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俘虜
  紫英殿已淪為人間煉獄。

    幾十具宮婢和內侍的屍首橫亙在地上,美酒傾倒,混著血水淅淅瀝瀝倒下。

    

    一片“護駕”的喊聲中,慘叫連連。眾人擁著皇帝且戰且退,卻退無可退。

    

    紫英殿已經被太子的烏合之眾包圍了。

    

    虞淵官袍染血,領著僅剩的禁衛擋在最前,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凜然氣勢。

    虞辛夷和寧子濯則護著女眷在後,除此之外,文武百官竟沒有幾個人敢站出來阻攔逼宮叛軍。

    

    虞辛夷手持卷刃的刀抵著殿柱,而寧子濯氣喘籲籲,手裏拿著從叛黨手中搶來的弓矢,腰間箭筒已經到了底。

    

    皇帝大概沒有想到,最後拚死護在他麵前的除了幾個親衛,就隻有一個紈絝少年,與被他猜忌打壓過的虞家父女。

    

    直到這種時候,他才意識到誰才是值得信任的坦蕩之人。

    

    他們抵抗了兩刻鍾,也,隻是兩刻鍾。

    一陣廝殺過後,死傷遍地。

    

    親衛們都死光了,虞辛夷和寧子濯亦身負重傷,被叛軍繳了器械。

    

    “你……哼!”

    太子抓起虞辛夷高束的馬尾,望著她那雙英氣不甘的眼睛,惡狠狠道,“等我登上皇位,再好好處置你!”

    

    皇帝冠發淩亂地坐在龍案後,花白的頭發從鬢邊散亂,仿佛頃刻間年老了十歲。

    殿中的數百名臣子親眷,皆淪為了寧檀手中的人質。

    

    這些人各個家世煊赫,其中不乏有武將親眷。這些人落在寧檀手中,極有可能成為他威脅策反武將的把柄。

    

    情勢極為不利。

    

    寧檀從人質中抓了一男一女兩名親眷,朝皇帝道:“父皇大勢已去,何必負隅頑抗?傳位於兒子,兒子自會讓你頤養天年……如若不從,有如此人!”

    

    說罷拔刀一砍,將那兩名衣著華貴的人質就地斬殺。

    殿中瑟縮的人哭嚎更甚,虞辛夷眼睜睜看著那兩人被斬殺,不由咬牙:“畜生!”

    

    寧子濯拖著斷腿悄悄挪了過去,握住虞辛夷的手給她止血。

    寧檀暴躁地在殿中走來走去,散亂的頭發在北風中亂舞,將他整個人吹得如鬼魅般可怖。

    

    “父皇,你這般英明神武、仁德寬善,就不願意救救你的臣民嗎?”

    他“哈”了聲,幾乎聲嘶力竭,“為什麽不像個君王一樣,挺身出來保護你的臣民!他們都快被我殺光了啊!”

    

    龍案後,皇帝腮幫幾番鼓動,終是選擇了沉默。

    在退位和臣民麵前,他依舊選擇了前者。

    

    絕望籠罩著殿中的所有人,他們神情枯槁,還在等禁軍勤王。

    可虞辛夷知道,禁軍沒有三方軍符,即便屯守在宮門外也無法行動。

    

    何況禁軍統領的親眷都困在寧殷手中為質,又摸不清人質關押的方向,投鼠忌器,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時間一刻一刻過去,鏖戰之下,追隨太子的叛黨折損了近半。

    

    虞淵等人也沒討到好處,已然力竭。

    天色漸漸晦暗,殿中充斥著難以言喻的血腥味。

    

    太子出去了一趟,再歸來時又連殺了數人。

    刀架在脖子上,皇帝依舊不肯退位。

    

    他像是一隻年邁的狼,死死地咬著嘴裏的肉,以維持他身為帝王最後的威嚴。

    

    寧檀不住拉扯著頭發,聲嘶力竭地對兵部侍郎道:“找出玉璽,逼他寫退位詔書!”

    

    “陛下,得罪了。”

    兵部侍郎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劍尖映著森寒的光。

    

    千鈞一發之際,一柄刀尖噗嗤從兵部侍郎的後胸入,前胸出。長劍脫手,叛軍口吐鮮血栽倒,露出殿門處那紫衣貴氣的俊美青年。

    

    寧殷甚至沒有穿鎧甲,依舊是常服打扮,墨色的長發半披半束,若非他臉上飛濺的鮮血和染成暗色的袖袍,寧檀定會以為他隻是臨時起意散步至此。

    

    “你……你怎麽進來的?”

