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三十

  世界最大的單體衛星廳——浦東機場衛星廳三期融資、W航空公司並購巴西機場,這兩個項目趙輝竟不假思索便接了下來。“想做點兒事情,”他對吳顯龍道,“不光為自己,為家裏人,為幾個小的,也為S行。往大裏說,也希望上海越來越好,國家越來越好。”

  國勝基金的上市答謝酒會,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級賓館舉辦。顧總和趙輝都在被邀請名單裏。S行多年的合作夥伴,公募或是私募,行裏一大半基金都是與國勝合作。老總姓於,四十出頭,卻已是這行的老人了。國勝連著幾年銷量排在全市前三,穩穩的一線基金公司。

  顧總與於總很熟,一直在角落裏聊天。趙輝到餐台拿飲料時,瞥見吳顯龍從門口進來,揮了揮手,叫聲“阿哥”。吳顯龍走近,拿了杯飲料,朝那邊努嘴:“小於快拜顧總當爹了吧?”趙輝笑笑。吳顯龍朝四周看看,壓低聲音:“不是S行,國勝現在也就是個三線小公司,別說上市,連吃飯都難。”趙輝道:“人也是聰明的。”吳顯龍道:“聰明人多了,還要看膽子大不大。”趙輝停頓一下:“老薛膽子也大。”吳顯龍道:“那就剩最後一條,看運氣了。這世界不管什麽行當,到頭來全是靠天吃飯。”

  趙輝知道吳顯龍對國勝有點兒心結。當初他在青浦貸的那幾筆,全是通過國勝發售定向基金。上麵指定的,沒的選。國勝有一陣資金鏈不穩,差點兒關門跑路,好不容易才穩住。違規那些就不提了,也不止他一家如此,人人心知肚明,不說穿罷了。吳顯龍上了年紀,對那些太張揚的人便有些看不慣。尤其在這人手裏也吃過苦頭,幾億險些打水漂,還落個不明不白。過去的事不提了,這行的規則是,永遠捧著強勢的,好壞不論。但終歸心有餘悸。麵兒上還是一團和氣,否則也不會來參加酒會。

  於總見到他,立即迎上來:“多謝吳總捧場。您氣色不錯,越來越有範兒了。”於總是北京人,一口地道京片子。

  “最近野山參吃得有點兒多。”

  “哎喲,那也不行,秋天了,您當心上火。”

  “沒事,上火了再吃西洋參。做我們這行,都是先管眼前太平,後麵的事,走一步算一步,見招拆招。你懂的呀。”吳顯龍笑笑,見不遠處有熟人,打個招呼,過去了。

  離開時,趙輝在樓下遇見陶無忌。原本說好讓陶無忌也來的,但他沒進去,隻在大堂等著。趙輝特意向顧總介紹陶無忌:“就是審計部的那個孩子,去年分來的。”顧總說了些鼓勵的話:“趙總跟我提過好多次,把你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早就想鄭重見一回了。小夥子越長越精神了。”趙輝奇道:“您見過他?”顧總道:“救人那次,倒吊在二十三樓的,不是他嗎?網上還有照片,各種角度的。我還點讚了。”幾人聽了都笑。

  送走顧總,趙輝問陶無忌:“為什麽不進去?”陶無忌道:“我在樓下等著就行。”趙輝看他:“現在不像我們那時候,年輕人多見見大場麵,多認識一些人,沒壞處。”陶無忌道:“我知道,您是為我好。”趙輝笑了笑:“我是單相思。‘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陶無忌坐趙輝的車回去。外麵下著雨。今年秋天雨水特別多,連著幾周都是滴滴答答。一場秋雨一場寒。趙輝忽說起李瑩,說她並不是他第一個女朋友,在她之前,他交往過兩三個。“早來的未必就是對的,分開也不見得是壞事,是給合適的人騰地方。”他朝陶無忌微笑,不再往下說。陶無忌猜他已經知道了。與苗曉慧正式分手不過幾天工夫,行裏便傳開了,被視作一樁攀高枝的典型失敗案例。陶無忌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避開趙輝的目光,笑笑。趙輝停頓一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給趙輝看手機裏的視頻——趙輝與吳顯龍在車裏說話的那段。趙輝驚訝的神情在臉上蔓延開,還未說話,陶無忌已飛快地把視頻刪了。兩人沉默著。空氣有些凝結。趙輝幹咳幾聲,問他要不要喝水。陶無忌說不用。他便自己拿了瓶水,擰開,抿了一口,還是幹咳,喉嚨有些難受,什麽也咳不出來。陶無忌說:“您在前麵放我下來就行,我從後門進去,省得您繞了。”趙輝說:“繞一段沒事。跟你多聊會兒。”

