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修羅場前奏(三合一)……
  第45章 修羅場前奏(三合一)……

    陸清寥端正跪坐於一張方桌前,身姿挺拔,端正穩坐,正在執筆臨摹著一卷碑帖。

    其實晉朝胡風盛行,已經不大流行跪坐這種坐姿了,不過陸家是前朝貴族,十幾年前也曾是一代名門,所以陸清寥依然保留了許多習慣。

    他臨摹到一半,習慣性地想去摩挲腰間那方半月玉佩,等到指尖摸了個空,他才反應過來,那玉佩已經遺失好幾個月了。

    他怔了怔,擱下筆,瞧著香爐裏的一段嫋嫋煙霧出神。

    陸毓匆匆走進來,表情古怪又透著驚懼:“郎君,巴陵王府那邊,”他一時竟不知用什麽語言去表述,斟酌半晌,方道::“出了些事。”

    陸清寥倒還鎮定,投去視線:“何事?”他又問:“和沈府有關?”

    盡管他和阿月多年未見,但兩人早有婚約,他的心裏一直視當初那個白白圓圓,像牛乳團子一樣的表妹為妻子,有了這份沉重的責任,所以對她的事自然頗為上心。

    這些年,他一直在為大殿下奔走,也是希望早日光複陸家,早日迎阿月入門,而不是讓她跟他這麽一個隱姓埋名的人委屈一輩子。

    陸毓緊緊鎖著眉,點了點頭:“王妃和世子向沈府提親了,說是有意迎沈姑娘為側妃。”

    這下,陸清寥的臉色也有些難看,沉聲問:“然後呢?”

    陸毓的表情帶上幾分匪夷所思:“沈家說沈姑娘早和母家表兄定了親,自然無法入王府。”他定了定神才道:“眼下那個表兄就住在沈府,是巴陵王妃和紀世子親眼所見,沈家還拿出了定親玉佩作為憑證,王府不好再糾纏,便悻然離去。”

    陸清寥微微變色。

    陸毓還是那副受驚表情:“我還特意打聽了,沈姑娘那位‘表兄’是憑借定親玉佩和她相認的,郎君,會不會是當初有人撿去了您的玉佩,冒充您的身份,欺騙了沈家姑娘?”

    誰撿走了他的半月玉佩,

    陸清寥忽然想起一件事,呼吸驟然急促,

    那場刺殺,活下來的人應該就隻有他和太子,而他的玉佩,應該就是被太子打落山崖之後遺失的,所以拿走他玉佩的應當就是,

    這也就是說,現在蟄伏在沈家的那個‘表兄’,就是太子!

    阿月已經落到太子手裏了!

    裴在野行事詭譎多變,陸清寥也無暇分析他為何要假扮‘表兄’身份,留在沈家,他語調加重,當即吩咐:“想個辦法,引走太子,絕不能讓他繼續留在沈家!”

    陸毓正要答應,陸清寥忽然抬了下手:“罷了,太子狡詐,一般的法子怕是引不走他,直接把我的行跡透露出去,太子定然按捺不住。”

    他這些日子假死而沒被太子覺察,主要還是因為他暫時沒敢冒進行動,而他隻要有所動作,太子必然會覺察。

    陸毓失聲道:“郎君!”他急急道:“這樣太冒險了,不如您隱晦提點一下沈府和沈姑娘,讓他們婉轉避開太子也就是了。”

    陸清寥深吸了口氣:“避?姑父不過普通官宦,阿月更是弱質女流,若他們知道太子的身份,定然會招致滅頂之災,這事一分一毫都不能透露,隻能想法把太子引開。”

    他沉聲道:“照我說的做。”

    ,,

    沈望舒和裴在野坐在沈府的梅花樹底下,她啃著梨子跟裴在野說話,不過問了幾聲,他都沒回答,她轉頭瞧了眼,發現裴在野明顯心不在焉的,她禁不住問:“四哥,你怎麽了啊?”

    裴在野這才回過神來,目光落在她臉上,抿了抿唇:“你真的想要跟我定親?”

