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討價還價
  第3章 討價還價

    伴隨著夏蟬嘰嘰喳喳,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如珠玉落盤,格外悅耳。

    她時而急促激昂,擲地有聲,時而如泣如訴,柔情百轉。

    裴縉就這般斜倚在圈椅裏,隔屏靜聽。

    他之所以跟來,確實是對這傅家女略有不快,她雖是委屈,卻膽大包天跪在正陽門外伸冤,也算是給他這個天子施壓,這等女子實屬罕見,他倒是想聽聽,她做怎番計較。

    不料細細聽來,傅嬈敘說了這十年,她是如何扶持那徐嘉一步一步從青州考來京城,

    “那年進京路宿客棧,他突發寒疾,病重,彼時外頭大雨瓢潑,他或有性命之憂,小女子無計可施,拿著親娘僅剩的簪飾,冒雨跑去當鋪當了幾角銀子,又揣著那銀子去醫士家裏,跪了整整兩個時辰,那老醫士才肯出門救他一命,要說他那命是我與母親所救,也不為過,”

    隻聽見那小姑娘嚶嚶啜泣,似江南細雨,嗚咽不止,如一層煙瘴蒙在他心底,他隨之而生出幾分惱火,不知是替傅嬈憤懣,抑或是惱怒自家女兒瞎了眼,越發厭惡起徐嘉來。

    易地而處,他便能理解傅嬈此番心情,也難怪她破釜沉舟,敢告禦狀。

    屏風外那小姑娘,執帕捂著櫻桃嘴,眼眶泛紅,眼尾拖出幾分酡紅之色,給那原本昳麗的容添了幾分嫵媚柔憐,隻聽見她輕聲道,

    “大人,小女子滿腔心思皆係在他身上,視他如命,如今他堪堪將我甩開,欲娶旁人,敢問大人,我如何能忍,隻恨當初不該送他入京,哪怕不要這個狀元,我也不願與他分離,”說到這裏,傅嬈掩麵低泣。

    禮部侍郎曲寧聽到這,麵露尷尬之色,“依你之意,是不想放手?”

    傅嬈輕輕將眼淚揩去,身子一抽一搭,盈盈啜問,“公主殿下金尊玉貴,要什麽男人沒有,不如就把這狀元郎還給我罷,”

    她杏眼睜圓,烏溜溜的,滿心期待望著曲寧。

    曲寧聞言頭大得很,悄悄瞥了一眼屏風內皇帝的臉色,見他麵無表情,竟是額尖冒出一層細汗來,他揩了揩額,強顏歡笑道,

    “傅姑娘,公主是君,你是臣,那徐嘉已與公主有了夫妻之實,那必須得做駙馬。”

    傅嬈聞言小臉立即垮下,一副要哭的模樣。

    曲寧滿臉犯難,扶額擋住,暗暗朝裴縉望了一眼。

    裴縉麵露晦色,他算看出來,這小女人不好對付,前腳還振振有詞罵那徐嘉是負心漢,後腳卻不肯撒手,裴縉何等人物,半壁江山皆是他親自打下,如今坐擁四海也有十多年,哪裏能看不出傅嬈的把戲。

    這是想談條件。

    他指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在膝蓋上敲了三下,曲寧會意,打斷傅嬈哭聲,

    “傅姑娘,陛下有意在京城替你擇一佳婿,你要知道,天子等閑不賜婚,這是何等榮耀。”

    傅嬈聞言暗中翻了個冷眼,少給她畫大餅,她不吃這一套。

    她嘟囔著小嘴,委屈巴巴道,“大人,您也要知道,我嫁的可是當朝狀元,常言道,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徐嘉定是未來的閣老,一旁的人我也瞧不上!”

    曲寧噎住,不過這話倒也在理,不出意外,徐嘉未來前途似錦。

    他暗瞥了一眼皇帝。

    裴縉慵懶的身子挪了挪,矜貴的麵容呈現冷白色,無聲笑了笑。

    誰說徐嘉是未來閣老,問過他了嗎?

    曲寧會意,正色道,“傅姑娘,徐嘉未來如何,誰也說不定,你還是抓緊了眼前為好,陛下知你委屈,有心補償你,姑娘見好便收吧。”

    曲寧說完,見傅嬈眼神眨都未眨,他不由暗怒,這小女子忒厲害了些,

    默了默,他咬牙道,“此外,再賞賜你一田莊,算是補償,莊子位置極好,便在京郊,旁邊還有一處林子,你好生經營,今後吃穿不愁。”

    這是曲寧事先從皇帝那討來的旨意。

    賜她一門婚事,再行賞賜,已算優渥。

    傅嬈扶著茶盞,輕輕一笑,“大人,當今內閣首輔便是先帝朝的狀元,徐嘉前景再如何,也差不了,我嫁了他,哪個不敬著我?且不說這榮耀這名聲,便是今後,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什麽田莊鋪子,金銀珠寶,自是如流水湧來,我弟弟沒準也能跟著飛黃騰達呢。”

    曲寧聞言無語凝噎。

    屏風後的裴縉則是氣笑了。

    傅嬈的意思,他已明了,這是名也要,利也要。

    這小妮子,還真是難纏。

    曲寧也跟著黑了臉,“傅姑娘,你是何意?”