  回到家,陶無忌看手機,一連串未接電話,除了苗徹、蔣芮,還有苗曉慧,連打了三個。應該是蔣芮告訴她的,分手那天他一宵沒睡,高燒發到四十度。這兩天電話一直不斷,他都沒接。別人再怎樣安慰都是多餘的,關鍵還是看自己,要自我排解。剛才,趙輝這樣勸他。“我覺得自己像個笑話。”陶無忌差點兒這麽說,忍住了。那晚苗徹對他說“對不起”:“其實,我倒是越來越不討厭你了——”苗徹說到一半停下,應該是覺得這話沒名堂。放在那個時候,換個脾氣差的,促狹話就扔過去了。陶無忌也想扔,積聚了一年的情緒,不管是怨氣還是別的什麽,想全部釋放出來,否則人會瘋的。那時候罵娘應該也沒關係的。

  有人拿鑰匙開門。他猜是苗曉慧。門沒反鎖——果然是她。包放下,她遞給他一塊巧克力:“吃不吃?”他認得巧克力的牌子。大學裏,她第一次跟他說話,就是問他巧克力吃不吃。她一直喜歡這個牌子,口味沒變過。她是個念舊的姑娘,甚至有些婆婆媽媽。他曾經開玩笑,說她是傻大姐的臉蛋,老太婆的脾氣。很長一段時間內,陶無忌覺得如果他和她之間有一個人會變心,那也多半是他。她像個小妹妹那樣依戀著他,無話不說,他倆之間沒有秘密——他想到這,便覺得別樣的窩塞,比悲傷還悲傷的感覺。

  “是我不好。”她道。

  “沒什麽好不好的。”他搖頭,“這種事沒標準答案。”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她有些苦惱地說,“我本來以為會一輩子喜歡你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慢慢地就喜歡上別人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他朝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吐了吐舌頭。他把巧克力還給她:“我不吃。”她道:“吃吧,我多得是。”剝開包裝紙遞到他麵前。他隻好接過,塞進嘴裏。她沒變,還是那個單純的女孩。對於兩個剛分手的男女來說,此刻的氣氛友好得有些別扭。她居然還向他建議:“胡悅不錯啊。她跟程家元已經分手了,你可以去追她。”陶無忌仔細辨別,確定她完全不知道胡悅暗戀他的事。“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幫你介紹別的女孩。”她很認真地道,扳手指,向他細數研究生同學裏合適的對象,有些他認識,有些不認識。她完全抽離出原先的身份,站在一個純粹的朋友的立場上,給他擇偶的建議。某某某,家裏條件一般,可是漂亮啊,身材也性感,你們男人不就喜歡這個嗎?某某某,長相普通,父親卻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長,妥妥地可以少奮鬥十年。還有某某某,性格比胡悅還要好,會做飯會織毛衣,標準的賢妻良母。——忘掉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便是愛上另一個人,還有什麽比介紹新女友更有誠意的道歉方式呢?陶無忌又好笑又悲涼。被這樣的女孩甩掉,似乎連生氣都找不到由頭,反顯得自己心胸狹隘了。人家說了,不愛了,那又有什麽法子?便是夫妻間,說離婚也離婚了,何況隻是男女朋友?“愛”是個狡猾無比的字眼,既無上限亦無下限,蜜裏調油時能上天入海,分手時便一文不值。全憑一張嘴,愛,或不愛。就那麽簡單。旁人摸不著看不見,也管不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委屈也隻得忍著,無處申訴。

  “那個男人,”陶無忌停了停,“——是不是挺好?”

