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沒有最高,隻有更高,這話說的就是現在的浦東,還有金融界。山外有山,不去嚐試,永遠不知道我們可以做得有多好。

  9月底,趙輝參加了2017年金融投資理財博覽會。博覽會匯聚P2P理財、互聯網金融、期權、期貨、黃金、外匯、貴金屬房地產投資、海外移民、第三方理財,數百個理財項目,看得人眼花繚亂。名片滿天發,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個個都是自來熟。趙輝不喜歡這種場合,一結束便匆匆逃了出來。路上他接到一家財經雜誌的邀約,說要采訪他,談談“上海1號”的項目,還有支行今後幾年的重點規劃。“浦東支行連著幾年被評為S行的全國模範分行,您還入選了去年的上海金融領軍人才。方便的話,想聽聽您對金融界整體走向的看法。”記者在電話裏小心翼翼,知道這位趙總向來低調,不愛接受采訪。果然,趙輝雖未拒絕,卻也說得不多,著重講了支行下一步的規劃:“國內銀行起步晚,目前在海外並購融資這塊還未涉足,其實很有潛力可挖。就像浦東的高樓,早幾年有金茂大廈,覺得怎麽那麽高啊,後來又有了環球金融中心,想這下應該差不多了,可沒幾年,‘上海1號’就在籌建了。沒有最高,隻有更高,這話說的就是現在的浦東,還有金融界。山外有山,不去嚐試,永遠不知道我們可以做得有多好。加上現在政策環境又好,國家鼓勵國有銀行‘走出去’,去年國內企業對外投資增加了幾十個百分點,大部分是通過海外並購形式,但一般都是找國際投行操作。可惜啊!這方麵國內銀行不缺實力,缺的是經驗,還有信心。誰能夠把這塊做好,就能拓出一片新天地。”記者聽得激動無比。趙輝卻是點到為止:“我認識不少圈裏的朋友,比我能幹,也比我會聊。我推薦兩個給你。”轉了薛致遠的名片給他。記者便笑:“薛總上過幾次我們雜誌了。您的名片,還是他給我的呢。”趙輝也笑:“那就讓薛總再推薦幾個給你。他比我在行,認識的人也多。”掛掉電話,剛好一條微信進來,說曹操,曹操到,竟是薛致遠:“我和老張他們打賭,說你肯定拒絕采訪。賭一包煙。”趙輝回過去:“你贏了,問他們拿煙去吧。”薛致遠打個笑臉:“下個月老同學聚會,他們說讓你當司儀。”趙輝道:“找個專業的吧,您薛老板還缺這點兒錢?”是指薛致遠應承了,那天一應開銷都是他的。薛致遠又打個笑臉:“我出錢,你出人。前幾年同學聚會,你因為出國沒趕上,班上那些女同學都懊惱得要命,嚷著下次不來了。這次一說你當司儀,出席人數就有保證了。”

  國慶節後,陶無忌便去業務部報到了。講起來還是實習,但相比三個月前,已有些塵埃落定的意思了。十幾個新人,分配各自不同。近一半人原地踏步,照舊在前台。幾個人去了行政部門,像人力資源部、科技部、總務部、辦公室什麽的。會計部也去了幾個。到業務部的除了陶無忌,還有程家元。照一些過來人的意思,其實還是行政部門好,穩當,沒風險,晉升機會也有。但放在年輕人眼裏,自是有些不屑的。“穩當”和“平庸”差不多是一個意思,有風險才有成就感。至於晉升機會,業務部門哪裏沒有了?支行幾個老總,統統是業務部門出來的,一步步走到今天。便是那些關係戶,後台再硬,再怎麽也要走個形式,基層部門轉一圈才好意思往上挪。這是流程,也是規矩。

