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帶走
  一夜疾風驟雨,虞靈犀睡得並不安穩。

    半夢半醒間,似乎有個熟悉晦暗的影子坐在床頭,饒有興致地注視著她。

    

    “乖乖的,過兩日再來接你。”那人極輕極低地道,像是呢喃。

    

    唇上溫熱微癢,虞靈犀皺眉哼了聲,迷迷糊糊睜眼一瞧,帳簾輕輕晃動,不見一個人影。

    她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下了一夜的雨,庭院中的水窪明澈,倒映著濃綠的樹影。

    

    一大早接到皇後召見的懿旨時,虞靈犀有些意外。

    她對馮皇後的印象並不深,前世今生加起來也就春宴遠遠見過一回,摸不準她的性子。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後指名召見自己,定然不是喝茶聊天那般簡單,其背後的利益牽扯盤根錯節,福禍難料。

    

    梳妝齊整出門,虞靈犀看見立侍在馬車旁的青霄,愣了愣神。

    往常都是寧殷隨行送她出門,今日卻不見他。

    

    虞淵親自送女兒出門,欲言又止,終是長歎一聲,鄭重叮囑道:“乖女,你姐姐會陪你一同入宮。切記千萬要謹言慎行,以大局為重。”

    

    “女兒省得。”

    虞靈犀又看了眼角門的方向,這才定神,跟著虞辛夷一同上了馬車。

    

    坤寧宮莊嚴肅穆。

    久聞馮皇後禮佛,連立侍在殿前的宮婢亦是宛如泥塑般,井然安靜。

    

    待女官通傳後,虞靈犀隨著姐姐入殿,見到皇後身邊的薛夫人時,虞靈犀心裏一咯噔,心中不安更甚。

    

    “都起來吧。”皇後倚在坐榻上,手搭憑幾,握著一串佛珠慢慢轉動。

    她的目光上下掃視虞家二女一眼,落在虞靈犀身上:“都說虞將軍兩個女兒一剛一柔,恰似烈焰之於春水,今日細細一瞧,果然名不虛傳。”

    

    虞靈犀與虞辛夷路上通過氣,齊聲道:“娘娘謬讚。”

    

    皇後道:“尤其虞二姑娘溫婉淑儀,端莊嫻靜,與溫潤如玉的薛二郎乃天生良配。又聞二人青梅竹馬,皆為文武肱骨重臣之後,難怪陛下如此掛心,囑咐本宮好生安排這樁婚事。”

    

    虞靈犀抿了抿唇,被虞辛夷不著痕跡地拉住袖邊,示意她莫要輕舉妄動。

    

    “薛夫人,這個小兒媳,你可還滿意?”皇後稍稍起身,望向一旁靜坐薛夫人。

    

    薛夫人慈善,含笑道:“陛下和娘娘體恤,促成良緣,臣婦感激還來不及,焉能有異詞?”

    

    “既如此,本宮便做主保這個媒。待陛下賜婚旨意定下,便可為兩家完婚。”

    皇後看向虞靈犀,“虞二姑娘,你的意下如何?”

    

    虞靈犀當然不會傻到以為,皇後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見。

    

    她按捺住紊亂的心跳,蜷了蜷發涼的手指,溫聲道:“回娘娘,臣女婚姻大事,自然應遵父母之命。”

    

    能淩駕於皇權之上的,唯有禮教。

    這是虞靈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回答,既未當麵應允,又不會得罪皇後。

    

    “甚好。”

    皇後給了身邊宮婢一個眼神,宮婢立刻會意,將早備好的一柄玉如意呈上,遞到虞靈犀麵前。

    

    那一瞬思潮迭起,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方提裙跪拜,抬起沉重如灌鉛的雙臂,攤掌舉過頭頂。

    她麵色沉靜,道:“臣女,叩謝娘娘賞賜。”

    

    待薛夫人和虞家姐妹退下,宮婢將殿門掩上。

    屏風後的陰影中轉出一人,赭衣玉帶,正是提督太監崔暗。

    

    “恭喜娘娘!虞將軍手裏的兵權一分為三,臣得一份,薛家得一份。”

    崔暗慢吞吞道,“若太子殿下能爭氣些,娶了虞大姑娘為太子妃,則兵權盡在娘娘手中,當是千古以來第一人。”

    

    皇後虛著眼,淡聲道:“本宮隻是深宮婦人,要兵權何用?不過是替太子謀劃罷了。”

    

    知道一切內情的崔暗扯了扯嘴角,躬身斂目道:“娘娘英明。”

    

    宮外馬車顛簸,搖散一路心事。

    虞辛夷長鬆一口氣,握住虞靈犀冰冷的手指道:“歲歲,你沒事吧?”