  她點頭,幾秒後笑笑,又加上一句:“你也挺好的。”

  “我沒有他好。”陶無忌居然還客氣了一下。

  “差不多,你們各有各的好。”她道。把房門鑰匙放在他麵前。還有戒指。

  這個夜晚,因為苗曉慧的造訪,這段戛然而止的戀情,鍍上了一層說不清的顏色。像是鐵鏽色,一沉到底;又像是那種鑲滿亮片的舞台服,光芒在表麵凸起,大片大片的,看不分明。倒讓人暫時忘卻傷心了,而是陷入沉思。陶無忌想起趙輝說的:“有時候我反而盼著周圍全是壞得生蛆的人,那樣倒也幹脆了,待人做事也方便了。怕就怕人人都有一番道理,說出來也覺得沒錯。不好不壞,湊起來便成了一堆爛攤子。這時候,你恨不得有架飛碟從天而降,讓外星人抓去,那樣才好。”趙輝說這話時,一聲輕歎,搖頭,笑容卻依然清澈。他對陶無忌說,有些事情,早經曆比晚經曆要好。年輕是本錢,底子好,複原得快。老了再挨一刀,便難挨了。陶無忌說:“就跟打預防針差不多,有些針是終生免疫,越早打越合算。”趙輝微笑:“沒錯,是這個道理。”

  “我跟趙總很談得來。”苗徹向他攤牌那天,陶無忌這麽說。

  “那就去吧,”苗徹道,“真心話,不是嘲你。”

  “趙總比你有人情味,一看就很有涵養,謙謙君子。”所以說酒是個壞東西,很要命。

  “沒錯,你總結得對。去吧,我祝你一切順利,芝麻開花節節高。”

  “嘲我?”

  “說了是真心話,不是嘲你。”

  “一聽就是在嘲我。”他堅持。

  “那你要我怎麽辦?跪下來求你?”苗徹忍不住提高音量,做了個“逐客”的手勢,往外趕,“去吧去吧,哪裏好就去哪裏。我祝福你。退一萬步講,你這樣的人將來當上行長,總比那些戇大關係戶要好。我是為S行著想。所以,再說一遍,這是真心話,不是嘲你!”

  “上海人為什麽說‘嘲’,而不是‘嘲笑’?”他很認真地請教。

  “哎喲!”苗徹朝天翻個白眼,露出苦相,“因為上海人會過日子,能用一個字說清的,絕不浪費唾沫說兩個字。”打開門,一把推他出去,“走!”

  請的那幾天年假,原先是訂了三亞的自由行,沒告訴苗曉慧,想給她個驚喜,現在自然去不成了。自由行是預付款,不能改期也不能退。陶無忌想了一圈,去找程家元:“有興趣嗎?”程家元皺眉:“兩個男人——”陶無忌道:“雙床房,問題不大。”

  “慶祝雙雙被人甩?”程家元問。

  “隨便,想慶祝什麽就慶祝什麽,”陶無忌提醒他,“酒店錢我出,機票你自己買。吃飯和景點,我們一人一半。”

  淡季,前台升級到海景套房。陶無忌事先發了郵件,說是求婚紀念日。酒店做了蜜月布置,床上用玫瑰花瓣鋪了個大大的心形,浴缸裏放滿水,也撒了花瓣,旁邊是巧克力和香檳,房間裏都是五顏六色的氣球。兩人都有點兒發蒙。程家元問陶無忌:“不是說雙床房嗎?”陶無忌反問:“不花錢住套房,你有意見?”

  頭天晚上居然還送了情侶套餐。露天座,海風將粉色帷幔吹得一陣陣飄起。牛排也是心形的。周圍俱是一對對情侶。侍應生點蠟燭時,有些詫異地朝兩人看,酒差點兒倒出來。陶無忌說他是第一次住這麽好的酒店,“居然是跟你”。舉杯與程家元一碰:“草蜢有首老歌,《失戀陣線聯盟》,知道嗎?”程家元說:“知道。”陶無忌說:“失意的人,要團結起來。”程家元不解:“團結起來,把那兩個女的揍一頓?”

  “跟女的沒關係。就男的和男的。”

  “別再男的和男的了,”程家元朝旁邊瞥一眼,“人家眼珠都快掉出來了。”

  陶無忌拿過餐巾,忽地起身,在程家元臉上抹了一把:“看你,吃得嘴邊都是醬汁。”驚得程家元差點兒摔下椅子,一把奪過餐巾:“你幹什麽!”

  “今天怎麽不穿那件紅的?”陶無忌重又坐下,一臉正色,“我喜歡你穿紅的。”

  程家元嘿的一聲,停了停,翻個白眼,逼尖嗓子:“討厭!”