    沈望舒啃梨子的動作頓了下,砸吧砸吧嘴,有些羞:“你老問這些車軲轆話幹什麽呀?”

    “畢竟我,要為陸妃娘娘和大殿下做事,”他垂了垂眼,話裏帶了些試探:“我們去長安之後便定親,如何?”

    ‘吧嗒’一聲,沈望舒手裏的梨子落了地,她失聲道:“四哥!”她反應還是很大:“我不去什麽長安,你別說了!”

    長安,多好的地方啊,春日的時候百花齊放,宮裏每年還會舉辦牡丹宴,還會做牡丹糕。

    太子難得心情不錯,帶著她去興慶苑玩耍,他還特地命人呈上幾碟牡丹糕,一手托腮,專注瞧她吃東西。

    她吃了兩塊,就被太子瞧的渾身不自在,吃東西的速度也慢了下來,訥訥問:“殿,郎主怎麽不吃啊?用過午膳了嗎?”

    太子挑了挑眉:“不餓,你吃你的。”

    沈望舒被他瞧的也吃不下了,放下手裏的半塊糕:“我吃飽了。”

    “真吃飽了?”

    太子慢吞吞地問了句。

    她覺著他的語調有點奇怪,遲疑了下,才慢慢嗯了聲。

    太子低笑了聲,抱著她上了秋千:“那我可要用膳了。”

    興慶苑的地勢很高,那架秋千又是建在最高處,秋千高來低去,她衣衫不整地被迫縮在太子懷裏,眼眸茫然四顧,幾乎能把整個雄偉巍峨的長安城盡收眼底。

    沈望舒抗拒地瑟縮了下,強行中斷了不受控製的回憶。

    裴在野瞧她神色寫滿抗拒,心頭悶窒了下,想到自己對沈家的謀劃,若是被她知道,

    他手指鬆了又緊,卻佯裝麵色如常:“你也知道,姑父這些年在官場頗有建樹,他也到了快調任的時候,極有可能被調往長安當差。”

    這話也就是糊弄糊弄沈望舒這種不懂官場規矩的小傻子罷了,長安為帝都,帝都官員僧多粥少,一般來說,長安的官員總是比外任的官員高上一到半品,也就是說,若是外任的從四品官員想要調往京城,得降至五品或者從五品,還不一定能夠得著去。

    他這回為沈長流選了個正四品的翰林侍讀,也頗花了一番功夫,翰林更是清貴地方,若沈長流真有本事,以後更是不愁升遷——他自己倒無所謂,就是擔心小月亮受小人言語,被人取笑出身太低。

    裴在野這輩子沒想到自己也有以權謀私的一天,他略有些不自在地幹咳了聲:“到時候他肯定會帶著全家一起去長安。”

    沈望舒簡直半點不能體諒他的苦心,拚命搖頭:“那就讓爹帶著我哥和弟妹去,我回鄉下就行!”

    她顯然不是隨口一說,連未來都規劃好了,掰著手指頭數:“我現在手頭也有些銀子了,足夠在長水村附近買一片山頭和一個小莊子,到時候要是有餘錢,我就在縣裏開個小作坊,自己接活賺銀子,日子也過的快快活活的。”

    幹嘛要去長安觸黴頭啊?何況那裏還有太子。

    裴在野見自己的心血她是半點不領情,氣的差點吐血:“就你那千把兩銀子,也敢叫快活?隨便來個地痞惡霸就能欺負你!”

    他煩躁地捏了捏眉心,但也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小月亮一向倔得很,說不定真的會收拾收拾東西跑了,一想到這個,他就止不住的焦躁,恨不得強行把她抓回長安。

    得想個法子,讓她不得不跟去長安,

    沈望舒重重哼了聲:“太平盛世的,哪來那麽多地痞流氓啊!”隨即,她表情有些狐疑:“四哥,你老提長安幹嘛?你是不是有啥打算了?”

