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得罪
  第5章 得罪

    皇帝日理萬機,又兼嘉州夏訓,河堤潰垮,淹了田莊,朝中正在為救災修堤犯愁,淮水嘉州河段每隔幾年都要鬧上一回大汛,工部提出要改河道,修新堤,戶部以銀錢吃緊,不肯批複,兩部尚書鬧到皇帝跟前,吵得不可開交。

    後宮要千金丸一事自然被皇帝拋諸腦後。

    隻是數日過後,皇後那頭也說那千金丸於她身子有利,皇帝不免上了心,皇後膝下無子,常年纏綿病榻,他心中對這位發妻多有愧色,於是叫來上次隨他出宮的內侍,

    “你且去西市傅家藥鋪,將那千金丸再買一些來。”

    內侍聞言露出苦澀,“陛下,上次是您親自駕臨,自是想買什麽便買什麽,可若是奴婢出宮采辦,須經內廷司查驗,一旦購買藥物,又必須經太醫院審查,這便牽扯上了典藥局。”

    “您是知道的,這一旦往貢藥上頭引,太醫院得派人去審查藥鋪資曆,是何人所辦,藥材從何而來,還得去函令錦衣衛協查身世,這一搗騰,少說也得半年。”

    皇帝聞言俊眉微扯,“朕倒是忘了這茬。”

    若是傅家藥好,確實可令其入典藥局的藥庫,今後專給內廷供藥。

    隻是茲事體大,還得試驗幾回,若確實是好藥,再行令太醫院去查驗。

    “成,朕得空再去一趟。”皇帝掐下話頭,又忙於政務。

    暑氣正盛,宮裏為平康公主與徐嘉大婚忙碌起來。

    淑貴妃不得空暇,提過這一遭,見皇帝不在意,也就丟開了。

    皇後身子不好,已不理後宮多年,皇帝著淑貴妃協理後宮,她女兒的婚事自然是打起十分精神對待。

    再過七日,徐嘉終於能下地,他與平康公主婚事拖不得,隻能強撐著身子接親。

    大婚前夜,平康公主求見皇帝,皇帝不曾見她,她撲在淑貴妃懷裏大哭,

    “母妃,父皇像是厭棄了我,女兒該怎麽辦?嗚嗚嗚,”

    淑貴妃心疼地將女兒摟在懷裏,安撫道,“眼下你不用嫁成安候府那病秧子,已是萬幸,你父皇的寵愛,娘遲早幫你掙回來,不過有件事待你嫁過去後,必須料理。”

    平康公主止住哭聲,仰眸問,“何事?”

    淑貴妃溫和的麵容閃過一絲冷色,“你父皇不是氣你奪了人家夫君麽,待你出嫁後,便舉辦賞花宴,邀請徐嘉相識的士子過府,你給傅嬈挑一位夫君,屆時你父皇滿意了,必定不再惱你。”

    平康公主神色雪亮,“這是個好主意,那徐嘉與她處了十年,誰知有沒有感情,不將她嫁出去,女兒心中不安,得把這個眼中釘除掉才好。”

    淑貴妃滿意地摸了摸女兒的頭,“你明白就好。”

    平康公主想起那荒敗的徐府不由懊惱,“母妃,隻是那徐府宅子窄得很,才三進,女兒堂堂公主,如何在那等狹隘之地舉辦賞花宴?”

    淑貴妃將她鬢間亂發別於耳後,雍容一笑,“這就是為娘的用意,你舉辦賞花宴時,為娘叫你舅舅安插幾名禦史過去,禦史見你堂堂公主住在那般狹窄之地,而你這頭還為那傅家女選夫,姿態做足,禦史再去你父皇跟前奏上一本,想必你父皇見你乖巧,便給你造公主府,”

    平康公主聞言喜上眉梢,撒嬌道,“還是母妃厲害。”

    淑貴妃抱著女兒,麵上笑容漸漸收緊。

    她在後宮這麽多年,能壓倒皇後,豈能沒幾分城府?倘若不是皇帝要將女兒嫁給那病秧子,她也不至於出此下策,叫女兒白白丟了名聲,好在有驚無險,能得狀元為夫,於李家與三皇子皆有利。

    “你舅舅是吏部侍郎,你嫁過去後便叫徐嘉潛心當差,自有他出頭之日。”

    “女兒知道了!”