    傅嬈不再兜圈子,慢騰騰押了一口茶,含笑道,“大人,還望您替民女回稟陛下,民女有三個請求。”

    “其一,民女扶持徐駙馬高中,算是散盡家財,其中花費少說也能買下兩個莊子鋪子,公主殿下多少也該補償我一些。”

    “再者,民女經此一事,於名聲受損,怕是今後婚事難成,索性我便守著家母,教導幼弟,也絕了這成親的心思,陛下能否賜我一封號,也省的旁人指指點點。”

    “此外,還望陛下準許我弟弟入國子監就讀。”

    曲寧聞言麵露怒色,語氣轉厲,“傅姑娘,你可知那封號不是尋常之事,非有功的貴眷,抑或皇親宗室不能給,你這是,強詞奪理!”

    他沒料到傅嬈膽子大到這個份上,敢堂而皇之要封號。

    傅嬈攤攤手,滿臉無辜道,“若是跟了徐嘉,我今後少不了是個一品或二品誥命夫人,給我封個低階的縣主,也不算過分吧。”

    曲寧真是氣結,拿傅嬈一點辦法沒有,隻暗暗往屏風內瞅。

    傅嬈與曲寧說了半晌話,也算看出,屏風內坐著位矜貴要員。

    她見過程康,倘若是程康,沒必要隔著扇屏風,說明裏頭的人物必定比程康牌麵還大,這能是誰呢,莫不是陛下親臨?

    這個念頭一起,傅嬈還真是嚇了一跳。

    既是天子親自駕臨,想必對此事極為看重,她早聞乾幀帝賢達開明,朝中大臣均是社稷之臣,海清河晏,四境皆服,若非如此,她也不敢告禦狀。

    傅嬈向來極有膽色,當即放下茶盞,跪拜下來,哽咽道,“大人,若沒封號,難保公主與駙馬今後不為難於我,此三項請求也算情理之中,非如此,不能平複民女心中憤懣,常聞陛下愛民如子,若陛下易地而處,定能明白民女苦楚,還望大人成全!”

    她這番話明顯是衝著皇帝說的。

    屏風內的裴縉不由麵露異色,這小女子當真聰明,已猜出他的身份。

    比起曲寧,他聽了傅嬈的要求,心中倒是平靜。

    自古遇賢達女子賜予封號,不算稀奇,傅嬈素有孝名,他一來宣揚孝道,二來撫慰傅嬈,給個封號可為一段佳話。

    他手指往膝蓋敲了三下。

    曲寧鬆了一口氣,起身衝傅嬈道,

    “姑娘的意思,本官明了,姑娘先回府,待本官稟報陛下,再行回複。”

    傅嬈也知曲寧不會當麵答應她,再三磕頭,方才離去。

    待她一走,裴縉從屏風後繞出,臨雅間窗欞望向傅嬈背影,隻見她在侍女攙扶下,微躬身著身段步入馬車,霞光滿天,映照她綽約的身影溫煦柔寧,有膽色,有見識,非常女子也。

    他收回視線,落在曲寧身上,“應了她吧。”

    曲寧微露詫異,躬身而答,“陛下賢明,是傅家女之福,也是百姓之福。”

    上有明君,胸襟藏山納海,下有賢臣,朝中氣象萬千,乃是盛世之兆。

    傍晚,旨意下達傅府,言之,聖上聞傅家女乃前朝太傅之後,胸懷錦繡,有膽有識,又兼孝心感天動地,特封乾寧縣主,實封田莊一百頃,賞西市鋪子一間,金銀首飾,綾羅綢緞兩車,準其弟入國子監就學。

    傅嬈及鄭氏感激不已,叩謝天恩,傅嬈暗道聖上還真不錯,竟是這般爽快,可見是個明君。

    他若真要料理這件事,有一百種法子來對付她,無非是胸懷四海,不跟她計較,可憐她罷了。

    當然,其中也必有程老禦史襄助之功。

    傅嬈喜不自禁,當即派人去信終南書院,讓弟弟傅坤回京。

    傅府歡天地喜,宴請鄰裏。

    平康公主與徐嘉那頭卻沒這般好過。

    裴縉回宮便召見了平康公主,他這些年養尊處優,極少動怒,膝下子嗣不多,唯有三子三女,大皇子身體羸弱,二皇子早夭,三皇子雖有幾分機靈年紀卻小,唯獨這個長女打小聰明伶俐,算是他一手帶大,平日驕縱她幾分,不想這回幹出這等沒臉沒皮之事。