  臨分配前,實習生們聚了一次。十幾個人,便是個小小社會。有人稱心,有人失意。酒也是有人喝得多,有人喝得少。程家元破天荒地沒有喝醉,任憑那幾個嘴欠的借酒裝瘋,說他“朝中有人好辦事”“青雲直上”,他也隻是笑笑,不辯解,也不狼狽。他與胡悅相鄰坐著,席間一直道“你這麽優秀,是領導沒眼光”。胡悅被分在前台,本來也沒怎的,被他這麽一直安慰,倒有些別扭了。她朝陶無忌做個鬼臉,陶無忌回了個笑容,表示“理解”。陶無忌冷眼旁觀,覺得程家元對胡悅其實是有些依賴的。他那樣的個性,隻有在胡悅麵前,才能坦然些。在旁人眼裏,三人儼然是極要好的。實際上胡悅更像是兩個男生的黏合劑。若沒有她,單單陶無忌對著程家元,往往是要冷場的。

  結束後,先送胡悅回家。叫不到出租車,地鐵站又不近,三人索性走一段,天氣不錯,也好散散酒氣。夜深了,路上行人不多,因是鬧中取靜的一塊,連車也很少。這便是浦東與浦西的不同之處了。浦西即便是時辰再晚,地段再偏,也是充滿煙火氣的,彌散著人與人之間狎昵的氣息,又像燒熟的麥秸發出的香味,踏實、溫潤。浦東則是另一番景象,世紀大道再寬闊,東方明珠再絢爛,終究是有些“偏”的。隔一條黃浦江,這個“偏”字,來源於曆史、地理位置,也與心理有關,還有慣性,所以便有些劍走偏鋒的意思。也正因為如此,今時今日的光景,便越發難得,是別樣的空靈,有些出世的味道。幾十年前,又有誰能猜到浦東會是如今光景?這便是上海,表麵上柔和,內裏卻有些不羈的意思。嘴裏不說,手底下卻是怎樣都敢去試,實打實去做,不管不顧的。說到底需要膽量,還有氣度。這裏該是怎樣,那裏又不該是怎樣,上海人不信這些,隻信自己雙手去搏。黃浦江是一麵鏡子,這邊是澄黃的調兒,影影綽綽,說不盡的旖旎風情;那邊陡然光線大亮,正是旭日升起的方向,真正是從新開始。這新陳交疊的分寸,上海也是把握得極好。

  “你們說,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在幹什麽?”程家元忽道。

  陶無忌沉吟著:“不好說。”

  “我多半還在前台。”胡悅笑笑,“不過你們兩位就難講了,前途不可限量。”

  陶無忌嘿的一聲:“瞎講。”

  “那我們約好,明年這個時候,誰混得最好,就請客吃大餐。”胡悅提議。

  “我沒問題,反正肯定不是我。”程家元聳聳肩。

  “不管是誰,到時都不準賴皮。”胡悅向兩人各要了一百塊錢,“先存在我這裏,明年誰賴皮,一百塊沒收,還要罰請雙倍。”

  兩人答應下來。

  到業務部沒幾天,陶無忌便做成一筆大單——有公司代表找到他,說要存五百萬到行裏。陶無忌自己都迷糊了,想不起是幾時發的名片,竟有人找上門。客戶經理講究到處跑業務,拉存款,也拉貸款。五百萬數目不算大,但部裏幾十個客戶經理,一個月吃白板的也大有人在,他初來乍到,能拉到這樣一筆,自是相當可喜。他師傅姓關,是個五十多歲的半老頭,見狀便說他是燒了高香:

  “你曉得吧,做我們這行是靠感情投資的,誰手裏沒幾個熟客?隔三岔五就要去請人家吃飯打球K歌,逢年過節還要意思意思,保持聯係維持感情,人家才肯把單子交給我們。像你這樣,零基礎零投入,不是瞎貓碰到死老鼠,就是運氣好到天花板。”

  “是瞎貓碰到死老鼠。”陶無忌謙虛道。

  “信貸這行,偶爾做成一筆沒啥,關鍵要有常性。客戶要靠養的,既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又像我們的小孩,要捧著他,侍候他,時時刻刻惦記著他,保護他不被別人拐走。全上海有多少家銀行?國有銀行、外資銀行、地方銀行、民營銀行,還有那麽多財務公司,大大小小的金融機構,網上的網下的,這個寶那個寶的。錢給你還是給他,全靠你一張嘴兩條腿。——曉得了吧?”老關在業務部待了近二十年,級別不高,經驗不少,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