    因先前上錯花轎一事鬧得滿城風雨,平康公主大婚辦的並不張揚。

    傅嬈還是忙了一整日回府,聽見隔壁鞭炮連連,方反應過來徐嘉正式迎娶公主過門。

    她立在堂屋靜默片刻,什麽都沒說,去了後院。

    進了正屋,鄭氏正與鍾嬤嬤低聲說話,見傅嬈打簾進來,忙掐住話頭,偏頭朝裏悄悄將淚水擦幹,抬臉擠出一絲笑容,“回來了。”

    傅嬈何等聰明,自然知道母親為何不快,她來到塌旁落座,見旁邊高幾擱著一藥碗,裏頭黑乎乎的藥湯已涼,想來母親不曾用藥。

    鄭氏循著她視線看去,麵色微微一僵,“哎呀,瞧我,說了半日話,竟是忘了喝藥,你去熱一熱再送來吧。”鄭氏看了一眼鍾嬤嬤。

    鍾嬤嬤也略微紅了眼,端起藥碗垂著臉朝傅嬈施了一禮,退了出去。

    傅嬈望著鄭氏沒說話,鄭氏迎著她灼灼的視線,臉上的笑意終是褪去,別開目光。

    沉默的片刻,隔壁的嗩呐喧囂越發清晰,聽得鄭氏眼眶一酸,淚意頓時湧了上來。

    傅嬈見狀,無聲歎了一口氣,握住她纖細白皙的手,開解道,“娘,您別難過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徐嘉這般品性,早日看穿的好,再說了,經曆這一陣,女兒也想明白了,與其將喜怒哀樂係於男人身上,不如自己去掙。”

    鄭氏執著手帕擦淚,紅著眼眶問,“你是何意?”

    傅嬈笑了笑,往她跟前一坐,神采奕奕道,“您瞧啊,女兒如今被封為縣主,這是多少女人一輩子都得不來的榮耀,女兒已經比過了絕大多數人,現在封地在手,一輩子吃穿不愁,也不用擔心被男人休棄,不用看人臉色過日子,豈不自在?”

    “女兒已經想好,要承祖母遺願,將藥鋪做大,揚名立萬。”

    “待回頭坤兒考上功名,咱們家再沒這般好,”

    鄭氏怔怔望了她半晌,澀聲道,“可是你的婚事怎麽辦?”

    女兒被公主搶婚,於名聲有損,私下哪個還樂意娶她,這才是鄭氏心中的痛。

    傅嬈對成親已無念頭,隻是這話卻不能跟鄭氏挑明,隻得勸道,“您就是瞎操心,女兒及笄那年,那道士不是說女兒旺夫麽,且等風頭一過,回頭定有人來說媒。”

    這話又勾起了鄭氏的傷心事,她難以自抑,淚如雨下,“你已經十八了,原先就被徐嘉那混賬誤了兩年,如今再等兩年,等你到了二十,哪還嫁得出去?”

    鄭氏悲從中來,倒在塌上泣不成聲。

    傅嬈勸不動,隻得做罷。

    怎知次日平康公主遣一女官上門,說是七日後舉辦賞花宴,替傅嬈擇婿。

    鄭氏聞言心中雖有擔憂,可思及女兒婚事艱難,還有什麽可顧忌的,當即應了下來。

    她又擔心傅嬈回頭不肯去,隻吩咐家中下人不許在傅嬈跟前提此事。

    到了徐府舉辦宴席這一日,鄭氏清早就將傅嬈留了下來。

    “你今日留在府上幫我辦一件事。”

    傅嬈正陪著鄭氏用早膳,桌上擺著百合薏米粥,一小碟蔥花卷,並一籠水晶蝦餃。

    熱騰騰的水汽熏得傅嬈差點睜不開眼,她咬了一口餃子,含糊問道,“什麽事?急嗎?今日有個提供藥材的客商要來店裏,若是不急,且緩我幾日。”

    近來傅嬈早出晚歸,回來後還要給她把脈,再配好第二日的藥膳,可謂是忙得腳不沾地,鄭氏也心疼,“嬈兒,娘還有一件信物在徐嘉那裏,你今日幫娘去拿回來。”

    “改日吧,”