    

    拜見皇後的那短短兩刻鍾,她時刻擔憂妹妹的反應,冷汗硬生生浸透了朱紅的戎服。

    

    “沒事。”

    虞靈犀搖了搖頭,彎起溫柔乖巧的笑,“皇後的意思亦是皇上的意思,他們要分阿爹的權,唯有順從婚事才能表明衷心,使皇上放下疑慮……我知道該怎麽做的,阿姐。”

    

    她唯一慶幸的是,如今距離前世寧殷掌權隻有半年,一切都還來得及。

    

    想快點見到寧殷。

    虞靈犀深呼吸,握緊了手指,從未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無比迫切地想見到寧殷。

    

    馬車回了虞府,還未完全停穩,虞靈犀便迫不及待地彎腰鑽出,跳下了馬車。

    

    今日入宮,她綰了小髻,金釵花顏,杏紅的裙裾宛若芙蕖灼然綻放。

    她索性提起襦裙,迎著雨後潮濕的風不管不顧地朝後院罩房跑去。

    

    推開門,罩房空蕩蕩的,不見寧殷。

    她定了定神,又去了藕池棧橋,去了水榭,都不見寧殷。

    

    出去了?

    正遲疑著,身後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虞靈犀心下一喜,忙轉過身……

    

    笑意一頓,她有些失落地喚了聲:“兄長?”

    

    “見到哥哥就這麽不開心?”

    虞煥臣挑了挑英氣的劍眉,頗有些幽怨。

    

    “哪有?”

    虞靈犀平複了一番急促的呼吸,終是沒忍住問,“衛……殿下呢?”

    

    虞煥臣沒有說話。

    虞靈犀便猜到了,一顆心便像是墜入池中的石子,慢慢地往下沉著。  “他去哪兒了?”她輕聲問。

    得是走得多匆忙,才會連與她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不知。歲歲,眼下情形緊迫,虞家不可能藏他一輩子。”

    

    虞煥臣道,“不過他在宮外有一定的勢力,總歸有去處。隻是那勢力沒有觸及朝堂核心,在宮外再順風順水,入了宮也會寸步難行。阿爹同意交權,亦是棄卒保車,如今虞家處於風口浪尖,他離咱們越遠便越安全。”

    

    眼下形勢,不是寧殷會連累虞家,而是虞家會連累寧殷。

    

    “我知道的,兄長。”

    虞靈犀垂下眼睫,低聲道,“皇上若是抓住了他與虞家交好的把柄,便會猜忌他掌握了虞家兵權,對付虞家的同時亦會連累他。”

    

    她隻是有些失落,前日他還笑著坐在榻邊,欣賞她困倦的睡顏,今天便空蕩蕩不見了人影。

    一同經曆了這麽多起起落落,不該這般草率告別。

    

    “今日入宮麵見皇後的事,虞辛夷已經仔細同我說了。”

    虞煥臣試著岔開話題,“小不忍則亂大謀,越是這種時候便越要沉得住氣,你做得很好。”

    

    荷葉上的積雨滾了兩圈,吧嗒滴落水中。

    虞靈犀認真道:“我知道這是權宜之計,可是兄長,我不想嫁薛岑。”

    

    虞煥臣訝然,很快定下神來,皺眉問:“因為……他?”

