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第244章

    春風萬裏,庭前荒草

    闕浮生一步踉蹌,立於蓮池畔的水榭前,水麵隨他心緒,蕩起激烈漣漪。

    “師尊?”

    官城錦經過,手裏捧著一床新縫好的龍鳳錦被。

    自從師尊說要與那勝姑娘成婚,整個空蕩蕩的驚鴻巔,就隻有他一個人在樂憨憨地忙碌。

    雖然不明白師尊為什麽忽然要娶一個路邊撿來的瞎子,但是有個師娘總是好的。

    官城錦沒什麽脾氣,讓幹什麽就幹什麽。

    師尊根本不關心成婚都需要哪些東西,更不問勝三想要什麽。

    都是他前前後後地努力張羅著。

    闕浮生聽見有人來了,恍惚間抬起頭。

    “小八,師尊……要閉關一段日子。”

    “啊?那您跟勝姑娘的婚禮怎麽辦?”

    闕浮生臉色蒼白,“婚事,遲些再說。”

    “師尊,您是哪兒不舒服啊?”

    官城錦有點慌了,他從來沒見過闕浮生如此模樣。

    “沒事……為師想要一個人靜靜……”

    “可是,師尊,您什麽時候出來?婚期可以推,但是小師妹快要生了,娃娃他想出世,可不能推啊……”

    闕浮生已經失魂落魄走出許多步,聽見這個,又停了下來。

    他唇動了動,不知有多少話想說,最後吐出口的,隻有草率一句:

    “你代為師去看看她吧……”

    闕浮生去了閉關的密室,沿途幾次踉蹌,險些跌倒。

    身後石門機關匆匆關閉,他掌中仍然死死攥著那幾片碎玉。

    不知不覺間,淅淅瀝瀝淌出殷紅的血。

    執安!執安——

    他定是沒了!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會這樣……

    傻孩子,你做了什麽!

    是師尊錯了!

    師尊隻想著自己的苦,卻忘了你有多苦!

    師尊隻想讓你活,卻不知你活著有多苦!

    小辭,你睜開眼睛看看。

    你想要救那蒼生,可是,誰來救執安!誰來救我!!

    一個,一個,又一個……

    全都要走了。

    老天難道真的要將所有人奪走,獨留我一人,孤獨寂寞,無邊無際地活著!!

    闕浮生原本已經一片死灰的心,如沉睡在深海之下的魔獸被陣陣心悸的悲愴喚醒,痛苦輾轉,翻滾,掙紮,掀起吞噬一切的暗濤,湮滅萬物的狂瀾!

    即便隔著重重石壁,驚鴻巔上亦是黑雲密布,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風雨嗚咽,摧殘滿山荼蘼花,日夜不休,仿若末日。

    勝三睡到半夜,完全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麽事,聽著風聲,雨聲,雷聲,心驚肉跳。

    驚鴻巔太大,房子太多了,她起身摸摸索索地出去,又找不到闕浮生,便挨個屋子去摸,終於在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屋子裏聽到了小聲的嗚咽。

    是小八?

    她推門進去。

    眼睛看不見,卻感受得到裏麵亮著燈,人在哭。

    “小八?你怎麽了?內個……萬丈紅呢?我找不到他人了。”

    官城錦抹了把哭紅的眼睛,有些倔強地抬起頭,“這裏是四哥以前的房間,這麽晚了,小師娘怎麽來了?”

    “啊……抱歉,我不知道,我隻是想找個人說幾句話……”

    勝三想要退回去,但是出於好心,又停住了。

    “小八,你……哭了?”

    “我沒有。”官城錦用力扁著唇否認。

    勝三寬慰他道:“嘿嘿,你別不好意思,要是害怕外麵的雷聲,我就陪你一會兒。其實,我也……挺害怕的。反正你師尊也不在,咱倆先做個伴兒?”

    勝三隻有一根直腸子,官城錦已經習慣了。

    他看看她,“那……小師娘進來吧,外麵涼。”

    “哎……”

    勝三開心,進屋後,自己摸了張椅子,規規矩矩坐下。

    官城錦不哭了,在燈下寫著什麽。

    勝三覺得好無聊,“對了,小八,你這麽晚,在忙什麽?”