    “不成,必須得今日去。”鄭氏正色道,

    換做以前,傅嬈定會想法子勸服鄭氏,如今她以孝名被封縣主,多少不敢違拗她老人家。

    鄭氏打起精神拉著她坐在梳妝台前,打扮了半日,吩咐鍾嬤嬤帶著她出門。

    進了徐府,她才知道,自己被親娘給坑了。

    平康公主不待見傅嬈,裝病不出,隻叫一宮中嬤嬤打點宴席。

    府內不僅邀請了徐嘉同期的士子,翰林院一些低階官員,並幾位六七品的禦史,便是各自家眷也請了來。

    傅嬈百無聊賴打算坐一坐就走,怎知那些女眷拉著傅嬈問東問西,替她品評今日受邀而來的士子,倒是大言不慚幫著她選夫婿,皆被傅嬈不痛不癢拒絕。

    宴席上,徐嘉被灌了不少酒,喝的麵色通紅,竟是興起當眾作了一首詩,引得滿堂喝彩。

    宴後,傅嬈推脫不舒服,打算回去,從花廳出來,沿著石徑穿過一片桃園,迎麵卻見一青衫男子立在路邊,他轉身見是傅嬈,神色微微一亮,旋即上前作揖,“傅師妹。”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在酒肆替傅嬈聲張的男子,姓陳,單名一個衡字,與傅嬈同是青州人士。

    傅嬈愣愣望了半晌,好一會才認出他來,驚喜道,“陳師兄,怎麽是你?”

    傅嬈的祖母在青州一帶極為有名,曾師承當年一江湖神醫,她幼年承歡祖母膝下,祖母去世後,將她托付給那位神醫的義子,陳衡便是那位義子的徒兒,隻是陳衡雖家學淵源,怎奈心生讀書之誌,學了數年便去各地遊學,後來傅嬈進京,與他也斷了聯係,怎知在這徐府卻撞上了。

    陳衡緩步過來,打量了傅嬈少許,見她麵色極好,便放心下來,“我與徐嘉同科,我是二甲十七名。”

    “原來陳師兄也高中了,那太好了,眼下你在何處高就?”

    陳衡聞言麵露苦笑,迎著日頭光暈,他麵龐白的有些透明,“我掛在禮部名下,卻被派遣去了太醫院。”

    “哦,這是何故?”傅嬈不解官場門道,

    陳衡神色晦暗道,“太醫院受禮部轄製,禮部必有人常駐太醫院,協理禦醫派遣,典藥及教育之責。我恰恰習過幾年醫術,便被侍郎派任此職。”

    傅嬈不笨,便知陳衡隻身一人,上頭無人關照,哪怕定員在禮部,卻被支使去幹雜差,禮部可是上三部,科舉,宗嗣,祭祀,邦交才是其主職,其他皆是無關緊要,陳衡被派遣去了太醫院,想來難有出頭之日。

    “無妨,陳師兄高才,定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對了,我如今開了一間藥鋪,就在西市,你有空可以來坐一坐。”

    “哦?你開了藥鋪?這敢情好,我正管著太醫院的采辦,有機會我替你張羅打理。”陳衡這才有了笑意。

    傅嬈聞言更是心中明亮,她善製千金丸,要說哪裏最吃銷,必定是皇宮,若是能搭上太醫院這條線,今後能成為皇宮貢藥,那她這藥鋪可就四海聞名,不愁銷路了。

    “陳師兄,我家就在隔壁,你得空來拜訪,我娘還記得你呢,常常問起你。”傅嬈極是機靈,也很坦蕩,這番話說出來,陳衡便知她意。

    “擇日必登門拜訪。”陳衡在京中無親友,能與傅家結識,平日也算有個去處。

    當然,他還有些旁的心思。

    他定定看了傅嬈少許,再拜,“時辰不早,我先回,得了空我必去府上探望伯母。”

    傅嬈笑意融融回禮,她立在石徑中,望著陳衡離開,心中不免感慨,年幼她祖母曾笑談,要將她許配給陳衡,那時的陳衡誌在四方,她還小,此事無疾而終。

    兜兜轉轉,她與徐嘉在一起,扶持徐嘉高中狀元,轉背卻被徐嘉給拋棄,

    思及此,便見花叢後閃出一人,玉帶錦衫,不是徐嘉又是誰?

    徐嘉負手從樹後邁出,一雙清潤的眸被酒意染紅,如江海墜月,沉沉灑落江心,沉下去浮上來,思緒翻騰,

    “你認識陳衡?”他語氣微有些厲色。

    傅嬈麵露清冷,開門見山道,“你手裏是不是還有我家的信物?快些還給我!”

    徐嘉聞言麵色微僵,不過一瞬間又恢複了冷厲之色,“早就丟了。”

    一日醉酒,那玉佩便不知所蹤。

    傅嬈見他不甚當回事,不由怒火澆心,“我已將婚書還你,你卻將我的信物丟了,若是回頭再尋著了,豈不惹閑話?”