    裴在野忙調開視線,有些心虛地道:“隨口一說,惱什麽。”

    沈望舒又小小地哼了聲,才道:“對了,再過些日子就是我母親的祭日,我和爹可能要娶長水村拜祭,四哥,你去不?”

    裴在野挑了挑眉:“去就去。”

    他倒是想看看,什麽世外桃源風水寶地,能把她迷的連萬都之都的長安都不願意去了。

    ,,

    最近離沈望舒母親的祭日越發臨近,沈望舒之前本來是打算回長水村祭拜的,但是被紀世子嚇得,也不敢隨意出去,就琢磨著要不要在府裏燒紙。

    還沒等她琢磨出個所以然,巴陵王府就發生了一件轟動梁州的大事——巴陵王世子紀玉津勾連西蠻,意圖殺害玄蠻部族長,掌控玄蠻海都布林三族,圖謀不軌,包藏禍心,所以要押他往刑部受審。

    紀玉津在梁州苦心經營多年,已經氣候大成,儼然一方雄主,所以他收到這個消息比梁州任何人都要早。

    他在梁州逍遙多年,自然不願意去長安為質,生死受人轄製,但是不去?太子能容得了他?正好借著這個由頭攻打梁州,將巴陵王府連根鏟除,當今太子絕對幹得出這種事。

    說來也奇,今上性格綿軟平庸,他之前一直稱病不去京城,竟然也把當今皇上糊弄過去了,但就是這麽一個中庸之人,卻生出太子這麽一個霸道人物,當真怪哉。

    若隻是霸道也不足畏懼,他在軍政上還有著超一流的天賦,實在是個難纏的人物。

    紀玉津指尖輕點膝蓋,慢慢分析著這位太子的性情和行事風格。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

    之前他在長安的探子來報,說太子極有可能趕往梁州,料理他私通西蠻之事,他當時便極上心的,這幾個月也多有留神,但一直沒查到蛛絲馬跡。

    可是這回他意圖收攏玄蠻三部之事,太子的反應卻迅速的令人吃驚,基本上他這邊還沒來得及把此事捂下,太子便當機立斷地發作了,根本沒給他反應的機會。

    太子這次如此的雷厲風行,就好像,就好像,他一直在梁州,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紀玉津眼皮子輕跳了一下。

    如果太子真的在梁州城,那麽,他會在哪裏呢?

    他閉目,迅速把這幾個月的事過了一遍,不放過一絲一毫的反常。

    霍然,他睜開眼,腦海中慢慢浮現了沈望舒,沈望舒那不尋常的‘表兄’,以及那隻梅花小銀釵。

    他眉目微微沉了下來。

    很多年前,他曾經去過長安一趟,那時他隻是十五六的少年,太子也不過十二三歲,他離遠瞧過一眼,眉目已經記不清了,但那通身的桀驁氣韻,現在想來,卻是出奇的相仿。

    會是他嗎?

    梁州畢竟是他的地盤,若能拿住太子,他入京為質一事,說不定還有轉圜的機會。

    不過,這畢竟是他最後一搏的機會了,得先試探清楚,那人到底是不是太子。

    紀玉津抬起手掌,遮住如女子一般秀美的眉眼。

    外麵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是管事急促的聲音:“世子不好了,刑部的人已經到了!”

    這麽,快?

    他到底是哪裏得罪那位太子了,讓他如此迅速地對自己動手?

    他甚至沒來得及做任何準備。

    紀玉津拿開手掌,眉眼一片陰鬱。

    ,,

    紀玉津已經被刑部的人帶走,他要入京為質的事兒已是板上釘釘,籠罩在沈家的陰雲終於散去,沈長流也下定決心,帶著女兒去長水村祭拜亡妻。

    沈望舒還提前給村裏人寫了信,因此他們一家剛到村裏,就受到了熱烈歡迎,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原來在村裏的三姑四嬸還特地殺了頭大年豬來擺宴。

    越靠近長水村,她越發歡快起來,高昂著小腦袋,一會兒吧啦吧啦她在村裏的地,一會嘰嘰喳喳她在村裏的鋪子,甭提多精神了。

    她還特有經驗地背了個小竹簍,一進村那叫個意氣風發,一會兒有人塞幾個蘋果,一會兒有人塞一包瓜子點心,很快就把她的小竹簍塞了個半滿。

    沒走兩三步,就有年長的嬸子大爺給沈望舒打招呼:“小沈師傅回來啦?在城裏頭住的習慣不?你的屋子咱們都收拾好了。”

    “小沈師傅搞出來的水輪,讓俺家水田年年都豐收,俺們現在又買了五十畝地,小沈師傅再給幫忙做個水輪出來唄?”