    那傅家女隻比她大兩歲,那番聰慧氣度,卻是女兒所不及。

    些許是失望透頂,裴縉倒也沒罵她,隻麵容清冷,寒聲道,

    “朕看在你母妃麵子上成全了你,既是你自己選的路,今後可別後悔,此外,你當知,那傅家為了徐嘉考上狀元,傾盡家產,朕和朝廷不替你背這個鍋,給她的賞賜全由你來承擔,你的公主府裁撤,你自行住去徐家,當你的狀元夫人,,”

    “父皇,,”平康公主跪在大殿正中,眼淚簌簌撲下,膝蓋朝裴縉挪來,拜在他腳跟,緊緊拽著他衣角,含淚望他,“父皇,女兒錯了,您原諒女兒這一次吧,女兒再也不敢了,”

    裴縉麵容沉靜看她,眼波一動未動,“朕是天子,這次沒殺了徐嘉,已然是偏私,你若冥頑不顧,朕殺了他,你去皇廟出家為尼。”

    平康公主嚇得倏忽止了哭聲,隻垂眸啜泣,不敢再吱聲。

    心中暗暗記了傅嬈一筆。

    暗想等風聲一過,回頭再撒個嬌,定能討父皇歡心,公主府沒了便罷了,隻要封地還在,她也不愁沒銀子花,此外等她與徐嘉生下孩子,過了兩年,父皇定會賞賜她府邸。

    於是越發賣乖,抬著淚眼,討巧道,“父皇,女兒知錯了,女兒一定改,今後不再叫您操心。”

    裴縉眯了眯眼,終究沒說什麽,擺了擺手示意她出去。

    與著傅家那道詔書的同時,他下旨,將平康公主下嫁徐嘉。

    隻是前腳聖旨送到徐府,後腳羽林衛便將徐嘉給拖走,杖責三十大板,將徐嘉打得皮開肉綻,暈死過去。

    彼時平康公主在淑貴妃的翡翠宮待嫁,聞訊泣淚交加,不敢求情,隻派宮人送了上好的藥膏去徐府。

    三日後,徐嘉拖著病驅來到傅府,傅嬈與他當眾簽了和離書。

    “我搬去徐府的嫁妝,也不要了,並這些年你在我家吃穿用度,皆折為銀子還我。”

    徐嘉被下人架著,額尖的細汗直往外冒,也無力與傅嬈申辯,恰恰他高中狀元後,不少商戶前來拜訪求字,多多少少攢了些家產,答應給傅嬈兩千兩銀子。

    他這幾日半死不活的,倒是頭一回生出幾分悔意,倘若他不一時鬼迷心竅,或許也不至於遭罪,他已是狀元,無非是爬的慢些,這麽一想,給銀子倒也爽快。

    傅嬈手執和離書,並那兩千兩銀子的銀票,默然許久。

    十年的情誼,算是了斷。

    又一日,弟弟傅坤回府,了解事情始末,十歲大的孩子氣勢洶洶要去徐家理論,被傅嬈攔住,且勸說半日,歇息一晚,隔日便將他送去了國子監。

    進了國子監,弟弟高中的希望便大了不少,這是傅嬈最欣慰的事。

    現在傅嬈得了一間鋪子,手裏也有了閑錢,便琢磨一樁生意來。

    她祖母乃是當地有名的醫女,她自小耳濡目染,學了不少藥方,尤其她母親身體向來不好,她常年親自給配藥,思來想去,打算繼承祖母遺風,恰恰她祖母娘家做藥材生意,她便寫信去青州,這一來二去,折騰半月,就在西市開了個藥鋪。

    傅嬈深知閨中女子與婦人,頗有些諱疾忌醫,遂配了好幾樣針對婦人病的藥丸,她家中醫書頗多,祖母更是留下不少藥方,她便研製出一些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和藥液。

    傅嬈不給人看病,隻賣藥丸藥膏。

    藥香同源,傅嬈平日也愛調香,自知京城女眷愛用熏香,香料用得好,也能治病,傅嬈便做起藥香的生意,這在京城也算獨具一格。

    隻是這個行當不比旁的,得靠口碑,一時半會別想賓客盈門,傅嬈倒也不急,如今她有田莊在手,那片林子也著人種了藥材和果子,皇帝更是連那莊子上的奴仆也一並賞了她,家中吃穿不愁。

    一日裴縉微服私訪,路過西市,恰恰瞅見傅嬈那藥香鋪子,驀地想起那鋪子還是他在潛邸時經營的一暗樁,後來他禦極後,原先皇子府的家業全部歸到了內庫,這一次給傅嬈賞賜,他隨意便將這鋪子給賞了。

    怎的那傅家女做起了藥香生意?

    他十分好奇,打了個手勢,吩咐暗衛在外頭守著,自行帶著兩名年輕的內侍,跨入店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