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請君留歇
  第11章 請君留歇

  蘭因的這一番停頓並未讓瑟聲消失,它依舊存於這世間讓蘭因無法忽視,而當蘭因重新撫琴之時,天地之間仿佛什麽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這空遠悠長的琴瑟之音。

  這本隻是蘭因隨心所致隨手閑談,並無曲譜,沒想到那鼓瑟之人竟也能接上。

  漸漸地。

  不僅是停雲等人,就連蘭因也沉浸其中,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直到一曲罷了,停雲等人還未反應過來,蘭因也坐在椅子上空對琴桌怔然無聲,這並非她第一次與人合奏,年少時在金陵外祖母家,她和家中表姐表妹也時有合奏,可她卻是第一次碰到這樣合契的人。

  無需多言。

  仿佛隻需你起一個調,他便知道你需要什麽。

  蘭因還未嫁人的時候也曾想過自己婚後的日子,那個時候還沒有顧情,她滿心設想著她和蕭業的未來,她希望能和蕭業閑時撫琴弄瑟,希望他舞劍的時候,她可以在一旁伴奏,她想要……與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鳴共白頭。

  她當初帶著這架古琴嫁給蕭業,其中難道一點都沒有希冀這些場麵出現的期待嗎?

  可蕭業並沒有給她開這個口的機會。

  她也就收起了這份心思,甚至於婚後幾年,她連自己撫琴都很少。

  “沒想到這位齊大人不僅書讀得好就連彈琴也這般厲害。”停雲回過神後不禁感慨道。

  蘭因沒說話,心中卻是認可的。

  豈止是厲害,他仿佛能從琴音中看到她心中的鬱結一般,其中有一段他甚至還用琴音引領著她從那些迷頓鬱結中脫身而出。

  “他可有打聽我的身份?”

  蘭因忽然問先前去給齊豫白送糕點的丫鬟。

  時雨還沒回來,便由先前陪著她過去的紅杏作答,“並無。”想到先前那位大人的表現,她又忍不住說,“那位大人從頭到尾背對著我們,隻說了三個字。”

  “哪三字?”停雲問她。

  紅杏旁邊的綠拂抿唇笑道:“下去吧。”

  她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外頭所言果然非虛,這位齊大人可真是冰山寒穀裏出來的人,走得近些就能被凍到。”

  “可不是。”

  紅杏也跟著幫腔,“剛剛那位大人看過來的那一眼差點沒把奴婢嚇死,不過……”她又紅了臉,“這位齊大人生得可真俊啊,比世子生得還要好看。”

  她在內宅見過的男人少,能用來比較的也就隻有世子了,話出口時才覺不對,見屋中氣氛都變得僵硬起來,停雲還擰眉看她,她不由白了臉,“主子,奴婢……”

  正想請罪,卻聽坐在琴桌前的女子說道:“他是生得好看。”

  眾人聽得一怔,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卻也沒有多想,隻當她是為紅杏解困,紅杏更是心中感激。

  怕多提世子惹她不開心,幾個丫鬟忙換了話題。

  蘭因卻在想齊豫白。

  她先前那番話並非是為紅杏解困,而是她的肺腑之言,齊豫白的確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子。那年他高中狀元,一身深紅羅袍圓領大袖,就那樣騎著白馬被眾人簇擁著出現在禦街上,也出現在她的眼中。

  狀元遊街是喜事,可她出現在那卻不是為了看他。

  她是被蕭業的妹妹,她的小姑子蕭思妤拖出去的。

  思妤如今的丈夫,那時的未婚夫塗以辭也是那年的一甲,位列探花。

  那日是真的熱鬧啊,整條禦街都是人,就連懸空的州橋上也堆滿了人,兩邊的酒樓客棧更是座無虛席,也虧得她和思妤所在的地方正是她的產業,若不然隻怕連個安生地都沒有。

  她站在窗前看著底下。

  看著那無數的鮮花、絹花、絲帕、香囊仿佛不要錢似的向那位狀元郎砸去,與別的女子期待著那位狀元郎能回首一顧,能握住她們的心意不同,蘭因想的是這樣的日子若是多些,那她鋪子裏應該多進一些這樣的物什,必定能大賺一筆。

  可惜也隻能想想罷了。

  “不過那位齊大人這個年紀也不曾娶妻,莫不是真有頑疾,還是……”綠拂壓低聲,“真和傳說中一樣,這位大人喜歡男人?”