  業務部不像前台,因為業績靠自己跑,便有些各顧各的架勢。程家元跟著一個姓馬的師傅,這人與老關不太對路,據說早年曾被他撬掉一筆單子,明裏暗裏便有些競爭的意思。老馬住在靜安區,上隻角,而老關是奉賢那邊拆遷過來的,口音也隱隱帶著本地味道,人前人後,老馬便自我感覺好許多,視老關為“鄉下人”。兩人是業務部的元老,帶的徒弟比做成的case還要多。流水的徒弟,鐵打的師傅。時間久了,兩人便都有些心灰意冷,加之有了年紀,講話便愈加不上不下。那口氣,不能對領導發作,也不甘悶在肚裏,便拿徒弟發泄,諸如派個苦差讓小夥子跑腿,自己做不成便怪小的經驗不足,指桑罵槐,夾槍帶棒,等等。其實是氣苦,五十多歲,勉強混個技術正科便止步不前。相比之下,陶無忌還好些,程家元更作孽,常常被老馬劈頭蓋臉一頓訓斥,連個辯解的餘地也沒有。一次,老馬居然當著蘇見仁的麵,拿起桌上幾張資料兜頭朝程家元扔過去:“生性點兒!”蘇見仁隻看一眼,便走開了。程家元也不吭聲,默默把資料撿起來,放回原處。陶無忌倒有些替這父子倆難受了。那樣九曲十八彎的尷尬,鈍刀剜肉似的別扭。

  蘇見仁做了七八年業務部經理,以他的背景,混成眼下這樣自然算是失敗。不出意外的話,看樣子他要在業務部幹到退休。他自己倒無所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太太平平就是勝利。兒子幽靈似的出現,讓他吃驚過一陣,但很快他也就不在意了,每個月按時付撫養費,經濟上從未讓那母子倆吃虧,他自覺已是仁至義盡了。女人是當初父親相中的,他稀裏糊塗地被安排去相親,稀裏糊塗地答應了,稀裏糊塗地結婚、生子,又稀裏糊塗地離婚。他就是這樣的人,對什麽都不上心。唯獨一樁,是他擺在心尖上的,怎麽也放不下。有一陣,他隻當自己已淡忘了,直至遇見周琳,才曉得,他到底是放不下的。一樣的眉眼,連神情也一樣。初見她時,恍惚間他還以為李瑩又活過來了,連年紀也與李瑩走的時候相仿。與她目光相接那瞬,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心裏翻來覆去想的便是,老天爺可憐他,又把李瑩送回來了。

  周琳是南京人,三十多歲,某私營服裝公司的高管。托了朋友的朋友,找到蘇見仁,意思是再清楚不過的了——資金周轉不靈,要貸款。蘇見仁查了一下公司資質,不具備放款條件。換了別人自然是一口回絕,但眼前這張臉……他無論如何要幫忙爭取一下。行裏上上下下打探一圈,他人緣本就普通,過氣的高幹子弟,花花公子一個,多少是有些遭人嫌的,誰也不願幫他這個忙。偏偏周琳那邊盯得緊緊的,一口一個“蘇總”“蘇大哥”,叫得他心猿意馬。便是不為這個,他也早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替她辦成——他把所有的人脈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一咬牙,將薛致遠的電話給了周琳。

  “這個家夥,人品一般,但說不定會有辦法。”話說得不甘不願。

  再見到周琳,是一個月後,大學同學聚會。周末,某五星級賓館的大包廂。除了特別忙或是混得特別差的,江浙滬周邊一帶的,基本都來了。二十多個人,S行的倒占了五六個。蘇見仁到得最早,過了一會兒,趙輝和苗徹也到了。彼此打個招呼,各自坐下。趙、苗二人在大學裏便是好友,相比之下,蘇見仁要疏遠些,便是平時在行裏見到,也是淡淡的。趙輝還好些,苗徹是棱角分明的個性,臉上寫的就是心裏想的,連客套話也懶得敷衍。

  “女朋友沒來?”苗徹徑直問蘇見仁。

  蘇見仁嘿的一聲:“你替我介紹?”