    寧檀睜大雙眼,隨即暴喝道,“來人!給我殺了他!”

    

    殿外屯守的叛軍毫無反應。

    

    寧檀不知道自己的兵力怎麽突然沒有動靜了,一邊後退一邊暴喝道:“弓-弩手呢?李冒何在?!”

    

    沒人回應他。

    

    “殿外的那一千叛軍,皇兄恐怕是等不到了。”

    寧殷僅帶了數名下屬,踩著滿地蜿蜒的血河而來,屍首一具具在他麵前倒下,綻開了鮮紅的花。

    

    “兒臣救駕來遲,請父皇恕罪。”

    他不卑不亢地說著,黑潭般的眸子沒有半點波瀾。

    

    皇帝神色極其複雜。

    他大半輩子用盡心機手段,到頭來救他的,卻是那個他視為恥辱的兒子。

    

    是來救他的嗎?皇帝不確定。

    但眼下困境,老七的確是他能抓到的最後稻草。

    

    皇帝胸膛起伏,嘶啞道:“吾兒助朕捉拿逆黨,朕封你為靜王,食邑一萬!”

    

    寧殷嘴角動了動。

    這個時候,他倒是願意認這個兒子了。

    

    可惜,太晚了。

    

    守在後殿門口的王令青見太子大勢將去,嚇得屁滾尿流,忙不迭丟了刀撒腿就逃。

    

    太子睚眥欲裂,被幾名親衛護著且戰且退,尤在絕望嘶吼:“母後!母後你來幫幫兒臣啊!你忘了你的這個兒子是怎麽來的嗎?”

    

    他渴望有奇跡出現,期盼皇後哪怕看在利益的份上幫他一把:“母後!兒子若是敗了,你的秘密也守不住了!我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啊……呃!”

    

    一柄短刃飛來,貫穿了寧檀的胸膛。

    他睜大眼,僵硬低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心口的一線血色。

    

    寧檀沉重的身軀朝前撲去,一灘暗紅色在他身下緩緩暈染開來。 他的眼睛猶自睜大,嘴中溢出血沫,嗬嗬道:“母……為、為什麽……”

    他顫巍巍朝角落中的人影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麽,可終究隻是徒勞。

    

    皇帝看著猝然死去的太子,幹枯的嘴唇蠕動半晌,終是頹然地倒回龍椅中,任由潰散的叛軍從太子屍首上踐踏而過。

    

    寧殷笑了起來。

    染血的笑容襯著他冷白的膚色,有種綺麗瘋狂的俊美。

    

    六年前母子相殘的遊戲,他總算一筆一筆地討了回來。

    真是美妙啊。

    

    “折戟,沉風。”

    寧殷喚來安插在禁軍中的下屬,抬眸道,“還不快替陛下,把‘叛黨’殺光。”

    

    紫英殿外。

    虞煥臣率著親衛圍住了寧檀那一千投誠的叛軍,繳了武器,又命青霄、青嵐等人,將殿中受困的父親和虞辛夷等人救了出來。

    

    剛救出人,便聽殿中傳來一陣高於一陣的慘叫聲。

    虞淵露出驚訝的眼神,下意識要往回走,卻被虞煥臣一把按住。

    

    軍旗颯颯,寒風一卷,落下年關的第一場碎雪來。

    

    ……

    “下雪了,好冷!”

    胡桃搓著手關上門,轉身見鳳冠喜服都原封不動地擱在案幾上,便暗自歎了聲。

    

    胡桃取了小暖爐塞到虞靈犀微涼的手中,哄道:“京中最手巧的繡娘趕工了三個月,才做好這婚服呢!可漂亮啦,小姐不試一試嗎?”

