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
  “那一箭,是殿下自己射的。”沉默良久,太子妃閉上了眼,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濁氣,聲音冷靜平穩地仿佛在訴說著旁人的一個故事,“我至今不明白他心中的怨究竟從何而起,他恨我,也恨母後,他說他是我們的傀儡,這輩子隻想掙脫我們的擺布。”

  太子妃說著說著忽然就笑了起來,尖銳淒厲的笑聲宛若一把鏽跡斑斑的白刃,刮骨割肉,撕扯生疼。

  “可他怎麽不去想一想,他貴為太子,腳下踩的,手邊得的,身上穿的,這一切的榮華富貴都是怎麽來的?如今他說不要就不要了,可物易舍人難隔,他可知他這一句話,會讓多少人直接丟了性命,會有多少人因為他被打入奴籍流放異鄉從此再無歸期……可我們最開始要的是什麽?是權貴榮華,是國祚昌盛,是……”

  太子妃哽咽斷語,忽然捂住雙眼無聲地哭了起來。

  顧雲昭隻靜靜地看著她,心中徒生悲涼。

  是啊,一句“廢儲”,一聲“願意”或“不願意”談何容易?

  有些事,注定了開弓便無回頭箭,假如真的廢了儲,太子、皇後、太子妃興許還能因為昔日尊貴的身份而留下一條命苟活於世,但太子黨身後的那些群臣呢,難道就因為他們擇錯了棲息之木,便要惹來殺生之禍?

  黨爭叛亂中,輸的一方,肯定會變成勝利者手下祭奠的陰魂。

  “既然如此,便就想好退路!”顧雲昭思忖良久,又緊緊握住了太子妃的手,“既太子殿下根本不戀戰,與其到時候讓整個東宮甚至整個太子黨給他陪葬,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無巧不成書的是,在門窗緊閉的書房內,孟樾堂竟也和披頭散發手握刀刃將其橫亙在自己脖頸上的沈熠說出了一句一模一樣的話。

  “阿熠,既你都想清楚了,不如就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太子沈熠緩緩抬起頭,蒼白空洞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可很快地,他便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將閃著寒光的刀刃直接壓進了皮膚中。

  “我那一箭,難道還不夠置之死地嗎?”他微吊的眼角通紅,眼尾的一顆黑痣在屋裏微光的映照下生出妖冶的韻味,“可是我沒想到,沈譽的命竟然這麽硬!”

  他與沈譽手足相殘多年,沈譽了解他,他也了解沈譽。

  那場根本沒有預演的戲,令在場所有的人都備受驚嚇,可沈熠知道,他的好弟弟沈譽一眼就看懂了他的計謀。

  當手中的那張弓被他拉滿的時候,箭羽確實是指向了高萊使臣的,但是沈熠猜到,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沈譽一定不會放過。

  果然,當沈譽飛身撲向使臣奮力擋住那一箭的時候,沈熠以為這件事便能到此為止了,也因為看到了沈譽的動作,他才奮力地射出了那一箭。

  接下來,他可以用自己的尊貴榮華去向父皇討一個恩典,他用這種兩敗俱傷的方式除去了沈譽,然後雙手奉上那至高無上的太子之位。

  他幫父皇免除了朝堂的風波與後患,然後他應該就能回歸布衣,從此和自己相愛的人雙宿雙飛。

  可誰曾料,千算萬算,他竟沒算到沈譽的命是如此的硬!“這樣大的事,你為何連半句都不曾透露給我!”孟樾堂撲身上前想去奪沈熠手中的匕首,可沈熠卻輕巧地後退躲開了。

  “透露給你?”沈熠輕笑,眼底清氳一片,“孟樾堂,你捫心自問,你有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過嗎?是以愛人之名,生生世世在一起的那種方式!”

  孟樾堂微微一愣,身子僵在了原地。

  “你沒有對不對!”沈熠笑得越發癲狂,隻穿著一件中衣的身子顯得單薄可侵,“你當然沒有,你要顧慮的可太多了。為人臣子的朝堂大義,為人兒子的忠孝大義,為人摯友的親者大義,你唯獨放棄了我。你和母後一樣,你們口口聲聲都是為我好,是啊,為我好,所以你願意偷偷摸摸來見我,卻永遠不會讓我們的關係曝曬在烈陽之下。孟樾堂,既我如此見不得光,你又何必這樣惺惺作態要留下我這條命!我告訴你,我沈熠這條命,永遠是我自己的,此生無用,來生不續,我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隻有江吟,若不是我還有一絲希望不想這深宮將她永遠困住的話,我一定能給她一個孩子,可現在……”

  沈熠越說越悔,手中力道用足,孟樾堂慌忙去攔,卻因為怕再激怒他而不敢上前,隻能一聲一聲喊著他的名字。

  在屋外候著的朝露越聽越慌亂,轉身就衝向了耳房。

  “殿下,殿下!”千鈞一發之際,太子妃破門而入,顫顫巍巍跪在書房的門口雙眼含淚道,“殿下,你答應過我,你不會讓我枉死的,這是殿下你欠我的!如今你若自縊而亡,那臣妾又豈能獨活?”

  聽見有人破門而入,孟樾堂猛地抄起手邊的披風緊緊地護住了還把刀刃架在脖頸上的沈熠。

  可當他尋聲轉過頭的時候,整個人卻呆呆地愣住了。

  “雲……昭!”孟樾堂隻覺得渾身一陣發麻,仿佛被人從天靈蓋上砸下了一錘,震得他搖搖擺擺幾乎要窒息過去了。

  “殿下,臣妾求您把匕首放下!”

  耳邊,太子妃還在奮力地相勸,可孟樾堂看著眼前顧雲昭的身影,隻覺得晃神得厲害。

  “殿下,若是您這一刀下去,那整個東宮都要跟著您陪葬了。”顧雲昭站在房門口,聲音清冷如十二月破冰的水。

  沈熠的眼睫微微一扇,開口的時候聲線嘶啞,“那又如何?”

  “可您不是這樣的人。”顧雲昭忽然紅了眼,“我認識的太子哥哥,是冬天看見快要被凍死的小鳥,會把自己的帕子捂熱了給小鳥蓋上的暖心人,是看到平日裏照顧自己的小太監受傷了,會偷偷跑去太醫院幫他拿藥的好主子。太子哥哥,草菅人命這種事,你不會做,更不屑做。”

  顧雲昭試著喚回太子屬於兒時的美好記憶,可她卻不知,當年太子成親入主東宮,沈熠是被迫在一夜之間長大的。

  隔著深宮的紅磚綠瓦,沈熠在成親的那個春天,親手把屬於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統統埋葬了。

  如顧雲昭這般,隻記得了他兒時的天真爛漫,卻永遠也看不見陰暗處,他是如何發瘋掙紮,舔舐血流不止的傷口的。

  也是直到這一刻,顧雲昭才忽然覺得這偌大的深宮,好像吞噬埋葬的不止她一個人的幸福過往。

  那些至今還深陷泥沼的人啊,或許依然在深淵處努力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