  “還用我介紹?誰不曉得你蘇公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一見麵就損我。”

  “不是損你,是捧你。”

  “行啊,”蘇見仁聳聳肩,“那我就當補藥吃了,謝謝你。”

  旁邊幾人過來,與三人寒暄。都是六七年不見的,甚至更久,大家模樣變了不少,幾句話一說,名片一發,便清楚彼此的境遇。金融這行,時間空間上差不得一丁半點兒,往往昨天身家億萬,今天就成了癟三,上午還是橫著走,下午咣當一下就被掐進去。來得快,去得也快。彼此都清楚這個道理,講笑話似的講著人生如戲,但攤到自己身上,照舊是勘不破。當年班上四十來個人,最牛的一個家夥,做到過副部級,幾年不到就銷聲匿跡了;一個得癌去世了,據說光留下的房產就上億;一個去了香港做投行,娶了個TVB明星太太,隔三岔五便上八卦周刊;也有幾個不濟的,到現在還在基層打混;S行這幾個,屬於中等偏上。國有銀行勝在一個“穩”字,也吃虧在這個“穩”字上。有個當年成績墊底的朋友,一直不上班,單靠買賣房產便賺了不少,限購令下來,稍稍收斂些,但也不怕,先是一動不動吃房租,去年要換別墅,便和老婆離婚,再複婚,買進賣出,最後每人手裏捏著兩套房,存款照樣七位數,還省了房產稅。一年工資是多少,一套房子的差價又是多少?這是個講不清的時代,一會兒是胸有成竹,一會兒又成了舉棋不定。變得太快,讓人都來不及反應。同學間聊天,幾乎每人都會長歎一聲:“看不懂啊——”

  薛致遠是來得最晚的一個。侍應生開門,他與周琳雙雙而入。他穿著正式,登喜路的條紋西裝,巴利的尖頭皮鞋,頭式清爽。周琳則是一襲露背黑色長裙,頭發盤起,妝容精致。兩人出現那瞬,眾人都怔了幾秒,目光先是集中在周琳身上,隨即又齊刷刷朝趙輝看去——趙輝渾身一震,酒杯落在地上,摔碎了。

  薛致遠牽著周琳的手,緩緩走近,儼然明星登場的架勢。約好六點,他足足遲到了三刻鍾。要的便是這個氣勢。薛致遠心知肚明,今晚的受關注度,一半要靠身邊的女伴。他第一眼見到她時,也是驚呆了。完全不搭界的兩個人,居然會長得那麽像。從嚴格意義上講,周琳比李瑩更漂亮些,李瑩是溫婉居家的氣質,周琳則要嫵媚跳脫些,從成熟男人的角度看,自是更有魅力。當年追李瑩,薛致遠沒盡全力,班上二十多個男生裏,他家境條件是倒著數的,成績也是普通,說自慚形穢或許過頭,但至少是底氣不足。因此,今晚同學聚會帶上周琳,便有了格外的意義。漂亮女人是男人的體麵,尤其是有淵源的漂亮女人。當然,除了這層,薛致遠自身也是發光體。致遠信托公司成立不到三年,經營得風生水起,在座眾人,十個倒有六七個買了他的產品。薛致遠賺足真金白銀,也贏盡口碑人心。都說薛致遠是貧家子弟白手起家的典範,有眼力有拚勁,也有手段,而且還肯幫人。老同學有困難,他隻要能做到,那是絕無二話的;助朋友發財、借點兒錢調個頭寸什麽的,一般沒問題;還有像蘇見仁這種,朋友的朋友有難,也是能幫就幫。