  大海有療愈的作用。尤其晚上,一眼望不到邊際,天與海,都是茫茫,黑暗中混作一團。沒有方向,人成了宇宙中不知所終的一點。隻看得見星星。海風撲麵而來,鹹鹹的,混著腥氣,還有冰冷的石頭味——應該是拍打著礁石而來的。海浪聲忽遠忽近,忽輕忽重。沒有節奏也是一種節奏。那瞬的感覺是,人像被什麽包裹著,明明是赤膊上陣幕天席地,卻連毛孔都有種被關照的滋味,輕輕拂著。仿佛有人在耳邊低語,或是撓癢癢。像嬰兒在母體裏,便是不見天日也不打緊,自有自的徜徉。從頭到腳都覺得充盈。愜意得莫名其妙。

  程家元說,其實是他甩了胡悅:“我提的分手。”

  “不想讓她難做,”陶無忌懂意思,“所以搶在前頭當惡人。”

  “別搞得像很了解我似的。”程家元嘿一聲。

  “曉慧那個新男友,我見過照片,他們看著挺配。”

  “結婚要是請你,你去不去?”

  “去。在酒宴上偷偷開瓶最貴的酒,讓那男的心疼得沒法入洞房。”

  兩人都笑,挓挲手腳躺在沙灘上,一動不動的。

  程家元說趙輝找他談過一次:“浦東機場衛星廳三期融資招標,他帶隊,點名讓我寫方案。”陶無忌一怔:“大項目啊。”程家元點頭:“經理也找過我了,叫我這陣子別的不用管,隻盯這一個項目就行。”陶無忌問:“你怎麽說?”程家元道:“我說再考慮考慮。”

  “浦東機場衛星廳是配套上海發展的大工程,是世界最大的單體衛星廳,市領導非常重視,做成了就是幾十億的大單。這種機會放過了,以後不見得再有。”陶無忌停頓一下,“——趙總應該是好意。上海話怎麽說來著?挑儂上山?”

  “‘挑儂上山’不是這個意思。”程家元糾正他,“不是好話。”

  “挑儂發財?”

  程家元點頭:“差不多。”

  浦東機場那個項目,顧總是上周交給趙輝的。“你辦事,我放心。”趙輝應承下來。衛星廳計劃2019年建成,為浦東開發三十周年獻禮。前兩期融資,S行都排在後麵,這次是勢在必得。還有一樁,W航空公司並購巴西機場,S行已經介入,但據悉某國外投行也蠢蠢欲動。論經驗,S行把握不大。“這種跨國並購,S行還沒真正做成一次。成不成就看你了。”顧總開玩笑,“都是民航業,跟飛機杠上了。”趙輝得令,當天便湊了個班底,大致與“上海1號”那次相同。另外提了兩個新人:程家元、錢斌。

  “做生活都有點兒牽絲攀藤。”業務部經理實話實說。

  “年輕人嘛,多給機會,多向老同誌學習,才能進步。”

  趙輝那瞬腦子裏忽冒出“造星”兩個字,想了半天,才記起是蘇見仁說的。人不在了,承諾依然要兌現。相比前陣子,趙輝最近竟愈來愈平靜了。也不知怎的,人一鬆,想做的事反倒多了。按說這兩個項目不接也可以,單憑“上海1號”一樁,也夠光榮到退休了——他竟不假思索便接了下來。“想做點兒事情,”他對吳顯龍道,“不光為自己,為家裏人,為幾個小的,也為S行。往大裏說,也希望上海越來越好,國家越來越好。”

  “你境界比我高。”

  吳顯龍幾句話在嘴裏含了半天,還是說了出來:“阿弟,這幾天我想了又想,顯龍集團現在是到生死攸關的地步了,股票天天跌,拆東牆補西牆,好幾筆融資都出問題,眼看著就要關門大吉。本來呢,讓它自生自滅也不是什麽問題,但我就是不甘心。我跟老天爺鬥了一輩子,還沒出生就在鬥,孃孃起初不想要我,吃墮胎藥,又跳又蹦,可我還是生下來了。我不甘心,不到最後一刻,我絕不甘心。——最後一次,阿弟你幫我最後一次,好壞隻搏這一記。這次過後,我保證再也不來煩你。”

  “這一記”是指徐家匯一幢三十層的寫字樓,七八年前建成,幾乎是空關。目前與一家跨國酒店集團在談,準備將其中二十三個樓層改建成五星級酒店。此外,江浙好幾處爛尾樓也將同時改建,商場或是酒店,還有分時度假公寓。吳顯龍給趙輝講他的一係列計劃,步步為營,精打細算,講到後來鼻頭都亮了。他像個老小孩,一口氣始終是憋著。身體再差,精神頭兒總是足的。像他說的那樣,跟老天爺鬥。趙輝有時候也可憐他,又有些不解,無兒無女,這樣拚又是為誰?像一道複雜無比的數學題,sin(正弦)、cos(餘弦),又是開根號又是求冪,結果到後來竟是個“0”——白忙一場。