    徐嘉不知為何冷笑出聲,一步一步逼近傅嬈,

    豔陽下,傅嬈麵色越發透白,粉中夾光,竟是如皎月生輝。

    徐嘉目光罩住她,寒聲道,“怕什麽閑話?我們倆的事滿城皆知,我箱籠裏哪件衣裳不是你繡的,還怕閑話?”

    傅嬈這下真的是怒極,不過她很快鎮定下來,優哉遊哉笑道,“喲,駙馬爺不怕被公主聽到?”

    徐嘉如同被冷水澆下,臉色頃刻涼了下來。

    他也不知怎的,些許是今日喝多了酒,剛剛瞧見傅嬈與旁的男人言笑晏晏,心裏莫名地就勾出來了火來。

    昨日得知平康公主要在徐府給傅嬈選婿,他不樂意,卻也不敢違拗,今日勉力應付,一雙眼卻時不時偷看傅嬈。

    傅嬈今日裝扮得極美,一身草綠的抹胸襦裙,上身是橙紅的窄袖,再披上一件薄薄的絲綢黃紗,襯得身段婀娜多姿,裙帶似蝶,展翅欲飛,偏偏她麵容沉靜,那份氣色將那蝶翅給生生勒住,落下一方飄逸不失穩重的氣度來。

    傅嬈本就生的極好,隻是以往家境貧寒,要供兩人讀書,她省吃儉用,不敢裝扮,近來得了皇家賞賜,吃穿用度皆是精致,反倒是養出一身好氣色,徐嘉堪堪環顧一周,便一眼能從人群中看到她,粉頰如玉,瑩瑩生輝。

    結識公主後,他每日腦門如同充了血,興奮之至,平康公主生母淑貴妃娘家乃是趙郡李氏,李家勢大,李家大爺便是吏部侍郎,倘若他能娶了平康公主,必定飛黃騰達。

    本朝不禁駙馬為官,再有皇帝的看顧,他今後少說也是內閣大員。

    可新婚七日下來,他與平康公主朝夕相處,才發覺這位公主飛揚跋扈,刁蠻無狀,他整日小心翼翼,求爺爺告奶奶侍奉她,累極。

    兩相比對,不免想起傅嬈以前的溫柔小意。

    他飲食,衣裳,鞋襪,皆出自傅嬈之手。

    再瞥著旁邊一個不樂意便將他一腳踢下床榻的跋扈公主,心裏就咂摸不出滋味來。

    今日得見傅嬈,那些難以言說的心思更是壓都壓不住,是以,一時衝動,跟了來。

    傅嬈見徐嘉神色有異,也略微猜到幾分,怒火欲盛,正要鄙夷他幾句,怎知身側廊下傳來一道冷峭之聲,

    “喲,我說找不著你們人呢,原來在此處私會!”

    平康公主在宮女簇擁下,款款行來。

    傅嬈見她,麵色微變,退了幾步,“給公主請安。”

    平康公主麵露妒色,她早恨傅嬈至極,若不是傅嬈去宮門前告禦狀,她父皇也不至於厭惡她至此,今日好不容易逮著了傅嬈的把柄,她豈會放過。

    她三步做兩步來到傅嬈跟前,抬起手便一巴掌朝傅嬈的臉呼去。

    身後的徐嘉見狀,下意識便去攔平康公主,而傅嬈呢,自然不會任由平康公主打她,忙得往後一退,臉頰與枝條擦過,登時被帶出一條紅印子。

    平康公主見打不著傅嬈,氣得反手一巴掌摔在了徐嘉臉上,

    “混賬東西,你敢攔我?”

    徐嘉一瞬間被她打蒙,不覺疼痛,也顧不上遮掩,反倒是滿臉驚愕盯著平康公主。

    傅嬈心生一計,扶著樹幹起身,滿嘴譏諷道:“殿下還是管好自己的夫君吧,省得他又藏著什麽不該留的東西,起了不該有的念頭!”

    丟下這話,她捂著臉疾步退開。

    身後傳來更激烈的吵鬧,傅嬈莫名解氣,折出了徐府,待要回去,思及若是被鄭氏瞧見,少不得又是一樁事,想著還有一客商在等她,吩咐侍女去與鍾嬤嬤招呼,她急忙上了馬車,趕來店鋪。

    申時三刻,她攜一身狼狽與斜暉,跨入店門,忽的瞧見東窗下立著一人,瞧著像是等了許久。

    隻見他一身玄色竹紋直裰,清致疏落,矜貴雍雅,眸色沉潛直直落在她身上,須臾又轉至她捂著的臉頰,目光倏忽一沉,

    “這是怎麽了?”

    聽著語氣是和緩的,卻雜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