  薛致遠想到這裏,忍不住朝蘇見仁看去,與後者目光相接。兩人其實都算是隱忍的了。薛致遠是忍著不笑,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蘇見仁則是忍著不發作,把怒氣和眼淚往肚裏吞——很有意思了。當年讀書時,兩人一個宿舍,關係糟糕。蘇見仁倒不是故意擺高幹子弟的譜兒,關鍵那時年輕,想什麽便說什麽,行事做人都不顧忌。而薛致遠那樣的處境,自然是異常敏感和脆弱的。往往是,一個得罪人而不自知,一個受傷害了卻又說不出口。當然也有抖落包裹的時刻。是因為李瑩。薛致遠的情書寫到一半,不知被誰搶了過去,本來也沒啥,一笑了之的事,偏偏那天蘇見仁告白失敗,一肚子悶氣,見了便道:“我都被打回來了,憑你還敢癡心妄想?”男生的心眼兒,說大很大,說小又實在是小。那天兩人為了這句話,居然大打出手,一個下頜骨被打得骨折,另一個更絕,頭重重撞在桌角上,硬生生撞成了腦震蕩。兩人都被學校記了大過,從此再無交集,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這幾年稍稍好些,到底上了年紀,又在同一座城市,麵兒上總要過得去才是。周琳是蘇見仁介紹來的,乍一見她,薛致遠還有些迷糊,猜不透姓蘇的是什麽路數,幾句話一說,再一想,便清楚了。蘇見仁是真心想討好這個女人,有些慌不擇路了。薛致遠一口答應下來,話還說得很漂亮:“老蘇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周琳自是千恩萬謝。在百度上搜一搜,圈內再打聽一下,她曉得眼前這人才是幫得上忙的,便不再纏著蘇見仁,一心隻奉承這位薛先生。蘇見仁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她也隻是隨意應付。蘇見仁早知會是這種結果,但電話裏聽她敷衍的口氣,仍不免傷心,想,這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那個女人——”苗徹望著不遠處的周琳,忍不住搖頭,“太不可思議了。”

  趙輝嗯了一聲,強自按捺著,繼續吃盤裏的沙拉。

  “李瑩有妹妹嗎,從小失散的那種?”

  “據我所知,沒有。”

  “肯定是同父同母,否則不會這麽像啊,”苗徹兀自糾結,“簡直一模一樣。”

  趙輝不說話,挑起盤裏一個小番茄,放進嘴裏,然而咬的力道不對,一股鮮紅的汁水噴出來,直濺到鄰座人的臉上。他忙說聲“對不起”,拿紙巾給那人擦拭,心裏曉得自己今天是有些失態了。從摔碎酒杯那瞬開始,他和薛致遠、周琳一起,便成了全場的焦點。趙輝臉上強自鎮定,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偏偏苗徹還在那裏喋喋不休。趙輝放下刀叉,霍地站起來。苗徹嚇了一跳:“你怎麽了?”

  “肚子不太舒服。”

  趙輝說完,徑直去了洗手間,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也不想被來來往往的人行注目禮——見到他,清一色地神情不自然,用力過猛的態勢。敬酒,寒暄,說場麵話,偏生這些一樣都少不了。趙輝都有些後悔今天來了。他坐在馬桶上,調整呼吸。外麵陸續進來幾個同學,聊著聊著,自然而然地,聊到周琳,接著又帶到他身上。

  “他女兒最近怎麽樣?”

  “還不是老樣子?唉,生下來就得病,夫妻倆怕她將來沒人照顧,又生了個兒子。誰曉得李瑩走得早,隻剩他一人照顧兩個孩子,又當爹又當媽。嘖嘖,也作孽。”

  “女兒多大了?”

  “二十來歲吧,兒子也讀高中了。”

  “唉,這是命。人拚不過命的。”

  趙輝早習慣了人前背後的這些嗟歎。當麵不提,看你的眼神裏或多或少帶些異樣。其實也分厚道與不厚道。厚道的,隻是同情、憐憫;不厚道的,還摻雜著別的。當年那些追求李瑩的男生,到頭來一個個落了空,對他不能說完全沒有恨意。虧得他做人做事挑不出岔兒來,大家公平競爭無怨尤人,便也勉強道賀,隻說“羨慕”不說“恨”。後來的事,他總覺得是老天爺跟他開了個大玩笑。前麵十幾年太順了,重點高中到重點大學,順順當當地念書,順順當當地進了銀行,順順當當地娶了校花,不到三十歲就評了正科,如花美眷,前程似錦。女兒初出生那陣,也是極歡喜的,生得白淨可愛,像極了母親。可誰知直到兩歲,女兒依然不會走路不會說話,連“爸爸”“媽媽”也發不出音。去醫院檢查,診斷結果不啻晴天霹靂——竟是先天性視網膜劈裂,加聽力障礙,間接影響智力發育。醫生說耳朵可以戴助聽器,還好些,但眼睛沒法治,基本就是個半盲人,視力會越來越差,將來能做到走路不撞牆就算好的了。李瑩應該是從那時起落了病根,隔三岔五便說胸口疼,但也沒心思細查,全家都亂套了。等到女兒四歲時,夫妻倆商定,再要個孩子。父母總有老的一天,女兒這個樣子,將來必須要有人照顧。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所幸兒子倒是健康。稍稍安定些,單位體檢,李瑩被查出肝癌,已是晚期,沒兩個月便走了。趙輝現在回想,都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麽過來的。那陣子的狀態,諸如“傷心”“糟糕”“絕望”這些詞都不足以形容。他甚至有些羨慕妻子,雖然得的是惡毛病,但好在時間短走得快,也沒吃多大苦。他便不同了,連眼淚都流得不盡不爽。有時候能夠痛快哭一場也是件奢侈的事,要天時地利人和,氣氛到位才行。那種欲哭無淚的痛楚,蝕骨鑽心的窩塞,真正是比死還難過——虧得是走過來了。