  趙輝沒接口。吳顯龍懂意思,便不再往下說。愈是好兄弟,愈是要留餘地。也不冷場,徑直談東東的事。吳顯龍問:“決賽畫什麽,定了沒有?”趙輝笑了笑,伸一根手指,戳在自己胸口上。吳顯龍道:“畫你?”趙輝道:“也不知畫成什麽樣子。”

  他說東東畫好後,沒給任何人看,便寄了出去。“孩子一大,便管不住了,隻得由他。”

  “反正你底子好,美男子一個,也不怕。”

  “那種抽象派也麻煩的,畫出來哪裏還像人?”

  趙輝瞥見吳顯龍失落的神情,藏在笑裏。像女人沒塗勻的粉臉,麵兒上浮著一層,有些突兀。他不容易,趙輝也不容易。忍住不看、不聽,硬下心腸隻是插科打諢,顧左右而言他。別人倒也罷了,偏偏是吳顯龍。趙輝心裏也粗粗替他算過,翻身要多少數目。老阿哥是有些豁出去了,像賭博的人,愈到後來愈是膽大。趙輝想勸幾句,又覺得既然幫不上,多說隻是觸人家心境,便隻字不提。從東東又聊到蕊蕊。吳顯龍問蕊蕊眼睛最近怎樣。趙輝說,蠻好。吳顯龍說:“蕊蕊好,你才好。”趙輝說:“沒阿哥幫忙,我們都好不了。”吳顯龍說:“你幫我更多。”兩人嘴上竟越來越客套。愈是這樣的話,有口無心,反而愈是說得利落。趙輝最後一聲“阿哥”出口,聲音竟有些發顫,與眼下的氣氛不符。

  “阿哥,我最近常常想起小時候的事。那時候條件不好,但日子過得蠻愜意。”

  “小時候覺得愜意,那是以前,現在你再去過過看。”

  “等再過幾年,我退休了,你也退休,我們一起住到鄉下去,肯定也愜意的。”

  吳顯龍朝他看,半晌,笑得有些淒然:“我沒那個福氣。”

  趙輝那瞬也有些淒然。不敢再說,也不敢停下,隻是閑聊。提及那兩個項目,吳顯龍道:“我幫你也想一想。”趙輝想說不用麻煩了,嘴裏出來的卻是:“謝謝阿哥。”

  不久,開方案討論會。十來個人,程家元坐在最邊上,依然有些強頭倔腦,眼睛自始至終不看趙輝,卻是聽得挺認真。別人討論時,他插了兩句,不在點子上,但也不算太傻,比想象中好許多了。他與錢斌負責執筆。趙輝冷眼旁觀,覺得他對錢斌多少有些敵意。錢斌怎麽進的S行,人人清楚。趙總的心腹,專用來挾製他的,他必然這麽想。趙輝倒也不是完全沒這個意思,橄欖枝伸過去,被他不情不願地握住。趙輝是想著蘇見仁最後那麵,言辭間都是對兒子的情意。好幾次晚上做夢,都夢見他咬牙切齒的:“我兒子,哪裏輸給別人了?”一會兒氣急敗壞,一會兒又煨灶貓似的。趙輝也是有兒子的人,知道他那瞬是什麽心情。老蘇是個可憐人,看著毫不可憐的可憐人,才是真可憐。趙輝一想到這些,鼻子便一陣發酸,心揪得生疼。那天程家元原是一口拒絕的,轉身就走。趙輝叫住他:“你若想踩扁一個人,先要自己站穩才行,否則就是笑話了。”程家元盯著他半晌。趙輝迎著目光,神情溫和,心裏竟有些害怕,怕他最終拒絕。“你父親希望你比他強,他到不了的境地,盼著你能達到。你將來會成為怎樣的人,我說了不算,你父親說了也不算,歸根結底還是看你自己。”趙輝說完這兩句,瞥見這孩子眼圈一點兒一點兒泛出紅色,眉宇間的憤慨依然還在,像個徽章,貼在麵前,也是保護色。到底還年輕,嬌生慣養長大,哪裏經過這樣的事?線頭還理不出來呢。趙輝是在教他踏入社會第一課,懂得人的不易。做人不易,識人也不易。人是天底下最複雜的東西。倘若能三言兩語說清,那便不是人了。人生路上那些荊棘叢,誰又不是徒手劈開一條血路?總要先闖了再說。入了門,才有下文。