  蘭因正從舊日記憶中抽回神便聽到這一句,並非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從前去宴席做客時,她也時常聽那些夫人說起這些,那時她聽著也無別的反應,如今卻不忍皺眉。

  “不許胡說。”

  她輕斥道:“齊大人正值好年,豈會有什麽舊疾?至於好男風……”她略一停頓,“便是他真的喜歡男人,那也是他的選擇,與我們有何幹係?”

  “齊大人為國為民,是難得的好官,日後不可再說這樣的話。”她少有這般嚴厲的時候,幾個丫鬟哪敢多說,忙應下了。

  等她們出去後。

  停雲不由看著蘭因說,“您待這位齊大人有些不同。”

  幾個丫鬟裏,停雲的心一向是最細的,蘭因又豈會不知她待齊豫白的這份不同會被她看穿,可她對他心懷虧欠,又豈能拿他如旁人一般?

  她看著窗外細雨蒙蒙,說的仍是最初的那句話。

  “他是好人。”

  也不知道她死後,他怎麽樣了?秦太師可曾護住他?他……可曾後悔?

  ……

  成伯府。

  許氏走後,蕭業也不曾外出。

  他在書房看了一天的兵書,可從前讓他手不釋卷的兵書,今日他卻怎麽也看不進去,眼見天色越來越晚,蕭業不禁皺眉,東郊那條山路最是難行,這又下著雨,難不成是他們回來時出事了?

  想到這。

  蕭業臉色一變,他再也顧不上還跟蘭因著氣,當即和外頭的周安吩咐,“讓人替我備馬!”說著便扔下手中兵書,拿過書桌架子旁放著的披風,隨手係上後便冒雨出去。

  周安正和人吩咐完,一回頭見他冒雨前行,忙要給人撐傘,可蕭業步伐匆匆,沒一會就越過他出了院子,他也不敢耽擱,拿起傘便跟了過去。

  好在也沒追幾步。

  “世子!”

  是雲浮撐著傘過來了。

  蕭業看到她,原本高懸的心總算是落到了實處,他強壓著心中的高興,停下腳步,長指撣著披風上的雨珠,佯裝不在意般隨口問道:“她在哪?”

  “……在您的房間。”

  蕭業沒有注意到雲浮說話時的異樣,隻聽這句便以為蘭因在他房間,他長眉不由上挑,唇角也微微翹起一個弧度,眼中含著明顯的笑意,嘴裏卻哼道:“她還知道回來。”話是這樣說,可他不等雲浮再說,自己便已從周安手中拿過傘,而後大步流星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世子!”

  雲浮顯然也沒想到他會這般著急,臉色一變,要追出去。可她一個弱女子,豈能追得上蕭業,她留在原地幹著急,還是周安奇怪道:“怎麽回事?”

  “隻有許姨娘回來了,夫人她,她沒回來啊!”雲浮都快哭出來了。

  “什麽?!”

  周安聽到這話也變了臉。

  這麽一耽擱,蕭業早已走遠,他一個外男也不可能進內院,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絕望。

  若讓世子知曉夫人沒回來,隻怕……

  蕭業並不知道蘭因沒有回來。

  他獨自一人撐著傘走在路上,就連平日他最不喜歡的春雨,此時他都看得沒那麽厭煩了,他一路想著見到蘭因時要說什麽,眼見熟悉的院子越來越近,腦中那些萬縷千絲倒是都沒了,罷了,她回來就好。

  他心中這樣想著。

  徐伯說的對,夫妻之間總要有人先低頭。這次蘭因肯回來,他又何必再與她生氣?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抬回家的妻子,即使早先時候因為許氏他們又起過爭執,可蘭因對他的那些好並不是假的,他也是真的想守著她好好過日子的。

  這樣想著。

  蕭業原本故意下壓的唇角也就沒再忍著。

  他翹著唇角往裏走,或許是太過急著去見蘭因,他並沒有注意到門外那些丫鬟仆從看著他麵上笑容時的怔忡,他隨手把傘收起來後交給人便一麵解著披風一麵邁進屋中。

  “回來了?”