    “小沈之前弄出來的織布機也好用得很,縣裏的繡房都在用哩。”

    她在村裏的時候,就常給人做這做那修修補補的,尤其是給老人家做活她基本不怎麽收錢,因此人緣好得不得了。

    她這工匠師傅當的,比村長還威風幾分,一進村就有不少人圍著她說話,被沈長流和裴在野都給擠開了去。

    她團團作了個揖:“各位叔伯嬸子,天色晚了,咱們有什麽話明天再嘮。”

    大家哈哈一笑,也就不再擋路了,隻是還邊走邊和她敘話,一邊往她背簍裏擱點吃的。

    沈望舒掂了掂背簍,把水果拿出來分給大家,又悄聲跟裴在野道:“這還是因為年前鬧了流寇,大家都不大富裕的緣故,我這一筐都得裝滿了。”

    裴在野被嘰嘰喳喳吵的頭疼,見她一臉嘚瑟樣,沒好氣道:“不就是幾個破果子嗎?“

    “四哥,你不懂!”她頗為自戀地感歎:“這就叫人見人愛啊!”

    裴在野沒想到小月亮在村裏還是個萬人迷,他是沒見過這般熱情的架勢,一時都有些傻眼,還險些被村裏幾個渾水摸魚的嬸子摸了屁股。

    眼看著一隻鹹豬手就要捏上他挺翹的臀部,沈望舒忙把他扯開,擋在他麵前叉腰和那流氓嬸子對罵:“要臉不要啊,回家摸你自己男人去!”

    嬸子不甘示弱地用土話罵回來:“這是你男人啊,瞧把你給急的!”

    沈望舒氣衝衝地把裴在野的手一挽:“就是我男人,怎地?!”

    嬸子嘴巴張合了幾下,又不敢得罪她,暗罵幾聲便跑開了。

    裴在野才反應過來自己差點清白不保,他又不好對女人下狠手,語氣頗差地道:“這都是些什麽地痞流氓。”

    他挑了下眉:“我什麽時候成你男人了?成親了嗎?訂婚了嗎?”

    沈望舒難得在他麵前揚眉吐氣,吊吊滴:“四哥,我勸你最好不要得罪我。”

    她十分高傲地從竹筐裏撈出一個蘋果,狠狠咬了一口:“剛才要不是我在,你這樣的姿色一進村,早給人摸遍了。”

    裴在野:“,”

    她揚了揚下巴:“四哥,你不覺著,你該好好謝謝我嗎?”

    “別啊,小沈師傅。”裴在野似笑非笑地戲謔:“自家男人說什麽謝不謝的?”

    沈望舒:“,”她好像被四哥調戲了。

    裴在野調戲一句還覺著不過癮,抱胸道:“要不,你也摸我幾把?就算是我的謝禮了。”

    沈望舒聯想了一下他剛才差點被摸屁股的事兒,才反應過來他讓她摸哪,沒好氣地啐了他一口。

    反正從村口到她家的這點路,一行人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才算到地方,裴在野本來一直不懂她為何對這種破地方念念不忘,但瞧見她興奮的紅撲撲的小臉,一時竟有幾分明白了。

    正因為明白,他才對強帶她去長安的事頗為焦躁。

    沈望舒一邊掏鎖打開院門,一邊指著隔壁大一些的兩進小院:“那是柳叔他們家,我從小多虧了他們家照料了。”