    官城錦目光一凜,抬起頭來,盯著勝三看了半天,仍然不放心。

    於是起身,來到她麵前,手掌晃了晃,見她灰色的雙眼並沒有半點反應,才道:

    “沒什麽,寫封信而已。”

    “哦,嗬嗬。”勝三鼻翼動了動。

    她眼睛看不見,其他感官就尤其靈敏。

    小八身上,為什麽會有種奇怪的硝火味?

    官城錦回到燈下,繼續寫那封信,一筆一劃,寫得極為謹慎,時時對著麵前幾張陳年的筆跡臨摹,稍有不對,又揉掉重新寫。

    外麵風雨呼嘯,雷聲狂暴。

    他們兩人,一個不知道說什麽,另一個似乎心情不好,並不想說話。

    勝三終於憋不住了,又開口道:“小八啊,你有沒有聽出來,外麵的狂風,好像在哭喊著什麽?”

    “什麽?”官城錦筆尖一滯,抬起頭。

    “它好像很痛苦,就像一直在喊「執安,執安啊」。”

    官城錦本已紅透了的眼圈,立時氤氳了一層,看不清了東西。

    他抹了一把眼睛,“沒有,是你聽錯了。”

    “哦……”

    勝三見他並不太願意搭理自己,覺得好無聊,又不好意思再打擾,就站起來活動活動腿腳。

    她自從發現官城錦身上奇怪的硝火味,就心中畫了個問號,這會兒,忍不住又向他那邊挪了幾步。

    那味道,就十分明顯了。

    “小八,我記得沒去過我爹的神將遺境啊,為什麽身上會有那裏的硝火味?”

    官城錦筆尖再次停住。

    這次,他穩穩把筆放下,坐直身子。

    “我沒有去過,可能是幫師尊洗衣裳,沾染上了。”

    勝三搖頭,“不對,萬丈紅身上沒有那個味。他沒碰過遺境裏麵的東西。你身上的那個,除了硝火,還有陳年羊皮卷的味道……好奇怪啊!難道是萬丈紅從遺境裏帶了什麽手劄出來?我爹那些東西,都很危險,還是不要麵世的好,回頭,我要跟你師尊好好說說……”

    官城錦眸子毫無感情地動了動。

    “對了,小師娘,這麽大風雨,師尊也許在後山回不來,不如我們去接他?”

    勝三臉上一陣紅,又是一陣擔心,“他去後山了?這麽大的風雨,他去後山做什麽?真不讓人省心。”

    她的談吐言語,永遠帶著市井的俗味。

    官城錦無論如何,都無法將麵前這個人,想象成師尊即將過門的新娘。

    他站起身,“是啊,師尊活了這麽久,還不讓人省心。我陪你去找他吧。”

    勝三猶豫了一下,“哦,那好啊,記得帶傘。”

    “嗯,好,還有酒……”

    ——

    轉眼,人間四月天。

    是荼蘼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

    闕浮生閉關處的石門,在死寂了許久許久之後,終於陸續打開。

    外麵,春風萬裏,浮光掠影。

    曾經的狂風暴雨摧殘,已經不見蹤影。

    荼蘼花,依然漫山遍野,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他白發拖曳在膝窩後,精疲力竭地邁出昏暗密室,見庭前已經長了荒草。

    兩個多月……

    小八下山後,應該沒再回來。

    那勝三呢?

    他痛苦到無處可逃,躲起來的時候,根本不曾考慮過那個瞎女人。

    他以為,她就如這庭前的野草一樣,即使從來無人看上一眼,也能迎著風,自在生長。

    闕浮生赤著雙腳,穿過幾乎被荒草埋沒的小徑,孤魂野鬼般彷徨在空無一人的驚鴻巔。

    滿山繁花,燦爛得刺眼。

    原來這世界,沒了人,花反而可以開得更豔。

    “勝三?”

    他喚了一聲。

    寂寥的聲音,在群山間回蕩,卻根本無人回應。

    “勝三?”

    闕浮生環顧周遭,忽然有種久違的恐懼,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