  等人離開了,趙輝出來,洗手,順便把臉也洗一下,再出去,拿了些吃的。他正與苗徹邊吃邊聊,薛致遠挽著周琳過來打招呼。

  “老同學啊老同學,我不過來,你們隻當沒看見我,傷心傷心。”薛致遠開著玩笑,替幾人介紹,“周琳小姐,新怡服裝公司高管,美貌與能力並重。趙輝、苗徹,這兩位可不得了啊,一位是S行浦東支行的老總,一位是審計部的高層,都是上海金融界的中堅力量,如日中天啊,嗬嗬。”

  “那是真的不得了。幸會幸會。”周琳遞上名片,“以後還請兩位多指正。”

  “不敢當。”趙、苗二人也分別遞上名片。

  “薛老板最近紅光滿麵,發財了。”苗徹說薛致遠。

  “哪裏,小打小鬧,入不了您二位的法眼哪。”

  “你自己說,‘致遠二號’今年翻了幾番了?前兩個月都上財經雜誌封麵了。這還叫小打小鬧,那我們幹脆都別幹了,退休等死吧。”

  “退休好啊,”薛致遠趁勢接口,“退休就到我這裏,一起幹,憑兩位的能力,我們兄弟三人合作,還不其利斷金?”

  “又來了,”苗徹嘿的一聲,“又來挖社會主義牆腳了。早跟你說了,我們啊,就是捧鐵飯碗的命,結實、經摔。像薛老板您那種水晶飯碗,不是人人都捧得上的,心髒吃不消。再說了,三十九樓剛跳下去一個,想發財,也實在沒那個膽子。”

  此言一出,幾人都停頓一下。連趙輝都瞥了苗徹一眼,似是覺得他不該提這個。戴副總也是財大畢業,早幾年入行的學長。金融這行,進監獄的有的是,自殺的卻極少。今晚戴副總的話題是禁忌,倒不是沒人好奇,但終歸校友一場,落得那般慘死,各自心裏有三五分明白也就罷了,又何必多提?苗徹自知失言,打個哈哈,岔開話題:

  “我們是扶不起的劉阿鬥,不耽誤薛總發財。”

  “你們啊,就是太謙虛。”薛致遠搖頭道,“我知道,國有銀行是好,穩當、保險,但眼下這個社會,太穩當也有缺點,好多機會就是這麽溜走的。我是替兩位惋惜,說句老實話,當年班上這些老同學,論智商、論才幹,你們絕對是數一數二的。尤其是趙兄,”他說著,轉向趙輝,“大學三年級就在《財經界》上發表論文,當時轟動整個學校,不得了啊!在《財經界》上麵發文章,這連係主任都未必能做到。”

  “呀——”周琳驚歎道,“這麽厲害!”