    柳叔一家,是在她親娘死後收養她的人家。

    她帶著他們進院,眾人這才瞧見兩處院子用一方月亮門連通,沈望舒解釋道:“柳叔怕有什麽照顧不到的地方,所以就在院裏通了個門,也方便我每天做完活回去吃飯。”

    沈長流神色不免有些複雜,笑歎了聲:“那位柳先生待你,倒比我這個親爹還周到些。”

    沈望舒沒發現他神色複雜,仍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不光是對我,我娘在的時候,他對我娘也可好了,我娘生病那陣都是他幫忙的,時不時還來我們家幫著挑水做活呢。”

    沈長流的臉色更,

    裴在野對沈長流感觀平平,總是覺著他對小月亮不夠上心,見此情形,不免幸災樂禍。

    但他轉念想到陸清寥,一下子就笑不出來了。

    沈望舒說著說著,不由露出懷念神色:“也不知道柳叔他們怎麽樣了。”

    沈長流寬慰:“之前你不是收到柳家回信,柳先生已經中了進士,現在在陪都洛陽為官,前程大好。”他笑:“以後若有機會,去探望他便是了。”

    “對哦。”沈望舒想了一下,很快又高興起來。

    等一行人安頓好也到了用晚飯的點,不過晚飯倒不必他們操心,左鄰右舍你家送過來一盤菜,我家送來一碗湯,很快就湊出一桌豐盛晚飯來。

    沈望舒給她四哥夾了一塊散發著奇怪氣味的,焦褐色的肉,壞笑道:“四哥,你嚐嚐這個!”

    裴在野皺了下眉:“這什麽玩意?”

    沈望舒答道:“尖椒肥腸啊,豬大腸啊。”

    豬大腸?

    那麽在那隻豬活著的時候,這玩意是用來裝什麽的?

    裴在野:“,”

    他的臉色很快跟那塊肥腸一樣難看,甚至喪失了動筷子的勇氣。

    沈望舒一臉疑惑:“四哥你吃不慣嗎?我原來聽娘說,你小時候還來過長水村,住過幾天呢。”

    陸清寥來這兒住過?

    裴在野皺了皺眉,垂睫掩去眼底的厭色。

    他麵無表情地盯著碗裏的肥腸。

    既然陸清寥能做到,那麽他也一樣能做到。

    裴在野,你可以的,你在戰場上還吃過半生的肉,區區一塊肥腸算得了什麽。

    他一臉冷漠地把肥腸扔進了嘴裏,象征性地動了動嘴巴,就咽下去了。

    沈望舒哇了聲:“四哥,你居然狼吞虎咽的,你是不是愛上炒肥腸了啊?”她十分熱情地給裴在野又夾了小半碗:“喜歡你就多吃點,不夠咱們明天還做!”

    她十分自豪地拍了拍胸口:“我,有錢!讓你頓頓吃得起炒肥腸!”

    裴在野:“,”

    一頓晚飯吃的裴在野麵無人色,甚至對未來的人生都充滿了懷疑。

    沈望舒已經幫他收拾好西廂小屋,拿了一床曬過的被褥進來:“這是我原來用過的被褥,家裏沒多餘被子裏,你先將就著蓋吧。”

    裴在野瞧見被褥上繡的玉兔桂樹,臉色這才和緩了下,輕嗤:“你多大的時候蓋的,居然這麽幼稚?”

    沈望舒一邊幫他鋪床,一邊叫他幫忙搭把手:“三五歲的時候我就蓋的是這床了,後來十來歲才換了新被褥,對你可能太短了,不過我等會兒給你再加條大毯子。”

    她把床褥擺弄平整:“我還聽娘說,當時你來的時候,咱倆晚上睡在一處,我睡覺的時候不老實,差點把你給拱下床呢。”

    她拍了拍床板:“這就是咱倆一起睡的床,不過我都想不起來了,四哥,你還記得不?”