  他邊走邊說,“我讓廚房準備了……”

  可他的聲音和笑容卻在看到屋中人時僵住了,他往四周看了看,沒有多餘的身影,隻有許氏……來時那滿身熱切和喜悅皆在這一刻褪去,他站在昏暗的屋中臉色微白,攥著披風的手更是用了全力,明明心中已有答案,他卻還是看著許氏執拗問道:“她人呢?”

  許氏在他進來的時候便站了起來。

  她身旁是一隻景泰藍瓶,上麵還有搖曳的幾枝桃花,這是前世的蘭因為蕭業摘的。蘭因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什麽時候回來,卻會隔幾日就替他把房中的鮮花換上一通,她做這些為的不過是她的丈夫回來時看到的永遠是最好的那一麵。

  就像這座被她傾注心血守著的宅子。

  蕭業不會知道這些事,也從來不會過問,他享受慣了蘭因的付出,隻怕便是知道也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看到蕭業麵上的變化,許氏垂著眼簾說,“夫人沒回來。”

  “……為什麽?”

  蕭業不明白,他都已經給她台階下了,她為什麽還要與他氣?難道真要把情兒送走,她才肯回來?

  許氏聽到這一句,眼中不禁浮現冷嘲。

  她從不否認蕭業的本事,他若沒本事也不會在伯府搖搖欲墜之際以一己之力護下伯府的榮華富貴,甚至一年不到的時間就從一個普通禁軍升任殿前司都虞侯,可他絕對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

  無論是對她還是對顧蘭因,他都算不上稱職。

  好在她如今已不期盼他的愛,她在這府中隻想守著她的兒子,護他平安長大。

  她仍垂著眸,未去看他眼中的怔然,“妾身也不知,夫人隻說她如今很好,不願回來。”這並非她最初想說的話,她原本是想把事情推到顧情身上,如果蘭因真的不肯回來,顧情絕對不能做伯府的女主人,若她真的成了世子夫人,她和她的兒子絕對不會再有以前的安生日子過。

  可若提起顧情,難免要牽扯到蘭因。

  許氏一直都知道自己算不上好人,要不然當初也不會非要嫁給蕭業,可看著那雙虎頭鞋,想到這些年蘭因的照拂,她就不想再把她牽扯進來。

  她既已經選擇了她要過的日子,又何必再讓她為這些事煩擾?

  實話實說。

  也算準了蕭業會生氣。

  果然——

  她這話剛說完,便聽到蕭業啞聲呢喃,“很好,不願?”

  他說著忽然用力拂落近旁桌上的糕點,瓷盞破碎聲中,在一眾奴仆的“世子息怒”中,許氏垂眸下跪,她聽著蕭業喘著粗氣也藏不住的憤怒,看著他雙手撐在桌沿,怒道:“她是不是覺得我沒了她就活不了了!”

  無人說話。

  雲浮趕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畫麵,她心裏著急卻也不敢多說,希冀著許姨娘能安慰下世子,可許姨娘卻隻是柔柔跪在那,連頭都不肯抬。

  恰在此時,廚房的人掐著點過來送膳食了,猛地看到這副畫麵,她們不由吃驚。

  雲浮忙朝她們使眼色想讓她們離開,可她們還沒動身,蕭業便已經察覺了,他勉強壓抑著怒氣問,“誰在外麵?”

  雲浮不敢不答,隻能說,“……是廚房的人,她們來送晚膳。”

  蕭業默聲不語。

  >外頭的人也不敢說話,就在她們以為蕭業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卻聽他說,“拿進來。”

  “……是。”

  雲浮起身接過食盒,拿了進去。

  “打開。”

  她聽蕭業說。

  那聲音平靜地沒有一絲情緒。

  雲浮心裏忽然有些害怕,卻不敢不聽他的話,她打開食盒,香氣撲麵而來,可蕭業看著放在最上麵的鴨血粉絲湯卻忽然冷笑一聲。

  “……顧蘭因!”