    虞靈犀點點頭:“因為他。”

    

    “你們都說我與薛岑青梅竹馬,天生一對。的確,薛二郎在遙遠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是我心裏少有的慰藉,但我很清楚那不是男女之情。”

    

    虞靈犀眼中蘊著溫柔的光,沒有憤世嫉俗和矯揉哭鬧,隻是安靜的、堅定地告訴兄長,“我最是惜命,無論被逼到何種絕境都會好好地活著,雖救過薛二郎,卻從未想過要和他一起死。唯有寧殷,我情願以命相托……”

    

    虞煥臣倏地睜大眼。

    “歲歲!你不可以做傻事。”

    

    虞煥臣麵容少見的嚴肅,雙手按住虞靈犀的肩,製止她腦中那些危險的想法,“何況賜婚是皇上決定的,無論真死還是假死都是抗旨,你明白嗎?”

    

    “我知道呀。”

    虞靈犀笑了笑,安撫道,“所以,現在還沒有到絕境,不是麽?”

    

    虞煥臣看著妹妹,半晌不語。

    

    ……

    虞靈犀獨自去了寧殷住過的罩房。

    

    雨光淺淡,她纖細的指尖緩緩拂過窗台案幾,最後停留在那張齊整的睡榻上。

    

    房間看起來和以往一樣,案幾上還擺著沒有飲盡的涼茶,虞靈犀實在看不出寧殷帶走了哪樣東西。

    明明答應過,能送一樣東西給他餞行的。

    

    心中酸酸悶悶的,像是堵著一團厚重的棉花。

    寧殷在時尚未有太大的感覺,直到他走了,她方後知後覺地察覺出心中的綿長的苦澀來。

    

    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他。

    

    連著兩日,虞靈犀都會獨自去罩房中坐一會兒,仿佛這樣便能讓她定下心神,應對即將到來的婚事。

    

    既然假死是為抗旨,總有別的辦法延誤婚期。

    

    正想著,她驀然一怔。

    今日罩房中出現了一口紅漆包金皮的大箱子,就突兀地擺在寧殷的床榻前。

    

    虞靈犀分明記得,昨日來時房間裏並未有這口箱子。

    而且她吩咐過仆從侍婢,不許任何人動寧殷的房間,不太可能是別人搬來的。

    

    莫非,是寧殷回來拿落下的東西了?

    

    虞靈犀的心又砰砰跳了起來,忙小跑進屋,四下環顧了一番,按捺著欣喜喚了聲:“衛七?”

    沒有回應。

    

    她咽了咽嗓子,又喚道:“寧殷?”

    

    “就這麽想我?”

    身後傳來一聲極低的輕笑,虞靈犀心尖一顫,回過頭去。

    

    醒來時,虞靈犀正躺在狹窄黑暗的密閉空間內。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昏睡前的一幕浮現腦海。

    

    她記得聽到了寧殷的淺笑聲,剛驚喜地回過頭去,卻見眼前陰影落下。

    繼而耳後一陣微癢的酥麻,她便軟軟地倒了下去,落入一個寬闊硬實的懷抱中。

    

    再後來,她便躺在這裏頭了。

    

    身下是冰滑細膩的蜀繡褥子,還仔細墊了柔軟的枕頭,側麵有通氣的空洞……

    若沒猜錯,她此時正躺在那口紅漆包金皮的漂亮大箱子裏。

    

    虞靈犀不知自己現在身處何方,隻聞一陣輕微的顛簸過後,箱子被小心地擱放在了地上。

    

    繼而,沉穩熟悉的腳步聲靠近。

    虞靈犀咬唇,屏住了呼吸。

    

    一陣窸窣的聲響後,箱子打開,明亮的光線湧了進來。

    

    果然,寧殷那張俊美冷白的臉便出現在箱口上方,四目相對。

    

    他墨眸含著淺笑,俯身時耳後的墨發垂下,幾乎落在了虞靈犀的鼻尖上,就這樣欣賞著虞靈犀優雅躺著的模樣。

    

    而後,寧殷極慢地眨了一下眼,勾著笑意:“避開那些礙事雜魚花了些時間,委屈小姐了。”

    

    “……”

    虞靈犀瞪他,真是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她抬手將他那縷漂亮的頭發拂開,氣呼呼道:“衛七,你到底要作甚?”

    

    “小姐不是答應過,允我從虞府帶走一樣東西麽?”

    寧殷撫了撫箱中美人的臉頰,帶著珍視的意味,緩聲道,“我想帶走的,唯小姐而已。”