    裴在野:“,”

    在她沒瞧見的地方,他一張臉悄無聲息變得鐵青,冷冷道:“不記得了。”

    他心裏惱火的要命,恨不得把陸清寥千刀萬剮,偏偏臉上還不能露分毫。

    兩人有婚約這件事,已經達到他容忍的極限了,萬萬沒想到,陸清寥小時候竟然還來勾引過小月亮,真是陰魂不散。

    沈望舒沒能明白他打碎牙和血往肚裏咽的痛苦,苦惱道:“你記性怎麽也這麽不好啊?那你給我念小人書,咱倆一起逮麻雀,烤芋頭這些事呢?”

    裴在野麵無表情:“我統統都忘了。”

    他到底沒忍住,話裏帶了一絲氣:“男女七歲不同席,這樣像什麽樣子!”

    “可是那時候你剛七歲啊,我才三歲。”沈望舒理所當然地道:“不過我也差不多全忘了,好多都是我娘後來講給我的。”

    她伸了個懶腰:“四哥你早點睡,明天還要趕早去給我娘掃墓呢。”

    裴在野等她走了,麵色陰鬱地盯著那方床板,有心一腳踹塌了,又舍不得床上那床小花被子,於是他拎著被子,和衣蓋在身上,憋憋屈屈在椅子裏躺了半宿。

    直至半夜,窗外傳來幾聲咕啾鳥鳴。

    他睜開眼,翻窗而出,葉知秋早在隱蔽的地方候著,壓低嗓音道:“殿下,查到陸清寥的蹤跡了,他居然跑到晉朝和異族西蠻交接的眉山一帶。”

    他壓住心中驚喜:“他也按捺不住,露出馬腳了。”

    裴在野神色倒不像他這般驚喜,淡然道:“他之前能夠耐心蟄伏那麽久,這回不至於這般毛糙。”

    葉知秋愣了下:“您的意思是,這是假線索?”

    裴在野微微搖頭:“我的意思是,這是他故意放出來的。”

    想要引他離開。

    陸清寥已經發現他潛藏在‘小月亮’身邊了?所以想調開他?

    微妙地把握到陸清寥的心思,裴在野冷嗤了聲。

    葉知秋皺了皺眉:“那咱們,還要動手嗎?”

    裴在野眼底一片冷色,可見是把吃肥腸和睡椅子的仇都記在陸清寥頭上了。

    他淡道:“為何不動手?既然他要誘我離開,放出的定然是真實行跡。”

    蠢貨,待他殺了他之後,照樣能重新回到小月亮身邊。

    他垂下眼,長睫投出一片陰翳:“我親自去,不要讓陸清寥活著離開巴陵。”

    不止是他對陸清寥要命的嫉妒。

    在前世的那場夢裏,有一次歡好過後,他質問過小月亮,問她和陸妃是不是為了救陸清寥才合謀算計他的。

    即便是為了不讓小月亮重走老路,他也不會再讓陸清寥和她相見。

    裴在野頓了下,目光投向她住的東院,神色緩了緩:“留三五個機靈的在這兒盯著,不過也別跟的太緊,莫要驚擾了她,讓她好好玩幾天吧。”

    畢竟等她再回到沈府,去長安的調令也該下來了。

    隻是他一時還沒想好有什麽能讓她心甘情願去長安的法子,萬一她打定主意,非要留在這兒呢?

    她手頭有錢有地,又有謀生的本事,在這兒又受歡迎,她要是執意留在鄉下,誰也攔不住,他難道真要把她強製帶走?

    裴在野不免頭痛,輕輕捏了捏眉心。

    葉知秋忙應了個是,裴在野等到父女倆大早起來,臨時說鏢局有點事,便直接騎上快馬,徑直趕往眉山。

    沈長流和沈望舒早就準備好了祭拜用的瓜果紙錢,天還沒亮就去了山上的墳地。

    山上風景秀麗如畫,但隻有陸氏一個墳地在這兒杵著,未免孤淒。

    沈長流眉眼澀然,慢慢向火盆裏投去一枚紙錢,緩緩道:“這地方風水是好的,隻是未免冷清了些,你母親和你一樣愛熱鬧,不如幫她遷墳,葬進沈家祖墳安置,畢竟,畢竟,”

    他指尖輕顫起來,說話也不穩了:“她是我的元妻。”

    沈望舒飛快瞧了他一眼,垂下眼,搖了搖頭:“這地方是母親生前看好的,母親隻想在這兒呆著。”

    她想了想道:“再說母親走之前已經和您和離了,她也不算沈家人啊,怎麽能葬進沈家祖墳呢?”