  他咬著牙喊這個名字。

  許氏走後,他特地吩咐廚房讓她們今晚準備一桌金陵菜,他知道她從小在金陵長大,也知道她想念金陵想得緊,他甚至還想過等回頭有時間了,帶她去金陵看看。

  可他的希冀他的盼望他的付出等來了什麽?

  等來的是她的不願,是她的如今很好——

  他揚起手。

  食盒墜落在地,許氏長睫微顫,雲浮更是控製不住尖叫出聲,等反應過來又蒼白著小臉跪下了,戰戰兢兢求饒,蕭業並沒有理她,他隻是死死盯著那菱形地毯上的那一片狼藉,片刻後,他沉聲吩咐,“以後不許再提起顧蘭因三個字,若是讓我知曉有人敢背著我去找她……就不必再留在伯府了!”

  他說完,冷著臉拂袖而去,連傘都沒撐就往外頭走。

  “世子!”

  雲浮想追出去,卻及不上他的腳程,倒是身後傳來動靜,原本一直默然無聲的許姨娘站了起來,她拿著帕子輕輕掃了掃衣上塵埃便輕移蓮步走了過來。

  “許姨娘!”

  “嗯?”見雲浮喊住她,許氏笑著止步,側目看她,“雲浮姑娘,怎麽了?”

  雲浮看著她皺眉,“您就這樣走了?”

  許氏麵露詫異,“那不然呢?”

  雲浮忍不住沉聲,“世子現在去哪了都不知道,您作為他的女人,難道就這樣放任不管嗎?”

  許氏低眉順眼,“姑娘這話說得好笑,你才是世子的身邊人,世子去哪,你若都不知,妾身又怎會知呢?”她這話說完也不去管雲浮麵上是哪般神情,隻朝人略一頜首便喊來貼身丫鬟準備離開了,正低頭站於傘下要往外頭走的時候,身後傳來雲浮的聲音,“您變了。”

  >許氏腳步一頓。

  卻沒回頭,也沒回答。

  當然變了,她若沒變,先前就不會說那樣的話,此時也該冒雨去找人。不過變了又如何,她如今有了自己的倚仗,又何必再去討好一個沒必要的人。

  人就是這樣。

  不耗盡所有期待以前是不會放棄的,因為放棄了也就意味著否定了過去的自己,可若是真的放下了,那麽對方所有的喜怒哀樂也就徹底與你沒有關係了。

  這一點。

  她和蘭因都已經想通,可笑有些人還以為她們在以退為進,許氏笑笑,在春雨沙沙聲中,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雲浮姐姐,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廊下,小丫鬟問雲浮。

  雲浮看著許氏的背影,緊咬紅唇,她沒有說話,聽人說“要不喊老夫人回來吧”,她方才搖頭,“世子這會還在氣頭上,若知道我們驚動老夫人隻怕更要生氣。”

  她說完便又沉默起來,最後望著西邊歎了口氣,“我去喊方夫人。”

  隻怕這會也就隻有她能哄住世子了。

  ……

  蘭因不知道伯府發生了什麽,也不想知道。

  因為齊豫白的到來,她一下午都有些魂不守舍,此時眼見窗外天色越來越昏暗,雨卻不減反大,怕天黑山路難行,她沉吟一會還是與停雲說道:“去和齊大人說一聲,天黑夜路難行,他若不介意,今夜便留在客居歇息。”

  停雲不清楚為何主子對這位齊大人如此另眼相待,卻也知曉她不會多說,知道她主意已定不會更改,停雲也不好多說應聲離開了,而蘭因在椅子上又坐了一會,忽然合書站了起來。

  時雨不知她要去哪,跟著起身問她,“主子,您要去哪?”

  “廚房。”蘭因說,“你不必跟。”

  時雨點了點頭,沒多想,未幾卻又瞪大眼睛,她猛地追出去,到門口看著往廚房走的主子,驚愕至極,難不成主子是要親自下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