”

  香竹把捂住臉哽咽著說道:“水生哥,你不在的那些日子,我天天想著你,明明知道你一個字都聽不到,可是還要說給你聽!水生哥,你快把我接走吧。我一日見不到你,一日就想你想得發慌。”

  老天爺!這是怎麽回事啊?水生當時就懵了。

  “水生哥!你聽見我的話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香竹先生,我顧水生何許人也?能配得上你這份深情!你給我幾天功夫,容我把手頭上的急事辦了,一定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