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齊豫白的回憶
  第6章 齊豫白的回憶

  已至亥時,位於甜水巷的齊家卻是燈火通明,門前時不時走出幾個提燈眺望的下人,忽見遠處一行車馬過來,提燈的人翹首探燈一打量,待瞧見熟悉的人影,立刻喜笑顏開。

  “來了來了!”

  站在最前麵的中年人轉頭和身後人交代,“快去向老夫人稟報,少爺回來了!”自己卻上前迎去,等馬車停下便立刻衝裏麵的人行禮招呼,“少爺。”

  “程伯。”

  馬車裏伸出一隻手,這次車簾掀得大,露出馬車裏麵的麵貌。

  茶案、孤燈,還有幾本未看完的公文並一隻墨水還未徹底洇幹的,而身穿灰衣的年輕男人獨坐一旁,看著中年男人麵有無奈,“我不是說了,我會晚歸,不必等候。”

  “您這次出去的久,老夫人知道您要回來都睡不著,老奴等人又怎能自去酣眠?”他也是當初齊家遇難所剩不多留下的老人之一,如今執掌齊家所有庶務,這會不等雲闊等人過來,他親自上前握著車簾要扶人下來。

  見青年搖頭便靜候一處,等人踩著馬凳走下馬車,才閑話家常般問,“少爺這次出去一切都順利嗎?”

  “嗯,沒什麽大事,和從前一樣。”齊豫白說著讓雲闊收拾好公文,又跟程伯交待,“買了一點土儀,除去祖母的那些,你回頭拿著往下分了。”

  “哎。”

  程伯笑著應了。

  看著身邊月下眉眼冷清的年輕男人,程伯眼中有著藏不住的疼愛,他家少爺看著性子冷清,其實再是熱心不過,打小處事妥帖,從來就沒讓人為他擔心過。

  當初以稚子幼齡就能護住老夫人。

  唯一讓人操心的也不過是,如今二十有一,還不曾娶親。

  想到這。

  程伯心裏忍不住歎了口氣。

  好好一個年輕人,也沒什麽毛病,怎麽就不肯娶親呢?有心想與人說幾句,但想到裏頭還等著少爺的老夫人又住了嘴,左右他不說,老夫人也會提。

  把人護送到垂花門前,程伯便未再進去了。

  齊家一共兩進的宅子,在這汴京城不算大,卻也不算小,隻是較起齊家當初在朱雀街自帶樓台水榭的老宅,小的卻不是一星半點。

  當初齊老太爺因儲君之位得罪先帝獲了抄家之罪,老宅自然也充了公,這些年,齊家祖孫依靠自己從金陵回來,先後買了宅子鋪子莊子田地,日子較起從前自是比不過,卻也不差。

  丫鬟提燈照路,齊豫白一路穿花拂柳,走過青轉碧瓦的宅子,待到鬆芝苑,看到遠遠侯在廊下著一件半新不舊栗金絲襖子頭戴抹額的銀發老人,神色方才一變。

  他大步朝人走去,丫鬟被他遠遠丟在身後。

  齊豫白扶著祖母周氏的胳膊,長眉微蹙,“您怎麽出來了?”說著不等老人回話,已讓人掀起綢簾,扶著人進去的時候又同身邊人吩咐,“準備熱湯。”

  屋中燈火通明。

  齊豫白與祖母坐在鋪著繡著萬壽福軟墊的羅漢塌上,低著頭,親自握著老人那雙飽受風霜的手慢慢搓揉著。

  他是緘默少言。

  說不出什麽動人的話,可做的全是關心人的事。

  衛媽媽拿著熱湯過來,正要伺候老夫人洗手,卻被齊豫白接過活去,這事在齊家並不稀罕,衛媽媽早就習慣了便笑著站在一旁,任由姿容矜貴的青年替老夫人淨手拭幹,嘴裏說道:“外頭都說那徐家的子孫是如何孝順,可我看,還不及咱們少爺一二。”

  “回頭那徐老夫人拿她孫子說事的時候,您也該說幾句。”

  自己孫子這般孝順,齊老夫人自是高興的,她那臉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嘴裏卻哼道:“孝順有什麽用,都二十一的人了,連個媳婦都沒有。”

  “他祖父在他這個年紀,他爹都出來了。”

  齊豫白一聽這話便知道祖母這是又開始了,他心裏歎了口氣,看著老人的目光也有些無奈。

  “祖母……”

  “怎麽,我說的有什麽不對的嗎?”

  “……沒。”

  “之前拿公事搪塞我,這次你既已回來就給我好好去相看!”