    沈長流:“,”

    這話還真是照著他心窩子捅刀,他無奈搖頭:“你這孩子,”

    沈望舒慢慢往火盆裏丟著紙錢,見氣氛不錯,終於問出心頭盤桓已久的問題:“爹,您和我娘,”她撓了撓臉:“您那麽喜歡我娘,當年為什麽那麽快就娶了夫人啊?”

    她今年十五,沈長流和許氏所出的沈熙和也有十三四了,也就是說,他在她娘走後沒多久,就另娶了許氏。

    所以她一開始和沈長流頗為疏離,純粹是為了躲避流寇,這才跟他回了沈府,但這些日子處下來,她發現沈長流對她居然還不錯,言語之間對母親也頗多思念,她這才敢把這話問出來。

    沈長流靜默下來。

    就在沈望舒有點緊張的時候,他目光才落向遠方,神色悠遠悵惘:“你的曾祖父,是一代名臣,曾入內閣,還任過帝王之師,死後更是陪葬皇陵,你的祖父雖不及他,但也官至戶部尚書,也有入閣的能耐,便是沈家眼下潦倒,但在當年,亦可稱世家。”

    他閉了閉眼:“當初陸家案發,沈家作為姻親,也在牽連之列,我和父親都入了獄,父親那時已經將將五十,他們當著我的麵,對父親上重刑,逼我畫押認罪,之後,甚至有官員上書,說我的祖父不配隨葬帝陵,要掘出他的骸骨。”

    他頓了頓:“主審此案的刑部尚書,姓許,是她的父親,她雖為庶出,卻極得許尚書疼愛,後來許尚書在牢裏見我,直言當年瓊林宴上,他女兒對我一見傾心,我妻已與我和離,隻要我願意娶許氏,他可以助我脫罪,甚至保住功名。”

    沈望舒抹了把眼睛,低頭看著盆裏明晃晃的火光。

    沈長流神情澀然:“我和你母親年少夫妻,我愛她重她,可身為世家子,我難道能眼看父親慘死,祖父屍骨不安,讓家族榮光敗落?有些事情,重於我,重於你,甚至重於你的母親。”

    他撫著陸氏的光潤墳墓:“我出獄之後,顧不得你母親流落在外,急迎許氏為妻。”

    沈望舒再聽不下去了,臉埋在手裏,隻有嗚咽聲透了出來。

    他愛憐地輕撫她鬢發:“望舒,你以後,一定不要嫁給像我這樣的人。”

    幸好‘陸清寥’並不是他這樣的人,按說陸家敗落,族人盡數伏誅,他一度以為,‘陸清寥’會執著於光複陸家,對當年之事耿耿於懷。

    但眼下瞧來,他行事頗為灑脫,似乎對於振興陸家也沒有特別的執念,這也是他願意鬆口許親的原因。

    這世上,最無辜的是女子,但家族一旦出事,首當其衝的也是女子。

    她母親吃過的苦,他實在不想讓女兒再嚐一遍了。

    掃完墓回來,父女倆的心情都不是太好,一路無言,沒留神官道上突然開始敲鑼打鼓,一波一波的人潮湧來。

    沈長流一怔,沈望舒忙解釋道:“快過年了,附近好些村子要去縣上趕集,咱們快躲開點。”

    她這話還是說的有點晚了,一波一波人潮洶湧而來,轉眼將父女倆隔開,原本負責守衛的沈家護衛,也被人潮衝散了。

    沈望舒正要大聲喊人,口鼻突然從後被人捂住,一股奇特的味道襲來,她本能地想要掙紮,結果全身一軟,瞬間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