  “豆腐幹文章。其實也是不知天高地厚。”趙輝笑笑。

  “還有最近圈內的頭號話題——‘上海1號’銀團招標,據內部消息,牽頭行很有可能落在S行浦東支行。帶隊的便是這位趙總。”薛致遠歎道,“一套融資方案做得相當漂亮,可以拿出來當教科書的,方方麵麵都顧全了,上頭喜歡,下麵也擁戴,不服不行。這可是浦東發展的大事啊,中國第一高樓,設計方案上寫得清清楚楚,‘綠色、智慧、人文’,市委書記親自審定的設計方案,要寫進政府年報的。了不得的大case。做成這筆大單,也隻有我們趙總不聲不響,換了別人,各路媒體,線上的線下的,早鬧得滿世界都曉得了。”

  “哪裏。”趙輝謙道。

  “還是那句話,致遠這扇門,永遠為兩位打開,隨時歡迎。”薛致遠舉起酒杯,與二人相碰,又對苗徹道,“開瓶茅台,算在我賬上。”

  苗徹愛喝白酒,聽了也不客氣:“好啊,你薛老板送上門讓我敲竹杠,不敲白不敲。”

  趙輝禮貌地與薛、周二人碰杯,餘光瞥見周琳在看自己,沒來由地,心裏一痛,什麽東西被撕拉一下,已結了痂又剝開,新肉並未全長好,熱辣辣地生疼。好在兩人很快便離去,他放下酒杯,坐下,竟差點兒撲空,打個趔趄,臉上想做得自若些,卻是僵的。

  苗徹看在眼裏,在他肩上輕輕一拍:“沒事吧?”

  他搖頭:“沒事。”

  “老薛這人啊——”苗徹歎了口氣,想說“不厚道”,忍住了沒出口。換了他是薛致遠,自是不會帶酷似李瑩的女人參加聚會,戳老同學的痛處,軋自己的台型(方言,軋台型意為出風頭)。他記得當年薛致遠並不是這樣張牙舞爪的個性。一眾男生裏,他是格外地低調,極少發聲音。或許也是這個原因,如今他才要加倍地補回來,當年追不到的女人、得不到的尊重,統統要顯露一番。

  周琳去洗手間補妝,走出來,見蘇見仁等在走廊上。她停下來,叫聲“蘇總”。

  “好久不見,周小姐。”蘇見仁道。

  “是啊。”

  蘇見仁朝她看,猜她應該是不想久談,滿肚子的話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剛才聽薛致遠與別人聊天,才知他在幫周琳公司籌備上市事宜。企業要募集資金,上市是個好辦法,但操作起來比較困難,牽涉的事情太多太複雜,尤其是中小企業。聽口氣,薛致遠應該是有八九成把握。說到底,做這種事靠的是膽量、人脈和財力,這三點,姓薛的都不缺。蘇見仁有些氣餒,卻連個發牢騷的由頭都沒有。

  “那個……上市的事,還是要考慮清楚,別惹什麽麻煩。”蘇見仁說完,便覺得不妥。果然,周琳看他:“蘇總有什麽好建議?”有些嘲諷的口氣。

  他無言以對。周琳是年初找到他的,整整半年搞不定的事,人家薛致遠幾周就辦成了,他還在這邊說風涼話。換了是他,也會覺得這人沒勁。

  “我是真的想幫你——”蘇見仁有氣無力的。

  “我知道,”她點頭,“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國有銀行是比較麻煩,我懂的。再說薛總也是你介紹給我的,你是我的恩人。”她很認真地道。

  “我借給你的那筆錢——”話一出口,蘇見仁便想打自己耳光。說這個幹什麽?

  “明白,我會盡快還給你的。”周琳神情不變。

  蘇見仁幾乎想哭了。當初貸款遲遲批不下來,他覺得內疚,自掏腰包借了她一百二十萬。她要寫借條,他死活不收。現在是有些急了,怕她不念他的好,他才會鬼使神差提這個——他又怎麽可能會催她還錢?蘇見仁委屈極了。麵對這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女人,他竟像個孩子了,一直做傻事說傻話,一直懊惱。

  周琳轉身離去。蘇見仁兀自在原地待了半晌,抽了根煙,得而複失的感覺,難受得竟有些想笑了。蘇見仁回到大廳,偏偏薛致遠還要招惹他,拉他到角落:

  “最近挺空啊——我看你正經事幹不成,拉皮條倒是把好手。”說完聳聳肩,做出開玩笑的模樣。

  蘇見仁先是不語,忽地一拳掄過去。薛致遠被打得後退幾步,踉踉蹌蹌,撞在服務生身上。

  咣當!一堆餐盤跌落在地,摔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