  “晏歡。”

  齊老夫人喊了一聲,立刻有一個麵相柔美的女子笑著拿了東西過來,她手裏捧著幾幅畫卷,正是齊老夫人為齊豫白挑選的人。

  “這可都是我請冰人仔細為你挑選的,無論是家世還是樣貌都是沒得說,你且看看,若有中意的,回頭我便請人撮合讓你們相看相看。”

  見身邊青年不為所動,老夫人索性拿出殺手鐧,她握著帕子抹眼淚,“家裏冷冷清清的,你又是個不著家的,我這命怎麽……”

  話還未說完便聽身邊青年歎了口氣。

  以為他是要應允,齊老夫人正想把畫卷推過去,卻見他握著手中的佛珠說,“與您說句實話,孫兒心中有人。”

  哭聲猛地一停。

  齊老夫人神色茫然地看著他,衛媽媽和晏歡兩個在齊家多年的舊仆也是一臉呆怔,兩人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訝。

  齊老夫人更是在回過神來的時候忙握住齊豫白的胳膊,“真的假的?是哪家姑娘?”

  說著又沒好氣的猛拍了幾下他的胳膊,嗔道:“你這孩子有心上人怎麽不早與我說,虧我還擔心……”她差點都想去相看男人了。

  不對!

  老人似想到什麽,麵上的笑意一頓,她看著青年清雋的臉,小心翼翼地問,“你這心上人,是女人吧?”

  話音剛落便見青年目光無奈地看著她。

  “……祖母。”

  “是女人就好!”老人鬆了口氣,又眉開眼笑盤問起來。

  “是我喜歡人家。”齊豫白轉著手中的佛珠,邊轉邊說,“人家還不認識我,等回頭一切都成了,我再同您說。”

  “您隻要知道——”

  他在燈下靜坐,暖橘色的燈火勾勒出他清貴分明的五官,他素日冷清的眉眼也仿佛被燈火渡了一層溫柔的光芒,屋中靜悄悄的,隻有他的聲音,“她是個好姑娘。”

  ……

  亥時過半。

  萬籟俱寂。

  齊豫白哄祖母睡下後方才回到自己院子。

  沐浴洗漱完,他換了一身輕便的衣裳,春夜晚風仍有些峭寒,他卻靜站窗前望著頭頂那輪圓月,仿佛感知不到寒冷一般。

  夜裏的猜測再次在他心中淌過。

  齊豫白想。

  她與他大概是一樣的。

  三年前。

  他為祖母采藥跌落山崖,再次醒來,人還是那個人,靈魂卻換了一個。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他掩飾得太好,就連祖母也未曾發現她的孫兒不一樣了。

  上輩子的他從一身清名到被清流所逐,最後又官拜宰執,受萬人朝拜,可他為自己最後選的路是與青燈古佛相伴終老。

  他在盛名之時遠走他鄉,又在周遊列國後去了寺廟清修,未至四十便已離世。

  本以為大夢一場終有消散,沒想到他卻又苟且偷了一生。

  齊豫白至今都記得,他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顧蘭因。可當他從金陵一路趕往杭州的時候,等待他的卻是十裏紅妝,他再一次目睹她嫁給蕭業,和前世一樣。

  隻是與前世不同的是——

  前世目睹她嫁給蕭業,他的心中隻是掀起一小片漣漪,他有歎息有悵然,卻又覺得理所當然,她與他自幼訂婚,嫁給他實屬正常。

  他那會以為他對顧蘭因隻是年少時的一樁遺憾、一樁虛妄,等來日遇見旁人,也就忘了。可他沒想到這一杯年少時的茶會越燒越烈、越熬越濃,以至於最後明知是死局,他也落子無悔。

  而這一世目睹她嫁人。

  齊豫白的心中卻是有火、有怨,還有不甘,他不明白既然結局又是這樣,那麽上蒼又為何要他重生?難道他重活一次的意義就是眼睜睜看著她與別人雙宿雙棲?

  他甚至想過衝出去,帶走她。

  可理智最後勒令住他。

  縱使衝出去,縱使與她說前世的那些事,那又有什麽用?他對她而言,隻是陌生人,兩輩子都是。

  他不怕別人認為他是瘋子,就像前世他從不在乎那些敬仰他的人倒戈相向。他從不依仗所謂的清名而活,縱使身處逆境身陷囹圄眾叛親離,他也還是他。

  可他怕——

  她會怕他。

  他怕從她的眼中看到厭惡、害怕、惶然……

  他把竹生調到她的身邊,不是為了監視她,他隻是不想再一次失去她。

  那種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她葬身火海的情況,他再也不想看到。

  他會等。

  等著她失望,等著她離開,無論這個時間會有多長。

  可他沒想到……她也來了。

  簷下描繪竹葉的懸燈在風中搖曳,齊豫白一身長衫靜站窗前,他閉著眼背著手,手中佛珠一顆顆在指尖滑過。

  “顧蘭因。”

  他在四下無人,眾人酣眠之際,輕聲喊她的名字。

  “顧蘭因……”

  風吹散尾音,那個名字即將消散於塵世間,青年卻又執拗地喊了一次,不肯讓聲音就這樣散去,他眉眼沉靜如那臨淵而立的仙人,可那一聲聲喊得皆是滾燙的愛欲和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