    

    “不必了。”虞靈犀還在等宮裏的消息,便淡淡道。

    

    “試試吧,小姐穿這衣裳定然美極!若是不合身,奴婢再讓繡娘去改。”

    胡桃的想法很簡單,她想讓小姐稍稍開懷些。而女孩子見到漂亮衣服和首飾,一般都會很高興。

    

    虞靈犀拗不過她,隻好道:“你先出去,我自己試。”

    胡桃脆生生應了聲,去屋外等著了。

    

    虞靈犀坐了會兒才起身,解下狐裘披帛和外衣,披發走到疊放整齊的婚服麵前,伸指摸了摸。

    虞靈犀站在落地銅鏡麵前,看著裏頭紅衣似火的自己,一時恍惚。

    

    婚服很美,珠光華美,金線秀麗,層層綻放的裙裾葳蕤垂地,鮮妍得仿佛將世間璀璨集於一身,她卻隻感到了沉重和陌生。

    

    穿了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她便迫不及待想要脫下,丟在一旁。

    手指剛觸及腰封,忽聞門外守候的胡桃一聲驚叫。

    

    虞靈犀轉身,便見有人破門而入。

    繼而她頸側劇痛,眼前一黑,沒了意識。

    

    兩刻鍾後。

    虞靈犀是被說話聲吵醒的。

    

    她被縛住手腳丟在了冰冷的地麵上,眼前罩著一個黑布袋,隻留出一個透氣的小孔。

    

    身邊,一個油滑的聲音悲悲戚戚道:“罪臣王令青,因受太子脅迫,不得已做出了冒犯天威之事,臣悔不當初,特來向殿下請罪!”

    

    王令青?

    黑布袋下,虞靈犀微微一怔。

    

    她原以為有人指使王令青綁走自己,是為了脅迫阿爹屈服。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太子出了事,能讓王令青低聲下氣懇求的“殿下”,隻有可能是……

    虞靈犀停止了掙動,突然變得安靜起來。

    

    王令青將虞靈犀推了出來,繼續諂媚道:“這個,是微臣的一點心意。”

    

    虞靈犀被推得跌在地上,在心裏將王令青罵了個狗血淋頭。

    請罪就請罪,關她何事?

    

    王令青道:“聽聞殿下流亡在外時,曾落難成為此女的奴仆,受盡屈辱。今吾將此女當做投誠的禮物,獻給殿下。”

    

    “……”好吧。

    兩輩子了,終是逃不過“禮物”的宿命。

    

    麵前沉默的人總算有了動靜,虞靈犀聽到了沉穩靠近的腳步聲,風吹動他厚重的衣袍窸窣作響,夾雜著清冷如雪的熟悉木香。

    

    繼而眼前一陣刺亮,有人取走了她蒙麵的黑布袋。

    

    天邊晦暗如墨,庭中火把通明,鋪天蓋地的碎雪席卷飄下,被庭院的火光鍍成漂亮的淺金色。

    

    洋洋灑灑回雪如花,落在寧殷玄黑的大氅上,落入虞靈犀琉璃般通透的眼眸中,轉瞬融化成瀲灩的水光。

    

    院中烏泱泱跪了一片人,俱是朝著寧殷的方向,跪拜俯首。

    

    他摸著下頜俯身,看著烏發披散的紅衣美人。

    視線一寸寸掃過虞靈犀柔美嬌豔的臉龐,落在她身上織金繡珠的婚服上。

    

    寧殷漆黑的眸中也像是隱隱燃起了火焰的紅,瑰麗而又涼薄。

    他半虛著眼眸,忽的輕笑一聲。

    

    虞靈犀毫不懷疑,睚眥必報的小瘋子見到她這副倒黴樣,定是開心解氣極了。

    

    “怎麽把自己搞得這樣狼狽,嗯?”

    寧殷低嗤了聲,視線再往下,停在她的手腕上。

    

    少女的皮膚白皙嬌嫩,粗繩綁得緊,已經勒出幾圈破皮的紅腫,看上去頗為可憐。

    

    他恣意的目光沉寂下去,看著那抹紅腫的傷痕許久。

    短刃的寒光閃過,虞靈犀腕上的粗繩應聲而斷。

    

    王令青見寧殷不排斥這份“禮物”,不由喜上眉梢,忙不迭表忠心道:“臣王令青願棄暗投明,為殿下肝腦塗地!”

    

    聽到這句熟悉的話,虞靈犀嘴角動了動。

    哎,神仙也救不了你啦。

    

    “哦?”

    寧殷眯了眯眼,輕飄飄笑道,“那便成全你吧。”

    

    下一刻,虞靈犀被攬入一個清冷寬闊的懷抱。

    

    “都殺光。”

    寧殷淡然說著,抬手揚起大氅邊緣,為她擋住了飛濺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