  還有錢斌,最近見了他,話竟比以前更少了。趙輝知道是什麽緣故。哪裏都免不了有是非。旁人嘴裏說出來的,加上自己心裏想出來的,拚拚湊湊,真真假假。他每隔幾周便去看薛致遠,老薛那裏自然也少不了,是番外篇,愈加繪聲繪色。那天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說想辭職,親戚開了家小飯店,邀他去幫忙。趙輝勸他考慮清楚:“國企有國企的好——”心裏明白這必定不是關鍵。這小子性子也著實猶豫,應該是早下過決心了,卻又縮了回去,不說留,也不說走。衛星廳那個項目,他對趙輝說沒信心,趙輝倒要反過來安慰他,誰生來就會做的?經驗便是這樣積累起來的,難不到哪裏去。錢斌有些沮喪:“趙總,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我實在不是這塊料。要不,我還是回家跑我的鋼材生意去——”趙輝又好氣又好笑:“鋼材生意?現在頂難做的就是鋼材生意,連貸款也批不下來!你在業務部上班不知道?你要真有這撲心,十個衛星廳項目都搞定了。”

  第一版草案很快交上來。機場集團是信用七級客戶,期限五年,基準利率下浮百分之十,按季付息,每年浮動一次。相應風險防範和資金監管附在後麵。四平八穩得過了頭,不好不壞,也是意料中的事。趙輝當即駁回:“沒有亮點,最多隻能喝湯,肉沒份兒。”還有並購那個項目,“就你們寫的這種融資方案,小學生作文似的,再過一百年,都別想比得過那些跨國投行。什麽‘中國銀行走向世界’,說說罷了,這輩子想都不要想!”話說得有些重了。大家都不敢作聲。具體執筆的兩個小的,錢斌始終低著頭,程家元則一直在轉筆,技術又不好,轉幾記便掉下來,吧嗒、吧嗒。趙輝說他:“要玩回家玩。”眾人麵麵相覷。做不到牽頭行,哪怕排第二,也是失敗。趙輝忽有種預感,這或許是他職場生涯最後一個項目。淒涼從底裏直透上來,卻又無從說起,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麵兒上竟比平常更加自若。底下用力。“上海1號”幾乎都成行裏的標杆了,這次是自己跟自己較勁。

  顧總勸他不用急:“慢慢來,才五十出頭,我明年退休,來得及。”領導私底下講話又暖心又實在。趙輝是接班人,顧總一步步拉上來的。後麵的事,八九分把握是有的,但剩下那一兩分,真正是說不清的。趙輝也不是沒落空過。顧總又交代了一個case:國勝的私募基金,穩健型,針對少數私行級客戶。趙輝過了一遍,也是例行公事,安排下麵人操辦。國勝的於總,好幾次邀他去打高爾夫,金卡會籍都送到家了,被他退回去。顧總囑咐的事,做便是了,又何必單獨與這人再牽上一段?不是趙輝的風格。

  那天,視頻刪了,趙輝與陶無忌在車裏聊天。趙輝問他:“為什麽?”陶無忌搖頭:“我也不知道。”停了停,“——總覺得下不去手,您是那麽好的人。”兩人都沉默著。趙輝那瞬竟有些唏噓,喃喃道:“我當不了你這句話。”眼圈也熱了。被這稚氣未脫的青年,三言兩語便觸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像李瑩去世那天,兩歲的東東顫顫巍巍地過來,給他擦眼淚,軟軟的手指,又癢又暖,眼淚更是止不住。但過後仿佛真能撫平些什麽。他說“您是那麽好的人”,又說“換了誰我都不可惜,唯獨您”,應該也有點兒難為情,忒老氣橫秋了,對著領導說這些,點評似的。趙輝這輩子聽過無數褒讚,唯獨這次,既感動又慚愧,還有些別樣的悵然。許久,他歎了口氣:

  “謝謝。”

  “直覺告訴我,我沒有做錯。”陶無忌停頓一下,“但我是審計人員,不該感情用事。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現在起,我會公事公辦。您給我做個見證。”

  “好。”趙輝點頭,伸出手,與他的一握。握得很用力,像是害怕會有什麽漏掉,要緊緊握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